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说英宗曾经在侍寝后同她密语,他最受不得的就是行事时贵妃的眼泪,那一颗一颗地滚落到枕边,便像是流入人心里一般,比上好的合欢香还要厉害。
娘子身上的体香与皇帝身上的瑞龙脑香混在一起,仍有着撩拨心弦的功效,圣上一时无言,静静地立在那块湖石前看她如吃不到糖的孩童一样撒娇可怜。没有彻底顺从她的心意,也没有抽身离去的意思,内侍监瞧皇帝没有动怒,便壮着胆子过来请示圣上,要不要叫内侍用锦缎围了此处。
藏珠听英宗贵妃身边的人讲过,英宗如果在御花园起了临幸的念头,会叫人拿锦缎围起,再与女子席地幕天一番。但圣上呼吸虽有些乱,却斥责了内侍监,俯身絮语安抚过娘子,将四娘子抱上了御辇,不许外人瞧见。
她见陛下如此行事,已然是心急如焚,以为娘子必然逃不开圣人临幸,但没想到的是圣上居然能放娘子这般的绝色完璧归来,她虽不知中间发生过什么,然而这事已经翻了页,想必圣上也不会挂在心上了。
苏笙现在的脑子已经成了一片浆糊,她想到自己坐在御书房内一板一眼的回答,和那梦中的旖旎细节,简直想找段白绫上吊算了。
她是要嫁给太子的人,怎么能同圣上扯上这等不清不楚的关系?
没到最后一步,但也曾肌肤相贴,要是殿下知道了此事,难道会毫无芥蒂,待她像以前一样亲热吗?
她自己都清楚答案,不会的。
人五内俱焚的时候竟然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苏笙勉强撑住身子环视四周,姑母还不到那种连她换身衣裳都要派人盯着的程度,附近并没有偷听的人。
她无力地跌到榻上,胆战心惊:“这件事情你一定烂在肚子里,不许同任何人说,姑母也不成,叫人知道那日的事情,我们都活不成的。”
人都已经任君摆布,圣上都如同柳下惠一般,那么说明皇帝对她根本没有那份心思。这件事被别人知道了,圣上只是会觉得难堪,而她与皇帝传出此等风流韵事,莫说做太子妃,苏氏整族的女子都会抬不起头来。
不如就将这件事忘得彻底,左右她和皇帝也没有什么见面的机会,也不用觉得尴尬。
藏珠不敢不听娘子的话,跟着的绿云红玉都已经被药哑了,她这次侥幸逃过一劫,万一把这事儿传播出去,掖庭局叫人生不如死的手段可太多了。
苏笙坐在榻上,将头倚在藏珠怀中寻求寄托,心神渐渐安定下来,即便是认错了人,那也非她自愿,她才这样年轻,怎么会生出为了一次没有铸成大错的醉酒萌生自尽以示清白贞烈的念头。
“藏珠,那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过了良久,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搭了藏珠的手往衣橱寻去,若无其事道:“月底是英宗皇帝的诞辰,姑母要我往东宫去一趟,你替我来挑挑哪件衣裳最合适。”
第7章 太子 姑娘这个年纪本就该是活泼娇俏的……
夏日渐渐地热起来了,英宗生于五月廿二日,一个牡丹盛开的时节。
斯人已逝,这天气的好坏他是不会知道的,但这些为了祭祀他而奔波忙碌的活人顶着烈日奔波,也不敢抱怨辛苦。
开国百年以来五位君主各有各的喜好习性,像是高.祖皇帝因为忌讳前朝皇帝暴毙九成宫,从不驾幸行宫,而文皇帝与顺圣皇后春秋两季在长安,夏日在九成宫避暑,冬日喜欢往华清宫去避寒,而孝皇帝与英宗常常在玉华宫停留,偶尔会驾幸洛阳行宫,在那里住上一年半载再回长安来。
圣上当年被幽禁得久了,倒不似前面几位这样好动,即便是酷暑也照旧安坐在太极宫。
这几日太子劳碌非常,每年祭祀亲父,他须得提前沐浴斋戒五日,英宗诞辰当日穿了朝服往太庙去,再往宫中向皇帝复命。
圣上体恤他的孝心,赐了解暑的新罗薄荷茶,问了几句东宫的事情,便叫人回去歇着了。
苏笙午后在殿内拿了一根拂尘逗弄贵妃养的猫,姑母对人要求严苛,对猫则是另外一套标准,这波斯来的猫每日得吃五六餐,有专门的猫奴精心喂养,英宗贵妃还差人给它打了一个二两重的金牌子,正面刻了它的名字“元宵”,反面刻的是“锦绣殿”。
这猫讨喜归讨喜,但英宗贵妃也就是兴致起来抱一会,论起相伴时间,可能还不如苏笙。
她午后梳妆整齐后闲得无聊就和藏珠用草编了几只蝴蝶蚱蜢,正好遇上元宵,就把它们都系在了拂尘上,拿来逗猫玩。
“元宵,你这几日怎么又吃胖了?”
她伸手摸了一把它柔顺的毛,手感极好,可惜锦绣殿只有这样一只,要是再多几个就好了,“等将来姑母将来给你在猫舍里选个好伴儿生儿育女,我就能做姨母了。”
“阿笙愿意做元宵孩子的姨母,那我是什么,它们的姨父吗?”
声音从屏风外传来,唬了苏笙一跳,她顾不得被元宵用爪子擒住的蝴蝶,连忙放下拂尘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福身问安,太子穿着一身素日的常服,也不用宫人打帘,自己拨开珠帘便进来了。
“殿下不是祭祀过后要回宫歇息吗,怎么换了衣裳到我这里来了?”
姑母说午后灼热,等殿下往东宫行去自己再走不迟,没想到太子竟然会到锦绣殿来,这实在是出乎意料。
苏笙叫人进来给太子奉茶,宫人却被太子挥退了,“茶在两仪殿已经吃够了,我来这儿只是想瞧瞧你。”
她拿了茶盏的手顿在半空,这人竟是把她预备的词说了,难道不该是她去东宫关怀太子,怎么殿下先说想她的话。
“前些日子不是见过了么?”苏笙将茶奉到太子案边,“殿下还与我说过话的。”
不过能得他这样一句,她已然是心生欢喜,姑母说夫妻相处要懂得给对方递台阶,也要懂得见好就收,殿下能专程来瞧她,想必也没有为那日的事情生气,这样最好,也不用她想办法低三下四地说好话。
“前些日子用过膳,今日便不用了吗?”太子虽说在两仪殿用够了茶才过来,但还是饮了苏笙亲手端过来的茶水,“我今日向阿耶复命,走到一半想起了你,想着早些过来和你赔个不是。”
去年阿笙也是悄悄过来见他,太子又不是蠢的,宫内女子无令牌不得擅自出入,这大概也是出自英宗贵妃的授意,午后骄阳似火,别说苏笙,连他一个男子从太庙回来都受不住,因此见过了圣上,自己就寻了一处空殿先擦身更衣,先来见她。
眼前的姑娘穿了外出的行装,她并没有做过多的修饰,只是梳了一个双刀髻,用他新送的宝石簪子固定发髻,面上用胭脂晕染出一层薄雾般的轻红,巧妙地显露出少女的美丽,大概是夏日懒得焚香,她身上只有淡淡的女子体香,比起之前那阵沁人心脾的芬芳淡了不少。
“和簪子一道送来的耳坠怎么不见你戴?”今年西域贡来了不少上好的宝石,他让人打了一副红宝石累丝头面送过来,这宝石耳坠用的是猫眼大小的宝石,价值百金,也能配得起她的美貌。
“戴过,但实在是有些疼,后来便不戴了。”苏笙下意识摸了自己的耳垂,那耳坠上的宝石也不算小,比一般的更沉些,所以就放起来了,“好端端的,殿下和我赔什么不是?”
太子后退几步,向苏笙作了一个大揖,她大惊失色,想要侧身躲过太子的礼,却被他摁住不许动,“之前是我酒后德薄,请四娘子别和我计较,以后我再也不劝你酒了。”
他那时也有些饮多了,也不知道深浅,劝了许多酒下去,阿笙那个时候大概就在生他的气了,但是碍于他的体面又不敢不喝,只能饮毕后独坐气恼。
内侍说起侍女搀扶她乘车离去时苏娘子还有些娇慵无力之态,便想趁着这会儿过来向她告个罪,问问她回来后难不难受。
“殿下,只是几杯酒而已,您不必如此的。”她心神慌乱,瞧见外面的宫人在看屋内的情景,连忙扯了人坐到矮榻上去,“您这样我可消受不起。”
姑姑还想叫她宽慰殿下,现在两人都反过来了。
太子望她方才张望的地方瞧去,微生不悦,他是见过英宗贵妃再来的,两人说什么也瞒不住自己这个庶母,但他们难得相见,还要被人听墙角,阿笙肯定会不自在。
“这有什么,咱们日后是要做夫妻的,阿笙在人前不忍拂了我的颜面,那我醒过了神自然得在人后找补回来。”太子笑道:“不但我不劝你,以后再有人敬太子妃酒,阿笙叫我代劳就是。”
婚前他做不得主,可婚后那就不一样了。
她朱唇微启,忙以扇掩面,将一张嫣红的芙蓉面藏在猫儿扑蝶的纱绢下面,“那……咱们饮合卺酒的时候殿下也要替我喝吗?”
姑娘这个年纪刚刚长成,本就该是活泼娇俏的,她肯这样说,太子也觉得满心高兴,“这杯我替不得,可是以后圣上要是召咱们宴饮,我是责无旁贷的。”
在太子进来之前,元宵是殿内的焦点,等到这个男子进来以后,刚刚还一心和自己玩耍的姑娘就只顾着他去了,它用爪子抓烂了通草蚱蜢,又小跑到了苏笙身边,用头蹭着她的手,希望夺回姑娘的注意力。
时下并不流行高桌椅,贵族对坐饮茶皆好席地而坐,偶尔才会坐在荃蹄上,或挨在长连床上亲热说话,苏笙跪坐在席上,腾出一只手来安抚元宵,太子想起她之前的话,伸手朝她讨要了这猫,抱在怀中细瞧。
“阿笙原来是喜欢这样的猫,还想和它做姐妹。”太子回忆起今年外面的孝敬,“你想养猫也不必等到它怀孕产崽,我那有几只现成的幼猫,哪日送过来你瞧瞧合不合心意。”
“那是因为姑母把元宵当成孩子养呢,我可不就是它的姊妹吗?”
苏笙可不想让太子把猫往锦绣殿带:“不过姑姑不喜欢放任元宵怀孕,说是猫一年能生三四窝,一个锦绣殿是养不起的,打算等日后在宫中猫舍找一只与它一般血统纯正的,只生一窝就够了。”
公猫万一把元宵弄怀孕了,那是件麻烦事,而送只母猫来和元宵打架也不妙,还不如不养。
元宵似乎感知到抱着自己的这个男人想再弄一只猫来侵略自己的领地,在他怀中挣脱出来,跑到一边自娱自乐去了。
苏笙笑他道:“殿下这么说可就把它得罪了,元宵不喜欢有伴,只爱独来独往。”
太子知道她寄人篱下,处境为难,便也不勉强她养猫,要是她实在喜欢,以后东宫还有更好的等着她,不必急于一时,“这蝴蝶编的巧妙,是阿笙自己的手艺吗?”
爱屋及乌,蝴蝶和蚱蜢早都被元宵祸害的差不多了,难为他还能看出手艺的好歹,苏笙称是,“这是民间姑娘喜欢玩的东西,不想还能入殿下的眼。”
太子怕她以为自己瞧不上这东西,忙道:“这东西简朴有趣,我还想央你给我编些,在屋里面挂着也觉风雅,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空闲。”
苏笙虽被姑母拘着做功课,但太子央她做些什么,贵妃乐见其成,也不会管着他们,便应承了下来。
太子坐在锦绣殿里和她说话总觉得拘束,英宗在位时他没怎么来过锦绣殿,有人听着他们说话,聊起来也不自在。
他叫猫奴抱着元宵过来,邀苏笙与他一起出去透气,“我来时见御园姹紫嫣红,彩蝶流连。阿笙今日穿戴得这样整齐,不出去也可惜了,咱们领了这猫去御花园那边扑蝶,现在暑热都退去了,你出来散散心也无妨。”
他只要在太阳落山前出宫就成,圣上对他在朝事上要求虽多,旁的地方却也不曾苛责,只要朝事上应对得当,私下是不怎么约束的。
苏笙今日不知道是不是午间偷懒睡多了的缘故,腰间酸得很,但她本来还要听了姑姑的吩咐往东宫去,现在太子体贴她,自己不用过东宫去,已经很不错了,也是欣然允诺。
这时节才让人觉出些嫁人的好处,殿下与她一样的青春年少,和她许多想法都是相同的,不会逼着她做功课,也不拿规矩来束缚人,甚至因为储君的权势而可以尽量叫她过得轻松一些,
太子环视殿内宫人,除去抱猫的猫奴,只叫了藏珠和碧荷相随,到了殿门处遇着引他进来的玉椟,笑着嘱咐她告知英宗贵妃一声。
“今日孤想与四娘子带着元宵往御园一游,烦请姑姑禀报娘娘一声,若是四娘子回来得迟些,还请贵妃莫要挂心。”
第8章 双面 对着他时便惶恐不安,规矩呆板,……
太子对猫没有什么兴趣,虽带了元宵出来,也不过是为了叫苏笙高兴。
元宵很少出来,刚开始还不太适应,后来见到蝴蝶蜻蜓之物,也有了捕猎的兴趣。毕竟是英宗贵妃的爱宠,太子让元宵去尽兴玩耍,猫奴和碧荷还有几个跟着太子的内侍都留心着,既怕它掉进太液池,也怕这猫突然跃到墙上,没办法捉回来。
“阿笙,我和苏御史商议过了,等到再过些时日,圣上万寿节时会由御史大夫上表奏请圣上,让礼部筹备向你家行纳采礼的事情,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称呼阿笙的父亲为苏御史,其实是抬举苏家了,御史台设御史大夫一名,御史中丞两名,下面还有台院、殿院、察院,又设有侍御史、殿中侍御史和监察御史,苏承弼只不过是殿院的殿中侍御史,从七品下的官职,平日圣上大朝都不能去的人物。
本来英宗皇帝爱幸苏贵妃,是想将她的哥哥提拔得高一些,也为贵妃争光添彩,但秦皇后却不同意,因此只给了这样一个没什么油水的闲官。
“殿下这话,说的好像我阿耶是正三品的御史大夫一样,”苏笙望着外面的景色怅然道:“婚姻大事并非儿戏,须得父母之命,我自己做不得主,自然是要看圣上的意思。”
太子携她一道坐在悠然亭里赏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苏笙身子疲倦,倒没有品出这其中风雅,但是殿下正望着她,这是她的终身大事,又是东宫和阿耶已经定下来的,总不能说不好吧。
东宫是通往太极殿的阶梯,而要成为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女子,她也只能嫁给东宫,苏笙没有想过像大圣皇后那样和孝皇帝一起二圣临朝,也不想学秦庶人谋朝篡位,只要最后能坐在椒房殿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她就可以只瞧皇帝一人的脸色,不用像现在这样应付好些人,学许多的规矩礼仪。
从被许给太子的那一日起,苏笙就知道自己将来要过的是什么日子。自古姐妹、姑侄乃至母女共侍一夫的后妃不胜枚举,譬如南北朝时期的刘氏六姑侄、靳氏两皇后,同处一宫也十分和谐。帝王后宫三千原是常态,皇后若是心窄,便是有再多的好牌也要打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