郡守府专门腾出一个宽敞院子接驾,崔晚晚回到房里先净手更衣,待到从屏风后出来,见到桌上有碗热气腾腾的甜羹,顿时欢喜。
“县主费心了。”
她端起碗就吃起来,里头放了足量的蜜,正是她最喜欢的味道。说来这一路跋涉虽然辛苦,可她却没有受太多的罪,马车里总摆着杂书零嘴供她打发漫漫路途,每到驿馆歇脚,呈上的膳食都是她爱吃的,房间摆设也是按着她的习惯来的,连枕头都是同长安殿一般的鹅毛软枕,如此体贴周道,可见打点的人十分仔细用心。
好比现在,知道她吃不惯北地饮食,便专程做了暖胃的甜羹来。
谁知房英莲却摇了摇头:“不是我吩咐的。”
她虽奉旨沿路打点,但对贵妃的喜好知晓不多,不可能事事投其所好。
也不会是拓跋泰,二人天天在一处,他总不可能飞到前面去吩咐这些琐事吧?
崔晚晚纳闷:“那是谁?”
第78章 敕勒 娘娘不见了!
歇息一日, 拓跋泰一行便要去往怀朔城,同时还带上了郡守薛广业,他扎根北地二十余年, 对内对外都了如指掌。
长久以来, 中原一直受到北方各部族的侵扰,自大魏建国, 魏太|祖下旨在北地修建长城,以防胡族南侵,直至太武帝继位,长城已有一千余里, 但当时北方柔然崛起,渐成大患。于是太武帝决定攻打柔然,他御驾亲征,把魏军分兵五道并进, 越大漠击之, 柔然大败,可汗大檀率残部惊骇北逃。为了巩固战果, 太武帝便在长城以北的草原地带兴筑镇城,屯兵防守, 是为怀朔城。
柔然没落之后,北地有一二十年战事稀少,而当时在军镇担任将领的多是世家亲贵, 他们无心边防, 而是一门心思钻营苟利。这群贵族看不起守边官兵,苛待他们不说,不给钱便不予升迁,甚至还克扣军饷, 少给衣食。矛盾日积月累,边境人心浮动,竟然不察匈奴部族渐渐壮大,最后被人打上门来。
其实江肃说得也没错,王孙子弟尸位素餐,底层将士怎能不寒心?
拓跋泰身在北地十年,自是清楚此地弊端,于是登基以后就大肆进行了清洗换血,撤掉那些酒囊饭袋,如今边镇守官都是北伐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将领,大多数出身贫寒,也能体恤士兵。此次北巡,他不仅是为养马选址,更是要体察下情。
怀朔城说是一座城池,但实际上并不算很大,除了城墙壁垒格外高耸,其他地方可谓简陋。城中只有一条路可称为“街”,两旁零星散落着几家买卖商铺,其余地方是一些民宅,除此而外便是营房、马场、练兵场、军需草料场等地,还有一座磨房。
街上四处走动的行人不算多,看打扮多是戍边将士,偶尔也能看见几个牵着牛羊,容貌迥异的外族人。
薛广业解释道:“他们是敕勒人,经常会来城里交换些茶叶丝瓷。”
拓跋泰问:“现在是哪个部管事?”
敕勒部族多达数十个,分布在大漠草原各个区域,以姓氏不同而区分。
“是斛律部,族长仍是斛律金。”
拓跋泰点头:“老相识了,你找人给他带个信,过两日朕与他一见。”
天子一行住进了城中一户民宅,据说主家是在怀朔城做生意的中原商人,因为跟守城官关系好,特意借出来的。
崔晚晚一进宅院就直奔卧房,果不其然又是她睡惯的高床软枕,仍然摆着她喜欢的糖果零嘴。若不是知道佛兰好端端留在京城,她差点以为是佛兰的魂魄跟来了。
这人对她了如指掌,又如影随形,但总是不现身,让她好奇之余又有些恼怒。
她想见主人家一面,让人去请,侍从回来却说主人家外出做生意去了,不在城中。她又问主人家姓甚名谁,得到的答复是主人姓魏名然,人称魏郎君。
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了。崔晚晚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魏然”二字,盯着看了片刻,随即勾起唇角。
隔了一日,拓跋泰出城与斛律金会面,崔晚晚也缠着要跟去。
“你谈你的正事,我又不打扰你。”她早就打好了主意,“我还没试过在真正的草原上骑马呢,好不容易来一趟,郎君不会想让我抱憾而归吧?”
拓跋泰鄙夷:“就你那两下子还想纵马驰骋。”
“你要不放心,就让县主陪我好了。”她使出浑身解数磨他,“县主武艺高强骑术又好,跟她在一起不会有事的,求你了,阿泰——”
拓跋泰拿她没法,叹了口气妥协:“走吧。”
“郎君最好了!”她跳起来重重亲了他一口。
敕勒人最早生活在北地以北的北海①附近,汉代后才逐渐向南迁徙,与中原汉人交往。他们善于造车,造出的车轮巨大几乎与成年男子齐高,能够在草茂雪深、甚至是沼泽地里通行,所以中原人也称他们为“高车人”。
如今的敕勒首领斛律金,拓跋泰从前在北地就与其相识。斛律金年少时凭借壮勇驰名塞外,因不满敕勒部族常受到匈奴人的欺负,还集结人马跟匈奴打过仗,当时逼得匈奴汗王退出敕勒的地盘。后来大魏与匈奴开战,斛律金也率部众前来支援,算是大魏的盟军。
会面之地在怀朔城外三十里处的一片草原,那里住着一些放牧的敕勒人,一望无际的绿茵中搭起了白色帐篷,格外显眼好认。
首领斛律金热情迎接了众人。他身材高大,又蓄着须,看起来要比拓跋泰年长一些。斛律金像个老友般拍着拓跋泰的胳膊,豪迈笑道:“阿泰,听闻你做了大魏的皇帝,恭喜!”一口中原话说得不赖。
“多谢。”自打出来,拓跋泰卸下了几分天子威仪,眉眼神色变得轻松,笑容也多了,“怎不见阿光和阿羡?”
“那俩臭小子不知野哪儿去了!”斛律金大手一挥,“待会就回来了,不用管他们,我们先去喝酒!不醉不归!”
帐中铺了毡毯,敕勒人习惯席地而坐围成一个圈,中间堆放酒肉吃食。拓跋泰在斛律金左方坐下,随即牵着崔晚晚落座,依次过去是房英莲和白崇峻,还有薛广业。
斛律金看着二人的动作,笑着问道:“阿泰,这位是你的阏氏?”
胡人一般把单于和汗王的妻妾称为阏氏,一个王可以有很多阏氏,来自不同部族,就像中原的天子有许多嫔妃那样。
谁知拓跋泰却说:“是我的妻子。”
斛律金精通汉语,不仅会说还会写,所以知道汉人的妻和妾是不同的。他闻言略有诧异,重新审视了崔晚晚一番,点头郑重道:“是我失礼了。”
崔晚晚回礼:“见过族长。”
几人把酒言欢,没过多久,自帐外钻进来两个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皆生得身材高大五官硬朗,简直跟斛律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一个少年发色稍浅,还带着些卷曲,他原本要说些什么,见到拓跋泰顿时眼睛一亮,咋呼呼道:“阿泰叔来了,快教我射箭!”
崔晚晚一听这称呼“噗嗤”笑出声,斜眼瞟过去,学着少年的口气说:“阿泰叔——”
“阿羡休得无礼!”斛律金出口训斥,“远来是客,哪儿有酒没喝肉没吃就麻烦客人的道理?坐下!”
卷发少年只好悻悻闭嘴,挨着父亲坐下,他是次子斛律羡。而另一个少年个子要高一些,看起来比较内敛,乃是长子斛律光。斛律金十分喜爱这个长子,还仿照中原人给他起了字,叫明月。
斛律光朝拓跋泰行了个中原的叉手礼:“见过陛下。”
拓跋泰道:“阿光也坐。”
酒过三巡,男人们切入正题,说着饲养军马的事,拓跋泰还提出大魏出钱购买敕勒高车,斛律金一口答应。
“近来柔然有卷土重来之势。”斛律金捋了把胡子,眉头微皱,“当年柔然兵败往西,大檀之子吴提在高昌自立为敕连可汗,前两年吴提病死,其子吐贺真继位。吐贺真自封处罗可汗,意为唯一的王,可见其野心。柔然雄踞大漠以西,听闻已经吞并了高昌国,接下来也许就是于阗……”
拓跋泰在心中勾勒舆图,若是高昌和于阗都被柔然收入囊中,那大魏与之相邻的沙洲便暴露在前,并且另一侧还有吐谷浑虎视眈眈。他凝眉沉肃:“于阗若亡,中原危矣,绝不可放任其大。”
崔晚晚在一旁听了,觉得他这个皇帝当得委实辛苦,说一句操碎了心也不为过。尽管嘴上说着不可放任柔然壮大,但两国交战岂是儿戏,哪儿能说打就打?大魏经历了内乱,如今稍微平稳,正该休养生息才对。面对内忧外患,天子也是步履维艰,治国之路道阻且长。
崔晚晚心疼他,垂眸思忖片刻,装作无意地问:“太武帝当年是如何击败柔然的?”
说起这一段历史,斛律金犹如开了闸的河水滔滔不绝,从太武帝十六岁即位率轻骑讨伐柔然,陷入重围开始,讲到他前后九次率兵出征柔然,最后逼得柔然可汗大檀率众北遁,后来柔然只得采取和亲方式向大魏示好。
“柔然送公主郁久闾氏到大魏,同时献马匹一万,太武帝封公主为夫人,后来还生了儿子。”斛律金感慨道,“如此总算相安无事了几年,阿泰,其实你也可以效仿。”
历朝历代,和亲联姻都是缔结盟约最好的方式,如今也一样,拓跋泰想要为大魏争取时间休养,可行缓兵之计,娶柔然和吐谷浑的公主是最好的办法。
但他没有表态,反而另起话题。
“斛律兄,待会儿我们一齐去马场看看。”
崔晚晚见状起身,笑着说想到外面转转,于是拉着房英莲走出帐篷。
二女喊随从牵了马来,骑着走出营地,慢慢往远处的山野而去。天高云阔,茵草如毯,旷野清风吹过来,带起一层层绿浪。
崔晚晚遥望远方,胸怀舒畅,道:“以前听过一首歌,唱得便是这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婉转嗓音消逝在风中,她转过脸来扬起眉毛:“县主与我赛一场。”说罢还不等房英莲反应,便挥鞭打马,朝前奔去。
房英莲连忙去追。
喝过酒谈过天,拓跋泰与斛律金等人走出大帐,正欲前往选好址的马场视察,这时只见一人一马由远及近疾行而来,小黑点渐渐清晰放大,是房英莲。
她一脸焦色,罕见地露出慌乱神情,远远大喊。
“娘娘不见了!”
第79章 钓鱼 我的盖世英雄,终于来……
金乌西坠, 草原入夜后气温骤降,还有狼群出没,别说崔晚晚一个娇弱女子, 便是雄壮彪悍的马背儿郎也不敢轻易独宿野外。
营地所有人都外出寻人, 沿着方才崔晚晚骑马的方向四散开来,边找边喊。
房英莲自责不已:“都怪我一时大意。”
贵妃骑术不佳却执意赛马, 第一回 自是输给了她,于是便请她让一程。房英莲没往心里去,想着让一些也无妨,于是任由崔晚晚打马先行, 自己隔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追过去。她远远看着那匹马,跑得并不算快,马背上一团茜红显眼,正是贵妃今日衣服颜色。
她不紧不慢地追着, 等到前头那匹马停下来才驾马过去, 这才看见马背之上只有一件外衫,崔晚晚不知所踪。
房英莲大骇, 以为贵妃坠了马,先在方圆一里寻了个遍, 却始终找不到人的踪迹,于是赶紧回大营报信。
但事后检查马鞍马镫,并未发现贵妃坠马的痕迹, 而且众人找寻这么久, 也不曾见到野兽出没的踪影。
倘若不是意外,便是人为了。
白崇峻一边安慰着房英莲,一边偷瞄打量拓跋泰。
只见天子脸色阴沉仿若暴雨欲来,虽未言语但脖颈青筋凸起, 显露怒意。
“薛广业,”拓跋泰下令,“你回城调兵马来此。”
“草皮一寸寸翻开,把她给朕找出来。”
与此同时,崔晚晚偷偷绕回了营地背后,此处有一个小小湖泊,白天来时她就发现了,敕勒人逐水而居,为了取水方便,通常都把帐篷扎在临水的地方。
赛马的时候,她是故意要房英莲让她,为的就是先骑马跨过山坡,利用山势的起伏挡住身后房英莲的视线,接着她下马脱掉外衫挂在马背上,狠狠抽鞭让马吃痛疯跑,自己则躲进一旁的草丛里,待到房英莲追着那匹马远去,她就趁机溜走,朝着营地方向回转。
崔晚晚知道不一会儿房英莲就能发现自己“失踪”,找不到人她肯定会回营地求援,届时营地里众人都会出动,留下一座“空城”。
唱这么一出调虎离山之计,她是为了钓一条大鱼,只是对不起了直率淳朴的房英莲,她在心里暗暗抱歉,想着事后一定好好赔罪。还有她的郎君定是急坏了,过后也得好生安抚。
可是她在湖边兀自坐了半晌,吹了许久冷风,太阳穴都隐隐发痛,还是不见那条鱼出来。崔晚晚是个越挫越勇的性子,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转身往比人还高的草丛里钻,不一会儿从里面传出“咕咚”一声,还伴随着短促的尖叫,之后便再无声息。
草原湖边偶有沼泽,乍看如寻常草甸,若是一个不慎踩进去,很快就陷进泥潭难以自拔。
“小晚!”
藏着的大鱼终于现身,慌乱拨开杂草扑进去,还没瞧清楚便被一双手抓住了衣角。
“逮着你了。”崔晚晚坐在地上,扬起一张得意洋洋的娇脸,“崔二,你偷偷摸摸跟我一路,终于舍得出来了?”
来的男子貌若好女,眉眼精致不输贵妃,但又带着英气潇洒,堪称郎艳独绝。正是崔浩。
崔浩没说话,刚动了动身子,崔晚晚赶紧扑过去抱住他的腿,一副赖皮模样:“别想走!”
“我不走,小晚你松手。”崔浩无奈,“都二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儿似的,也不怕人笑话。”
崔晚晚咬牙切齿:“你也知道我二十岁了!这么多年不露脸不见面,你是忘了有个妹妹不成?”
崔浩抬手轻轻抚在她发顶,叹道:“我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