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兄妹二人打小感情深厚,他才痛恨自己没能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出现,更懊悔自己不察她被逼受苦,甚至还铸成大错……
“谅你也不敢忘。”崔晚晚笑意斐然,莫名其妙说了句话,“今年真好。”
这是自及笄以来最好的一年,没有元启,不再被困于摘星楼,结了手帕交,又与父兄团聚,更有郎君相伴。
再美好不过,再圆满不过。
两人终于坐下来好好说话。
“都说狡兔三窟,我看二哥你也不遑多让。”崔晚晚笑眼看向崔浩,“崔二公子的名号响当当不用多说,还有山告、魏然……二哥你还给自己编了什么身份?快快如实道来。”
崔浩二字各取一半便是“山告”,他救了房英莲,又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客居房府,自然能打探到帝驾北巡的事宜,然后赶在他们之前去驿馆打点准备。还有怀朔城里借出宅院的魏郎君,崔巍浩然,不是他崔浩又是谁?
崔浩给她讲这几年的经历,他出走京城之后便四处游历,足迹踏遍大魏的东南西北,甚至还去了一趟西域,去年的时候回到兖州见了崔衍,恰逢联军起义局势动荡,于是便留在兖州帮着崔衍处理政务,而崔衍则暗中潜回京城探望宫中的妹妹。
“二哥这些年逍遥山水好生自在。”崔晚晚口气酸溜溜的,“跟你一比,我们就像井底之蛙,只知坐井观天。”
崔浩怜爱地看着她:“小晚,与我一起,我带你四处走走看看,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他的妹妹从小受尽万千宠爱,一直随心所欲,不该被困宥深宫。
崔晚晚垂眸躲避他的打量,含糊道:“再说吧。”
可是崔浩却不是个能被轻易糊弄的人,他问得咄咄逼人:“元启已死,你还留在宫里做什么?小晚你不要胡闹,从前是我太纵容你了,才铸成大错,现在我们及时止损,一切都还来得及。”
来得及把错位的人生纠正,她依然可以做无忧无虑的崔家娇女。
崔晚晚被他说得有些恼火,抬眉冷眸:“二哥,我不是从前的我了。”
在崔浩的印象中她还停留在十五岁,如花的年纪与容貌,娇憨又天真,可是花开犹似十年前,人却不是当年心。
“这些年,很多人骂我恨我害我,甚至想杀我。”崔晚晚唇角冷峭,“可我不怕,谁来招惹我,我必十倍奉还。”
“二哥,我杀过很多人。”
“算计我的嫔妃,辱骂我的大臣,我一个都没放过。”
“就连元启也是我杀的。”
北地的月亮果然不同,好似悬在山丘背后,伸手可掬。淡淡银光蒙在崔浩脸上,惨白一片。
不知想到什么,崔晚晚低眉轻笑,轻声呢喃:“那个傻子……”
摘星楼当日。
元启饮下一杯掺了毒的茶水,很快就动弹不得。崔晚晚拿着匕首步步逼近,用刀锋在他脸上轻轻划拨,却不见血,吓得他几欲惊厥。
“崔、崔氏!”元启惊惧交加,浮肿的眼睛瞪得凸起,不断缩着脖子,“朕、朕待你不薄……”
“哦?是有多不薄呢?”她如往常一般笑得妩媚,含着秋水的眼情意绵绵,但如果再看仔细些,便能发现那双瞳孔没有温度,死寂一片。
“朕、朕宠爱你……”元启说话都愈发困难,脖子像是被藤条缠住,勒得喘不过气,他双手捂住脖子胡乱抓扯,张大嘴把舌头伸出来,状似恶鬼。
他越痛苦她越畅快,看着他的眼神从恨意滔天渐渐变得平淡,就像在看一件死物。她漠然开口:“戕害我母亲,强迫我委身,又把我困在摘星楼三年,你连个人都不配,还跟我谈什么宠爱。”
“只是因为你生于帝王之家,就能为所欲为?若是没了这顶皇帝冠冕,你算个什么玩意儿。”
“实话告诉你,你最信任的杜相国已是我裙下之臣,他早想把你取而代之,就连传国玉玺他也偷来送给了我。”她神情轻蔑,“你们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看你们狗咬狗还是挺有意思的。”
“你仗着皇权害我家破人亡,我就偏要亡了你的国。”
元启已是强弩之末,听完这番言语怒气攻心,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扑上来想扼住崔晚晚的咽喉。她被推倒,却还是噙着似有似无的笑,不慌也不惧。
“贱人!杀了你——”
药性发作很快,元启胸腹像是被野兽啃噬,尝到了有生以来最剧烈的疼痛,他猩红着眼拼尽全力去掐崔晚晚。崔晚晚并不反抗,任他扼住喉咙,甚至有些冷眼旁观的意味。
那个时候她想,也许就此死了也不错,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她好像真的变成了被折断翅膀的金丝雀,再也没有飞出去的勇气。
忽然身上一轻,元启被扔了出去。
一只温暖粗粝的大掌过来扶起她,含着坚稳的力量。
她撩拢散落的长发,侧头看过去,一张染血俊脸跃入眼帘,还有一双璀璨明亮的眸子。
他手中的刀还在滴血,冷硬铠甲衬得整个人宛若杀神,可是声音却放得极轻。
“你可知皇帝在哪儿?”
只需一瞬,她便笑了。
“皇帝呀——不就在你脚下?”
等了好久。
我的盖世英雄,终于来了。
第80章 有心 可是阿泰,我们没有以后……
“真傻,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杀了元启。”崔晚晚轻轻笑着,眸色却渐渐变得哀愁,“他还以为救了我……”
可难道不是吗?他把她从肮脏黑暗的沼泽中拉出来, 帮她把被权力碾碎的骨头拾起来, 又用包容和爱意一点点黏好,让她重新站直了做一个人, 而不是一个玩物。
他是真的救了她啊。
原来除了父母兄长,世上还有人会真心爱她,即便她的过去狼狈不堪,他依然待她如珠似宝。
“二哥, 他是不一样的。”
夜风拂过草野,沙沙声一片。
崔浩始料未及她竟对一国之君情根深种,见状不免焦急,道:“再不一样也是天子!江山社稷、祖宗基业何其重要!他不会只顾儿女情长, 更不会一生一世一双人, 况且你喝的那碗药——”
“我知道。”崔晚晚打断他,抬眼再也无需掩饰自己的心酸, 泪珠滚滚,“我生不了孩子, 我知道。”
按照大魏皇室祖宗规矩,中宫无子甚至可被废黜。崔晚晚要做皇后,就要有自己的儿子, 或者她也可以一辈子当个无儿无女的贵妃, 眼睁睁看着别人为天子生儿育女。
或许还有一个办法,那便是从其他嫔妃那里过继一个孩子养在膝下。可是她已知晓了拓跋泰的身世,怎么还能这样做?她的郎君自幼饱受骨肉分离之苦,母子相见却不能相认, 这已经令他抱憾愧疚终身,她怎么忍心让同样的悲剧再次上演在他的孩子身上?那是他的孩子啊,流着与他相同的血液。
这是一场无解的棋局,怎么走都是穷途末路。
崔晚晚抬手拭泪,哽咽道:“这次我不是任性,我只是、只是贪心了一点点……我想过好今年,就今年。”她扯着崔浩的袖子,仰起脸泪痕斑驳。
“二哥,给我些时间,我不想遗憾。”
崔浩仿佛回到了数年前,看她痛不欲生自己也心如刀绞,他妥协叹息。
“小晚啊——”
湖边夜深露重,待到平复心绪,兄妹二人离开此处,往营地回转。
此时崔晚晚脸上已看不出哭过的痕迹,她又恢复了明快娇俏的神情,背着手蹦蹦跳跳:“待会儿那个人要是发火,二哥你要帮我挡一下。”
崔浩不满自家小妹三句不离别的男人,哼道:“莫非他要打你?”
“打是不打,但他磋磨人的法子多了去了。”崔晚晚拍着胸口心有余悸,“我怕得很。”
崔浩皱眉,心想什么磋磨?十八般酷刑?
可还没等他们走几步,赫然见到拓跋泰矗立在不远处,夜色银辉下一道岿巍身姿,他背对着月亮,脸庞隐藏于阴影之中,一时看不清神色。
崔晚晚暗道不妙,连忙先发制人:“陛下,他是我二哥,崔浩。”
可千万不能让他误会自己要私奔之类的,否则又是一场醋海翻波,随时颠碎她这只小船。
拓跋泰还是一动不动,嘴角绷紧一声不吭。
“郎君?”崔晚晚猜他还在生气,朝着他走过去,像从前那样好言哄道,“别气了呀……”
拓跋泰拔腿抬步,目不斜视的样子,却在与她相遇时擦肩而过,径直走向后方的崔浩,猛地动手。
崔浩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挨了狠狠一拳,嘴角都渗出血来。他怒极反笑,顿时暴起还击。
这边的打斗动静很快引来了其他人。拓跋泰武将出身杀伐悍勇,招招都是冲着置人死地去的,而崔浩闯荡江湖武艺不凡,加之心中憋着一股气,反击也不留余力,二人打得不可开交。
白崇峻以及房英莲,还有斛律金和他的两个儿子,加起来总共五个人一齐上阵,这才好不容易拉开了缠斗的两人。只见拓跋泰和崔浩各自负伤挂彩。
崔晚晚简直气炸,上前去踢了一人一脚,呵斥道:“你俩能耐了啊,当我死人吗?!”
贵妃发怒这才震慑住两个男人,他们被扯着回了营地,分别塞进不同的帐篷。
崔晚晚先去了崔浩那里,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地数落了他好一通,然后把人交给房英莲看管上药,这才去看拓跋泰。
营帐门口正好遇见白崇峻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伤药,看样子还没用。白崇峻见到她欲言又止,一脸纠结。
“让我来。”崔晚晚径直接过药,对着他莞尔一笑,“县主与我二哥在一处,白将军不去看看?”
白崇峻一听,脑海里瞬间勾勒出崔浩那厮在帐篷中宽衣解带,房英莲含情脉脉给他上药的情形,一股脑儿把药瓶子塞给贵妃,自己急急忙忙跑去“捉奸”。
崔晚晚打帘进了帐篷。
拓跋泰坐在一张矮榻上,微微垂头,听见动静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如石塑那般毫无生气,看不出悲喜。油灯昏黄,地上铜盆里蓄着清水,崔晚晚拧湿了帕子去给他擦额头的伤口。
他没有躲开,任由冰冷激痛伤处,波澜不惊。
崔晚晚从来没有这么温柔细致地照顾过任何人,她擦拭掉血污,又把伤药抖出来,用帕子捏起一个小角,一点点沾着涂抹在伤口边缘。
拓跋泰仿佛感知不到痛,任她如何摆弄,始终垂着眼帘,遮住眸中神色,连余光也没给她一缕。
“阿泰。”
崔晚晚把帕子和伤药放下,挨着他坐下来,脑袋轻轻靠上他肩头:“你听见了吧。”
帐篷外面刮起了大风,呜呜作响,很像哭声。
“我跟二哥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崔晚晚口气笃定,此刻反而有如释重负之感。她转过脸去看他,问:“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拓跋泰还是没有开口,但整个人都绷紧了,崔晚晚抚着他的臂膀,冷硬如铁。
他不问,她却不能不说。
“元启是我杀的。早在你来之前,我就骗他服了毒,就算没有那一刀,他也会毒发身亡,当时的我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来救。”
“我赖上你,只是想利用你,利用你帮我脱身。”
“还有杜立德,他不是无缘无故绑走我,玉玺是我从他那里骗来的,我用美色蛊惑他,让他以为可以取代元启,我还告诉他,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才能拥有我,无论天子是谁,我都可以侍君。”
“旁人说的没错,崔贵妃就是个恋慕权势、蛇蝎心肠的女人。我喜欢的始终是天子御座,而不是座上的那个人。”
“拓跋泰,我从来就没有心。”
字字句句宛如利刃,割得两人遍体鳞伤,伤痕累累。
“不是。”
拓跋泰终于开口,转过身来不再逃避,直视那双含泪的眼睛,一字字道:“你不是。”
“我……”
她还想把自己再描摹得面目可憎一些,却被他截过话头:“玉玺你给谁都行,为何独独送给我?登基大典之时,众人都在旁观试探,迟迟不肯臣服新帝,是你第一个喊出‘吾皇万岁’。”
“出征胡夏,我在定边城和江肃周旋,他假传我失踪的消息回京,朝堂动荡人心浮散,你为何杀鸡儆猴震慑旁人?这般吃力不讨好,你是为了谁?”
“还有陆湛,你费劲心思救他,劝我用他……你是为了他吗?你是为了我!为了让我手下有人可用!”
“还有今日,你听闻柔然势大,却故意去问斛律金克制之法,你学识不浅,怎会不知太武帝当年是如何攻克柔然?你不过是看大魏如今不宜大战,想借斛律金的口劝我联姻结盟罢了。”
“你事事为我考虑,从来不肯让我为难,如此你还说自己没有心?”
“晚晚,你不止有心,你心里还有我。”
他虽沉肃少言,但不说并不代表不知道,谁是真情谁是假意他自能分辨,两人日夜相伴,怎会洞察不了她的心意?
崔晚晚原本以为自己今夜不会再哭,可是怎么也忍不住,眼泪如泉水潺潺往外冒,止都止不住。
“可是阿泰,我们没有以后。”
泪水总是擦不干,她索性任由眼前模糊一片,这样便能不去看他热切的眼睛,她抽噎得不能自已:“你难道没有怀疑过吗?这么久了,我从来没有过身孕……”无论是跟他,还是跟元启,从来都没有。
“我生不了孩子。”她把内心最隐秘的伤痛扯开来,“我恨元启,同他在一起,无时无刻都在想要怎么杀了他,我不愿意、也绝不会给他生孩子。为了永绝后患,入宫前我喝了绝子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