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朕罚重了?”
圣上是何等敏锐之人,她这一点心思完全是藏不住的,苏笙慌忙站起身来,又想着皇帝说她胆小,站直了身子却又没有跪下,“陛下圣明烛照,臣女只是在想,臣女酒后究竟是犯了什么错,才连累到身边的宫人受刑。”
她犯了什么错呢,要是自己没有偶然经过,这姑娘不过就是去御花园观赏牡丹的时候睡倒在湖石上罢了,那几个宫人守着娘子,等人醒了再将她挪回去也无不可。
“也不是什么大事,今夜各宫都下钥了,一会儿会有女官拿了朕的令牌引你回锦绣殿去,没人会议论这件事。”
或许男子总是对倾慕自己而又没有什么坏心思的美丽姑娘额外宽容一些,圣上还有许多政务,苏笙知道今夜的劫难算是过去了一半,好在她也已经填饱了肚子,姑姑要罚她也不怎么难熬。
皇帝将她带到了太极殿,却又这样放人回去,苏笙虽然暗自纳罕,但好歹圣上没有追究,甚至愿意遮掩她酒后失仪的事情。藏珠过几日就能回来,到时候自己再问她也是一样的。
苏笙起身告退,有内侍得了吩咐,提了灯在门前候她。
“大家,您不问问苏娘子的意思吗?”元韶见圣上望了苏家四娘子远去,生出许多疑惑,“奴婢以为您带了苏娘子回来是想着……”
“朕想什么?”圣上提笔在奏疏上写了一行字,“她酒后虽然越矩行事,但现下却半点也不记得,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朕也不想和她计较。”
她要是醒来以后还要如之前那样对他满怀爱意,皇帝也是个正常的男子,成全她就是了。然而苏氏现在畏他如虎,敬他是天子,是太子的父亲,那他也就不用说这件事了。
后宫里的荒唐事多了,全在皇帝怎么想,不过这个姑娘让英宗贵妃养了两年倒是可惜,女大十八变,她却变成了一个瓷偶,精致的同时也失去了朝气。
元韶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皇帝已经放弃了这种想法,只要这件事情不要让东宫知道,那他调侃一些也没什么:“论起宫中女子,谁不仰慕圣人呢?”
“她们如何作想,还需要你来多嘴吗?”圣上斜睨了他一眼,“叫人把那两个锦绣殿的宫人药哑,英宗贵妃会明白的。”
跟着苏娘子的宫人有三个,元韶知道这就是单放过当时一直试图替苏娘子遮掩过错的那个,他应承了皇帝的吩咐,正要出去,圣上却又想起了别的事情。
“过几日就是英宗的诞辰,英国公送来的牡丹朕也没什么工夫细赏,不如掘两株给锦绣殿,也算是对先帝旧人的稍加安抚。”
往年先帝的忌日和诞辰,圣上都会赏赐些名贵物件给东宫以慰哀思,今年倒是想起了苏氏这个无足轻重的先帝旧人。
英国公温家前年费心从洛阳运到长安许多洛阳红,最后只有三株成活,与其他品种的牡丹合在一处,并成一处牡丹苑,他今年散心的时候去瞧过两三次,花型富丽盛大,颜色艳丽无比。
然而满园春色,在双颊绯红的美人面前也要含羞失辉,她那时徜徉在牡丹之间,淡黄色的花蕊细粉沾到了她的指尖,也在他的常服留下了痕迹。
日融花气暖,轻红映浅妆。自古宝剑佩英雄,名花赠美人,她这样喜欢,在东宫赏玩过了还要回太极宫去瞧牡丹,那索性就赏下去,让她看个够。
第4章 香汤 女为悦己者容
锦绣殿的人见了圣上的令牌,连忙将苏四娘子迎入了殿内。
英宗贵妃今日久候苏笙不归,私下派了许多人去打听,直到掖庭令派人过来知会她,锦绣殿才知道是圣上带走了苏笙。
阿笙将来是要做太子妃的人,忽然被皇帝带走,夜半才从太极殿归来,这让苏氏不由得产生了些不妙的猜想。
太极殿的内侍替苏笙向英宗贵妃分辩几句才受了赏赐而归,英宗贵妃瞧苏笙面色红润,行走也不显滞涩之态,并不像是承过宠的样子,但她还是招手叫苏笙到她身边来,“好孩子,你过来叫姑姑瞧一瞧,今天你可把我们都吓坏了。”
阿笙有时候是不听话,但是哪次也没有像这次一般,闹到了皇帝的面前。
苏笙讶异于姑母今夜的好脸色,乖顺地走到姑姑身边,由着她把自己的衣袖卷起。
英宗贵妃看见雪臂上一点殷红才收回了手,知道是自己想得太多,“圣上叫你随驾,是要你做什么去了?”
苏笙总不能直接说她是在太极殿睡到酒醒,这太讨打了,“圣上只是想与我闲聊几句,没想到我醉得不能对答,内侍监就让我先醒醒酒再过去给万岁请安。”
“只是请安?”
英宗贵妃其实不是很相信皇帝叫人留在太极殿这样久只是为了说几句话。
但依皇帝的为人,他还不至于为难苏笙,顶多责罚下人作为对这位未来儿媳的告诫,她嗅到苏笙身上多了些瑞龙脑的味道,眉头微蹙:“我派人到东宫去,良娣说你见到皇孙神色不悦,还私下申饬了她,阿笙,万一殿下知道此事,你该如何分辩?”
苏笙残存的酒意消退了大半,她只是与苏月莹不欢而散,怎么传到姑姑这边就成了她申饬良娣,“姑姑明鉴,阿姊是三品良娣,而我只是养在宫里无品阶的娘子,我就是醉得再怎么糊涂,也不敢以下犯上。”
“四娘子是想说苏良娣是恶人先告状么?”
英宗贵妃嫣然一笑:“阿笙别怕,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问你,如果她在殿下面前诉委屈,你该怎么做?”
苏笙最头疼这种突如其来的问题,就好像读书正走神的时候,先生突然要你写一篇策论,苏月莹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早早交出了答卷,而她所用的纸笔都是一等一的,然而却还在思索怎么把这关搪塞过去。
“良娣与我一父所出,定然事事以苏氏为先,不会与我萧墙生隙。”苏笙想起太子待她时的亲热,也生出几分女儿家的攀比心,“而且太子私下也同我说过,他心里最在意的就是我了,殿下遇事果决,明察秋毫,不会放任别人诬赖我的。”
东宫也有万紫千红,她不能成为殿下眼中唯一的存在,但起码她未来的夫君会对她承诺,是将她这个正妻放在第一位的。他说良娣不过是善解人意的一个妾罢了,阿笙是东宫未来的女主人,这些妾室影响不到她什么的。
这样的回答并不是英宗贵妃想听到的,她的温和消失殆尽:“我平日里费心教你,就是要让你把身家性命都赌在别人身上吗?”
这姑娘总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这一点便比不上阿澜,阿澜打小便聪明得很,凡事一点就透,更不会违逆她的意思。
“阿笙知错了,还请姑姑责罚。”
苏笙本来就不想让她满意,顺势跪在了地上,心里反而安定了很多,好歹姑姑生完了气能放她现在再去睡一会儿,比现在拉着她的手追问要强得多。
“算了,和你生气,我不知道要少活多少年。”英宗贵妃揉了揉眉心:“你今日也累了,我叫人给你煨了香身汤,正在炉子上吊着,等会儿喝过了便去安寝,阿笙今日在席上应该进了不少膳食,那明日就少用些膳。”
短暂的饥饿是一种很温和的惩罚手段,不会损伤她的美貌,又叫人倍受煎熬,苏笙习惯了挨饿,但却不喜欢喝那热汤,即便姑母体贴她,加了许多蜜浆佐味,她还是很不喜欢。
特别是苏月莹告诉了她这其中的关窍以后,她就更不想用这碗汤了。
“姑母,圣上方才已经赐过我宵夜,阿笙现在不敢再吃了。”她借口怕发福,不想用这份汤药,但英宗贵妃不打算给她这个机会。
“宵夜是宵夜,香身汤而已,你喝了也无害处。”
宫人从茶房将汤送了过来,英宗贵妃闻了这汤药的味道还有几分亲切,她亲手拿了调羹舀了一点送入口中,“当年你祖母也常劝我用这药,我开始还不喜欢,后来才习惯这个味道。”
贵妃现在还年轻得很,英宗皇帝见她第一面时便被她吸引住,只是先帝去得早,当今圣上也没有把先帝贵妃收为己用的想法,女为悦己者容,这药她喝了也没什么用,才转而要阿笙来服用。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阿笙喜欢太子,不希望殿下也长长久久地喜欢你吗?”
英宗贵妃耐着性子哄她喝药,“你喝了这个,身上的香气便会萦绕不散,肌肤愈加白皙动人,太子会更喜欢你的。”
这汤的配方是苏家的传家之宝,旁人想喝也没有,苏家这一辈出挑的姑娘中,只有苏笙自己和阿澜姐姐喝过,月莹都没有机会尝到。
宫人端了托盘,躬身站在她的面前,玉碗里盛满了焦褐色的汤汁,苏笙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没有接过那盏浓汤。
“我闻民间诗言,‘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若太子以真心待我,即便我不喝这些殿下也不会嫌弃我,若他只看重我的容貌,无论我喝与不喝,殿下总有一日会失去兴趣,他也……不会为了这一身皮囊回心转意的。”
苏笙本想说殿下也不配她去真心喜欢,但东宫毕竟是东宫,她不过是他亲身父亲妾室的侄女,这话叫有心人听见了,难免会传到太子的耳朵里,两人会生出些不必要的嫌隙。
她的阿娘生得也很美,可是一旦阿耶那阵新鲜劲过去了,他还是会去别人的身上寻求慰籍。变心就是变心,非药石之力可以转圜。
汤药只能让人的面容变得更加精致,却没有换头的效用。太子之所以待她好,不外乎她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但如果他只在意她的外在,会因为她喝了这东西,便一生都痴迷这一副面孔吗?
这汤是在女子初潮过后服用,使女子肌肤幼嫩,异香绕体,但是月信渐稀,逐渐不能生育。
如此行事该是妃妾邀宠的办法,而不是正妻的事情。如果可以选择,哪个皇后不愿意生下自己的孩子,而是辛辛苦苦维持大半辈子的容貌,临了替妃妾的儿子做嫁衣裳?
苏贵妃是没有孩子的,秦皇后在宫中的势力根深蒂固,贵妃便是有子也不可能继承大统,她只能依靠邀宠保全自身,有异香加持外加没有月事困扰,使得苏贵妃独占英宗的龙床,夜夜依偎在皇帝的胸口,阻止其他嫔妃侍寝。
英宗贵妃虽然失去了昔日宠妃的荣光,但她在锦绣殿仍是说一不二的主人,半夜候在此处,还被自己悉心教诲的侄女指摘,一时也失去了哄人吃药的兴致。
“四娘子,你未免也自视太高了些!”英宗贵妃不好掌掴她的脸,只叫她一直跪在地上,不许起身,“难道苏家中便你清高出尘,我和你阿澜姐姐就是以色侍君的主吗?”
“阿澜比你读的书多,更明事理,她养在我身边时何曾说过你这种混账话?”她吩咐宫人把碗放在苏笙的发顶,“陛下因为苏氏献玺的功劳而择了我家姑娘结亲,要是阿澜还活着,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何须四娘子在这里假清高!”
宫人们知道贵妃是很爱惜四娘子这张脸的,小心翼翼地将玉碗放在苏笙头顶,暗自祈祷这汤可千万别流下来伤到姑娘的肌肤,否则等这对姑侄解开仇怨,不知道娘娘要有多心疼。
头上顶了满满一碗汤水,苏笙的颈项不自觉地弯了一下,人生气的时候总会找出一个优秀百倍的同龄人与她相比,姑姑也不例外。
苏澜确实是明事理,可那是因为那时宫里新来了一批秀女,英宗对姑母的恩宠稍减,贵妃便想培养阿澜与她同侍英宗,与秦后分庭抗礼,阿澜知道自己以后会成为英宗的妃嫔,自然是姑姑说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
苏澜和自己的继母妹妹没有什么仇恨,甚至被接进宫之前还耐心地替她梳了发髻,把自己不能带进宫的东西分给了几位不同母的妹妹留念。
苏笙那个时候已经知道苏家能有现在的富贵,全是仰仗着在宫里做宠妃的姑母,瞧苏澜能入宫陪伴姑姑还有几分羡慕,“阿姊,这些东西都分给我们了,你以后回家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以后大概不会再回来了。”记忆中的阿姊神态安宁,看不出喜悲,只是看出自己这个嫡妹很羡慕自己能去到这座锦衣玉食的宫殿,“阿笙,我们家里没有能建功立业的男丁,但只要我和姑姑在宫中长长久久地得宠,你将来不必学我,而是会像那些豪门女郎一样,嫁一个好人家。”
然而苏澜还没有等到承宠的那一日就已经香消玉殒,她现在跪在阿姐曾经住过的锦绣殿,学她学过的媚.术,喝她喝过的汤药,即使圣上玩笑着要替太子讨她做李氏妇,但算到如今,她也不比阿姊当年好上半分。
第5章 疼惜 阿笙是我最疼惜的孩子
她静静地顶着这碗药汤,有时身子控制不住地摇晃一下,有漾出来的汤汁顺着碗沿流入女子青丝之间,过不多时,苏笙的额头多了一道焦褐色的痕迹,汁水渗进她的肌肤,让一个绝色的美人变得滑稽起来。
英宗去世以后贵妃的脾气坏了许多,贵气养人,她得宠的时候日子过得舒心,人也大度开明得多。
等到今上登基以后,对她也只是衣食用度供给如旧,但不许这个先帝旧人总在后宫走动,表面上是皇帝为了褒奖她的识时务,特地下旨,恩赐苏氏不必效仿高.祖嫔妃入寺庙为先帝祈福,仍将她荣养在宫中,但实则与文皇帝幽禁长嫂郑氏相似,圣上要得一个好名声,还不忘让人盯着她。
英宗贵妃说得够了,见药汁渗进了苏笙的肌肤,又有些不落忍。
她亲手取下苏笙头顶的玉碗,叫宫娥拿丝帕在温水里拧了,替侄女擦拭那额间的污渍,原本的热汤都已经凉了,药渍也变成了结块,费了几张帕子才擦好。
“阿笙,你怎么总是这样呆愣愣的,也不知道分辩一句?”
英宗贵妃抚摸着那肌肤上留下的红痕,把人养得过于娇气就是这一点不好,稍微热一点的东西洒下来便留了痕迹,“还疼吗?”
按照苏笙这些年得出的经验,如果她安安静静地听姑姑训斥,其实责罚结束得还会更早一些,要是分辩时再勾连出别的什么事情,那才叫糟糕。
苏笙点了点头,“我忤逆姑母,这都是阿笙应得的。”
苏笙跪得久了,被宫人搀扶起来时腿还有些发颤,贵妃瞧她一副乱糟糟的模样叹了一口气:“藏珠不在,一会儿让碧荷服侍你沐浴了再睡,你膝盖大概也青了,抹药时加些玉女粉会好得快些。”
“其实你不喜欢喝这药,咱们停一段日子也不是不成。”苏氏叫人在自己的妆匣取了一盒玉女粉,这东西原本是专供大圣皇后和秦皇后使用的,后来先帝宠爱她,也叫人给了她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