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为身边有了一个人在?
因为,她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又一道雷电击下,屋内光线整个晃得如同白昼一般,他一直侧身躺着也有点难受,索性就也翻了个身,跟崔书宁一样仰面朝天的躺着。
崔书宁没打算睡在他这,但沈砚这老也不睡她便无计可施。
窗外的雷声隆隆且不论了,单就动不动眼前电光一闪就叫人很难入睡。
而且崔书宁怕冷,现在两人勉强凑合盖着一条被子又不能抱团,身体中间撑起的缝隙里总往里面灌凉气也让她不敢就这么睡了。
两个人都睁着眼,各怀心事的盯着头顶的床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崔书宁实在穷极无聊,就又随口问了沈砚一句:“我平时看你胆子也不小,你为什么怕打雷啊?”
就是随口一问,完全没指望沈砚回答。
果然,沈砚沉默。
却在稍后崔书宁不抱幻想刚要转移注意力去想别的事时他突然在她身侧声音浅淡的开口:“你看外面那天气……”
崔书宁一愣,侧目看他,却发现不知何时他视线竟是越过自己去,在瞧那扇窗户。
稀疏却很大的雨点还在不停的往窗户上砸,空中偶尔就一道雷电再劈下来。
崔书宁不解其意,待要再转头去问他时候沈砚就又说道:“我娘死的时候就是和现在外面一模一样的天气。”
崔书宁恍惚了一下。
她想起崔氏记忆里那个在崔舰灵堂上撞棺而死的方氏。
但随后思绪一转就明白了
崔氏一直坚信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鹣鲽情深,哪怕母亲已经仙逝,父亲也绝不会背叛,而她穿越之后继承了崔氏的记忆也接受了对方在这件事上给予的判断,没有真当沈砚是崔舰的私生子。
如果这个判定成立,既然崔舰都确定不是沈砚的亲爹了,那么那个方氏不是他亲娘更是不足为奇。
她并没有当场深究这个问题,只是顺着沈砚的话茬问他:“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也许是因为身边有人,化开了那个寒冷的噩梦带给他的恐怖感,生平第一次,沈砚有了倾诉的欲望,他的语气很平静,声音很低,很容易被隆隆的雷声压过:“有人在追我们,母亲带我连夜出逃,半路上车夫被追兵的箭矢射中,马车侧翻进山谷。那时候我还小,什么也不会,我们从车厢里跌落出去,母亲就一直抱着我滚到了山脚下。”
外面又一道雷电劈下。
崔书宁刚好回头,看见他平静的面目和微蹙透着苦恼的眉峰。
他似乎是很厌倦于回忆那段过去,但是因为那是和亲人有关的最后的记忆了,偏又矛盾的舍不得遗忘。
崔书宁很难想象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得要有多么强悍的承受力才能语气如此平静的谈论起这样一件惨烈的往事。
那一瞬间,她内心深处对这个孩子的疼惜就又多了几分。
沈砚却并没有在意她情绪的变化,这是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自己主动去试着回忆当初那场噩梦的细节,太过投入,整个思绪就陷进了回忆里,停顿了片刻又继续往下说:“我的肩膀和后背都被山坡上的乱石划破了,很疼,可是母亲告诉我不能哭,否则追兵会听见。但是她也没有带着我逃命,就把我紧紧的抱在怀里,呆在了山脚下那片河岸的浅滩上。我当时又冷又怕,她好像断断续续的跟我说过一些什么话,可是我太紧张太害怕了,都想不起来了,再到后来……她就不说了。”
崔书宁隐隐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有点后悔自己其实不该瞎打听的。
但是再转念一想
她也许解不开沈砚的心结,可就当是一次发泄,让他说出来总会比一直将这么厚重的一份痛苦独自压在心里头好。
于是,她没有做声打断,听着沈砚继续往下说:“她抱着我太紧,我只能藏在她怀里,甚至都不能仰起头去看见她的脸,只有雷电在空中炸裂的时候才能偶尔瞥一眼周围阴森的环境。其实那时候她不再动也不再说话之后我隐约应该是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但是我不敢再开口问她了。”
那一整个晚上他靠在那个女人的怀里,在一个最近的极限距离之内听着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鲜血慢慢流干,然后身体上属于活人的气息一点一点逐渐的冷却散去。
这世上没有人会惧怕自己至亲之人的鬼魂,可是他怕,因为他是亲眼见证了自己的母亲是怎么一点一点生命流逝死在他面前的。
她用她冷掉僵硬的尸身紧紧的抱了他一整夜,这种保护他原本是该很感动的,可是对于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而言……
那一晚的记忆却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
怕的不是面对至亲之人离世这样的事实,可怕的是你清楚她是怎么一点一点走到生命的尽头,自己却只眼睁睁的看着她就那么去了而完全的无能为力。
其实他那一晚上的运气算是不错的,因为他们母子滚出马车之后和马车的残骸坠落滚向了不同的方向,追兵冒着雨夜下陡坡来寻人本来就很不方便,又兼之找错了方向,最后竟让他侥幸逃过一劫,直至次日天亮之后崔舰带人过去寻见了他。
那时候他母亲的身体已经完全僵硬冷掉了,但是抱得他太紧,当崔舰强行将他挪出来的时候他甚至还清晰听到了母亲臂骨和手骨折裂的喀嚓声。
而她的身体也早就被乱石扎得千疮百孔,鲜血洒尽了。
他温淑端庄,总是举止优雅雍容的母亲,她死去时却是那一生里最狼狈惨烈的模样。
最后为了叫那件事彻底了结,崔舰甚至都不能将她的尸身一并带走入殓,只拿了具死去孩童的尸体换上他的衣裳,划花了脸扔进了旁边的河水里。
沈砚的故事就只讲了大概就没了继续下去的兴致。
他闭了嘴,但崔书宁也基本了解清楚了。
她干脆又翻了个身,面对沈砚,斟酌了下又往里蹭了蹭再次抱住了他。
沈砚的理智告诉他他该推开她,可是他的身体很迟钝,就直挺挺的躺在那里不想动。
崔书宁摸了摸他的侧脸和鬓发,心情压抑,也只能尽量软了声音安抚他:“睡吧,明天太阳就又会出来了。”
多余的话,她不想说,沈砚那般聪慧的一个人,该劝自己的话他都早不知道跟自己说了多少遍了,不需要她一个外人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来劝。
对别人的痛苦不能感同身受,就不要自以为是能做救世主,这也是崔书宁的自知之明。
但是她是真得很心疼沈砚的这种遭遇,所以取代言语,她尽可能的给予他力所能及的温暖和安抚。
他怕这样的雷雨之夜,那她就在这陪着他,陪他一起熬过去最艰难的时刻就好。
太阳总会出来的。
她的身体带着活人的温度和气息,压下了噩梦里他母亲留给他的最后的恐怖体验。
沈砚突然觉得这有些可笑……
但是这暖意融了这一夜他心里所有的不安恐慌和压抑。
他选择沉沦。
放松身体,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母亲死后的这七年间,每逢遇到这样的雷雨天他都格外难受,他其实特别想要彻底遗忘那段过去,把自己从痛苦的长河里拉上岸,可是另一方面他又不敢让自己对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有丝毫的遗忘。
那是他父母双亲的血海深仇,身为人子,他不该忘记。
于是把自己陷入了矛盾的挣扎中,越是恐惧就越是要打开窗户强迫自己去面对,他想要逼着自己把这件事硬抗下来。
可是这一次,崔书宁关上了他的窗户,将他拉回了屋子里来。
他也第一次选择了逃避。
崔书宁见他闭上眼,心情也跟着略放松了几分,抱着他又更紧了紧,下巴贴在他鬓边蹭了蹭,刚想要也闭眼假寐,却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
于是又随口问他:“那你父亲呢?”
沈砚这次没有迟疑,恹恹的脱口就简短回了句:“他得罪了人,也被杀死了。”
崔书宁于是又恨不能咬掉自己这多事的舌头。
但是这样一说一切的逻辑倒是捋顺通畅了
沈砚家里约莫是和崔舰交好,于是在沈家出事家破时沈砚就被崔舰保了下来,但是事后为了避免仇人追杀,就又收买了那个叫方氏的女人,让她帮忙做戏给沈砚留了个崔氏私生子的身份来掩人耳目。
听了一个压抑悲催的故事,又解开了一个算是困扰她多日的谜团,崔书宁心累之余又放松了心情,倒是很快睡了过去。
沈砚这些年孤僻惯了,还是不习惯有个人在身边的感觉,但他又矛盾的贪恋身边有人带给他的这种鲜活生命的气息,以及身边这个身体带给他的暖意,脑子里乱糟糟的胡思乱想半天,一直四更过后才迷迷糊糊有了睡意。
结果
刚睡没多久,忽听得身边崔书宁烦躁的哼唧了两声,然后蹭的一下弹坐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
第78章 突发重症
沈砚被她吓一跳。
崔书宁坐起来之后就耷拉着脑袋,右手捧着额头好一会儿没动。
沈砚本来以为她是不习惯来这乡下地方,中途睡醒了,此时又觉得不太像,刚伸手要去扯她的袖子,崔书宁突然又有了动作
暴躁的使劲抓了好几把自己的头发。
崔氏常年郁郁寡欢,还不好好吃饭,头发养得不怎么好,一点也不柔顺,认真打理的时候还好,但是一抓就乱。
“烦死了,怎么发烧了。”她嘀咕了一句,然后就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下了床。
应该是还没彻底清醒,迷迷瞪瞪的下床往床头的方向走了两步就开始弯身一通乱摸,嘴里还念念有词:“在哪儿呢……放在哪个抽屉里了……”
沈砚这就完全确定她是睡迷糊了。
这是
传说中的梦游症?
外面的雷雨此时已经停了,但是连着一日一夜的雨,似是携裹了寒潮,这里又是四下没有遮挡的乡下地方,下半夜屋子里特别的凉。
崔书宁赤脚半蹲在地上到处摸索。
沈砚赶紧下床来拉她:“你怎么了?回床上去。”
伸手抓住她手腕将她往床上扯。
崔书宁着凉发烧了,加上半夜睡蒙了,脑子里一片浆糊,早忘了穿越这回事了。刚好方才的梦里她又梦到了上大学以前的一些事,情绪没走出来,就格外的暴躁。
她正在找退烧药呢,冷不丁被人拉了一把,她以为是她爸。
心里一怒就使劲甩开对方的手,有些崩溃的大声嚷嚷起来:“不用你们管我!过不下去我就求求你们早点离了吧,成天到晚不是冷战就是吵,还异口同声你们都是为了我……管我干什么啊?烦死了。”
沈砚给她骂懵了。
她激动起来力气挺大的,反手就将沈砚推了个踉跄,转身又继续蹲在原来的那个角落里找东西的样子。
她这个人遇事很是想得开,就是以前和顾泽还有崔家那些人吵架那也是一板一眼逻辑严谨的据理力争,沈砚头次见她像是个泼妇一样歇斯底里的暴走骂人。
她有些字眼他没太听懂,但是跟一个梦魇了的人是没什么好计较的。
“崔书宁。”他掐着她的肩膀把她拉起来,转向自己,再次喊她:“醒醒。怎么了你?”
他手上力道很大,掐的崔书宁肩膀一疼。
她本来还是下意识的想要挣脱,但意识略清醒了些就发现这声音不是她爸妈的,定了定神仔细看……
屋子里漆黑一片,面前站着个人。
她不太看得清楚脸,但是鼻息间这屋子里有点老旧灰尘夹着清新山野气息的味道很有特点,不是她家里常用的洗衣液和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她一时茫然。
沈砚见她还是没反应,但人安静了下来,就放开她先转身去点了桌上的油灯。
这种光亮不比电灯乍一亮起来那般刺眼。
崔书宁的眼睛几乎没用适应就接受了这点微弱的光芒。
她左右环顾这间陌生的屋子,一时还有点记忆混乱,直到沈砚又拧着眉头重新转身跟她说话:“你怎么了?做噩梦?”
看清楚他的脸,崔书宁突然心情一团糟:“是你啊。”
她抬手又摸了摸自己脑门,确实是发烧了,头重脚轻,就顺势晃荡了两步坐在了桌旁的凳子上,手撑着额头半点精神也打不起来了:“我好像有点发烧。你帮我叫桑珠,让她看看能不能找到药,或者……雨停了的话,天亮就回城吧。”
沈砚细看,才发现灯影下她的面颊确实呈现出一种很不正常的红。
他从小到大都是别人伺候他,他没亲手照顾过人,此时也不知道该拿这女人怎么办,目光不经意的一瞥,瞧见她落在床上的外衫就先拿过来给她搭在肩上,然后就去对面的厢房喊桑珠。
因为不放心崔书宁一个人在屋里,过去拍了两下门板喊了一声就又赶紧冲回来。
结果就这么一来一去的工夫……
再回到屋子里,崔书宁已经没骨头似的趴在桌子上了。
“崔书宁。”沈砚跑过来唤她。
她还有意识,眉头皱了皱,但是神情极度疲惫,没有再睁眼。
沈砚觉得不太对劲,伸手一摸,额头滚烫。
掌心里的温度似是猛地灼在他心口,叫他莫名就紧张了一下。
这时候桑珠也匆忙披了外衣跑过来。
本以为是沈砚有事叫她,进门一看崔书宁衣衫不整的瘫在他这屋子里,就有点反应不过来。
沈砚垂眸时却发现崔书宁还赤脚踩在地上,赶忙将她抱回了床上。
桑珠还在震惊于小公子这端着百十来斤的自家姑娘不费吹灰的神力,就听沈砚回头喊她:“去前院问问吴家人这附近能不能请到大夫。”
桑珠一激灵回过神来,所有的问题就全部抛诸脑后,一边穿着外衫一边往前院跑。
沈砚把崔书宁抱到床上,半跪在旁边又拍了拍她的脸试图叫醒她:“崔书宁?醒醒?听见我说话没?”
崔书宁正烧得头疼,听到一个声音不断在耳边聒噪就只是频繁的皱眉,干脆往床榻里边偏过了头去。
沈砚扯了被子给她往身上蒙,眼角的余光扫见她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