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七,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徒元义却仿佛完全没有察觉皇帝的杀意:“儿臣之所以出现在这里,乃是在猎场遇刺时收到得到了忠顺与乾道远计划戕害皇子,谋害父皇的消息。”
“可有证据?”皇帝的声音中听不出喜怒。
徒元义从袖中取出几封信递送给皇帝:“透露忠顺计划之人已死,不过儿臣有证据证明忠顺就是隐的真正主人,以及掌握了忠顺安排乾道远入宫的证据。”
看到徒元义递交的证物,忠顺终于明白所谓与良妃私会亦或是轻薄良妃的指责都只是障眼法,这才是徒元义真正的目的。
“这些证据应该不是临时准备的?”
“儿臣暗查忠顺久已!”徒元义坦然道,“也曾试图向父皇揭发,然父皇对王叔信任倚重非常,儿臣只得隐忍不言。”
皇帝神色莫测,目光落到了皇后身上:“皇后出现在此,莫非也早知此事?”
皇后与皇帝三十年夫妻,如何听不懂皇帝之意。不管皇帝现在对徒元义举告是何想法,现在却是又疑了她。
“小七所言之事,臣妾事先并不知情。”皇后慌忙道,“臣妾来此,乃是因与乐统领撞破良妃与忠顺亲王私会。”
“良妃与忠顺?”皇帝挑眉道。
皇后不明白皇帝的平静,若是一般男人听到自己的妾室与外男私会,少不得震怒,何况是一国之君。皇帝听闻此事的神色太过平静,不过眼下的局面也容不得皇后多想。
“猎场刺客频出,陛下令各宫不得随意走动。然臣妾为陛下掌管六宫,收到密告良妃私会外男却不能不管。既有密告,臣妾自当核查,若为诬告,也可还良妃清白。不想臣妾命乐统领随臣妾巡查诸营,果见良妃在忠顺亲王帐内。”
皇后的回答甚是谨慎,从头到尾只说自己收到密告出来巡查,发现良妃私会忠顺。至于良妃私会忠顺是否出自私情,却没有丝毫揣度。不管良妃与忠顺亲王有没有私情,皇后只核查良妃是否私会忠顺,就不算诬告。
“良妃何在?”
“吾等撞破良妃出现在忠顺亲王帐内后,良妃仓皇逃走,尚不知所在。”
“陛下,事情并非如皇后所言。”
“忠顺亲王,本宫那一句那一言错了?”皇后步步紧逼,“是良妃没有出现在亲王帐内,还是良妃没有逃走,亦或是亲王又要用良妃并非良妃的妄言来欺君?”
“陛下,与臣见面之人并非良妃。”
“陛下,此乃臣妾、乐统领及随行护卫、侍从亲眼所见。”皇后垂手道,“臣妾愿与亲王和良妃当面对质。”
“陛下,您知臣绝不可能与良妃有私情!臣之心天地可鉴。”
“表忠心发誓谁都会!”徒元义嘲讽道,“且皇后娘娘只是说王叔私会良妃,可没有说疑心王叔与良妃有私情。”
“老七的意思是——”皇帝的心情竟奇异地平复了下来。
“二皇兄曾对王叔舍命相救,可见交情不凡。王叔与乾道远戕害皇子所图不明,如今似乎又明朗了些。”
“你是说忠顺是老二一党?”皇帝冷声道,“他如今是亲王,支持老二,老二难道能够让他当皇帝吗?”
“当皇帝不能,却也未必不能当个‘太上皇’。”徒元义忽然道,“忠顺不是忠顺,若有了从龙之功,忠顺自然就能是忠顺了。”
第152章 知情不报
徒元义说出忠顺不是忠顺时, 忠顺亲王整个人明显轻松了,就仿佛徒元义做了一件自寻死路的事情。
果然,皇帝听到此言, 神态颇为异常, 静默了片刻才开口道:“你说忠顺不是忠顺,那他是谁?”
“他是谁, 父皇知晓便好,儿臣并不想知道。”徒元义仿佛没有察觉皇帝异样的沉默, “儿臣只是想提醒父皇,人与棋子终是不同,棋子是能为人摆布,而人有自己的思想和欲望。忠顺表现的再听话,他也是个能够自主思考的人, 会生出二心。”
“陛下, 这都是信郡王的诬陷, 臣对陛下绝无二心。”
“可皇儿说的也有些道理。”借命一事没有成, 徒元义在这时指证乾道远与忠顺勾结, 终究是引出了皇帝的疑心,“如今你不过是朕的一条狗, 可若朕死了,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你的底细。这样你就可以借着从龙之功,一步登天,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或许,依着忠顺之能还能摆布二皇子,让徒元启做个傀儡皇帝。
“陛下,臣的生死尽在陛下手中,岂敢身怀异心!”忠顺忙不迭叩头表忠心。
“生死尽在父皇手中, 是指你身上的毒吗?天下万物相生相克,暗卫既以毒药来确保忠心,那么自然也会有解药。不管是毒药还是解药,只要有人经手,就有破绽可寻。何况,谁又能够确定你没有私下让人研制解药?”
“信郡王说的这些空口无凭,且暗卫之事不该为郡王所知。郡王说的这些,想必是暗中调查已久?”
“你既说我暗中调查暗卫,所知甚多,又何来空口无凭之说,如此岂非自相矛盾?”徒元义向皇帝长揖道,“父皇的秘密,儿臣本无意探知。一直以来儿臣调查的对象不过是隐也只是隐,却不料带出这许多秘密。这是儿臣的不是,然父皇便是要降罪,也请允儿臣先将此事分说清楚。”
皇帝未置可否,他是不愿意徒元义知道太多。然事已至此,皇帝更不能忍受忠顺另有算计。
“忠顺亲王与隐的关系,儿臣已经查明。忠顺想要博从龙之功,毋庸置疑。可儿臣不明白的是,大皇兄对忠顺信任有加,三皇兄亦是讨好拉拢,为何忠顺偏偏就选中了徒元启。”
“信郡王这是又要扯上良妃吗?”忠顺立即道,“陛下,您知道,臣与良妃绝对是清白的。”
“我明白了!”徒元义忽然笑了,“父皇,若儿臣所猜不错,忠顺与良妃身是清白的对吗?可父皇莫忘了,宫里太监偷结对食,甚至在宫外娶妻纳妾的也并非没有。”
忠顺亲王脸色一白,皇帝亦有所意动。
看到两人神态,徒元义便明白自己猜对了。
忠顺笃定了皇帝会在此事上信任他,而皇帝也确实对皇后奏报良妃私会忠顺没有太大反应,并非因为信任良妃和忠顺,而是笃定了良妃私会忠顺,两人也做不了什么。
不过,徒元义也不仅仅是从忠顺和皇帝的反常来推断,还有其他佐证。比如忠顺王府虽有世子,但忠顺荤素不忌胡搞多年,却在玄元年后再无所出;就在今日,徒元义无意间发现忠顺保养极好的美须髯竟然是假的。
真假忠顺,皇帝是知情者,不管此事是皇帝默许还是皇帝亲自安排,皇帝应该不会允许假忠顺祸乱皇族血脉。从这些反推,可以确定一件事,假忠顺无法生儿育女,这也是为什么皇帝没有疑心他与良妃有私情。
皇后吃惊地看向了忠顺,心下隐隐有些后悔出现在这里,听到这样的秘密。
在这种异样的注视下,忠顺的情绪走向崩溃。这是他最不欲令人知晓的秘密,为了掩盖这个秘密,他甚至给自己营造了一个好色的名声。可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所有的秘密都被剥掉了外衣,赤裸裸地暴露在了人前。
“你说这是你猜到的?”皇帝轻叹了一口气,“朕知你素来聪明,却没料到你心细至此。”
许是徒元义揭开了太多秘密,皇帝也袒露了一些秘密。
假忠顺原名柳素卿,是前代暗卫统领也就是前齐国公柳权的外室子。柳素卿的生母是一位艳冠群芳的青楼歌妓,他承继了母亲的容貌,自幼便是面若好女。
柳素卿的生母死后,柳权不愿将这妓生子带回家,便将他扔进了暗卫营。柳素卿男生女相,在习武上却颇有天赋,很快就在暗卫营脱颖而出,轮转到了御前。
先帝无意间看到柳素卿真容,惊为天人,强幸之。因为这番遭遇,柳素卿在男女之事上就有了障碍,再也无法做个正常男人。后来他又被先帝送去监视父子间已有嫌隙的先太子,先太子防备先帝,对柳素卿并不信任,对他百般防范。
柳素卿恨先帝对他做的事情,却又无法违逆先帝的命令。当今正需要人为其耳目,恰好身为暗卫的柳素卿就掌握着皇宫中不少秘密,两人一拍即合。后来的事情便清楚了,因为柳素卿暗中倒戈,皇帝避开了那场乱战中的各种危机,终于成了最后的顺利者。
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登基,自然不能再用柳权。于是柳权病逝,柳素卿取代其父成为暗卫首领。皇帝甚至履行自己的诺言,给了柳素卿一个明面上的身份,这个身份就是忠顺亲王。
有些细节,皇帝没有明言,可徒元义已经明白忠顺那份轻松源自于何。
那场夺嫡之乱死了很多皇族,其中也包括了真正的忠顺亲王。
忠顺亲王,生母早逝,王妃在生下世子后就过世了,府上只有侧妃和妾室。想来是皇帝和柳素卿杀了忠顺后毁尸灭迹,再取而代之。皇帝若说柳素卿是忠顺,忠顺府上嫔妾即便察觉到忠顺性情变化,也不敢提出来。
忠顺亲王是皇帝用来证明自己仁厚的标杆,皇帝自然不想真相泄露,故在徒元义说出真相时,柳素卿才会那样镇定。
徒元义没有纠结于此,直言道:“柳素卿早在先太子宫中,就与良妃相识,并且有了非同一般的交情?”
皇帝没有言语,柳素卿在东宫时就认识良妃是他未知之事。可当被提出来后,皇帝就不免想得多了。当年他是如何遇到了良妃,又如何不顾一切将良妃迎入宫中的?这一切仿佛都是他自己所选,却又像有一把看不见的手引导了这一切。
“朕也很好奇,为何是老二?因为你与良妃的‘故交’之情吗?”
皇帝此言一出,柳素卿整颗心都沉到了谷底。这番质问无异在表明皇帝已经相信了徒元义的指控。
“陛下——”
“喊冤就不必了,朕不想听废话。你不说,让乾道远和良妃来说也是一样。”皇帝脸上满是倦色,带着众人回到了营帐。
皇帝现在的心情着实称不上美妙,他了解柳素卿,清楚此人并非一个好的突破口。
于是命乐康伯先提着乾道远为首的方士下去审问,禁军满营搜寻良妃的下落。寻找良妃的人很快传回了消息,半个时辰前,良妃离开猎场,坐车往京城去了。
听说良妃逃出猎场,皇帝竟颇为平静地派人去追。乐康伯审问方士,也很快有了结果。乾道远尚未招供,倒是有其他方士在刑具下招供了不少东西。诸如自己被谁安排入宫,所谓长生术不过是骗局等等。
唯有那乾道远骨头甚硬,一口咬定两场爆炸与自己无关,借命之术并非骗局云云。
看过方士们的供词后,皇帝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下。既没有被骗后的愤怒,也没有自家谋划之事暴露的惶恐,倒像是已经进入了另一种境界。
徒元义站在下首,柳素卿跪着,皇后陪坐皇帝左右,众人皆有自己的心思,却谁也没有开口。
终于,皇帝率先打破了帐内的宁静:“关于朕此行的目的,你知道多少?”
“是父皇派人绑架元植不成,还是绑架儿臣失败后,退而求其次召了五皇兄和六皇兄‘借命’?”徒元义不假思索道,“父皇一开始的目标是我与元植,打算设计成他人所为甚至以为这是我们兄弟之间内斗?”
皇帝没有否认,又问道:“你知道的这些,都告诉了谁?”
“除却元植至今不晓得内情,其他皇兄皆已被我告知‘借命’之事。当然二皇兄怕是比儿臣更早知情,就不用儿臣多此一举传信了。”
徒元义将皇帝要借命一事告知其他皇子,又没有闹得人尽皆知,便是要皇帝投鼠忌器。除非皇帝一气将那么多儿子都杀了,否则他对任何一人下手,其他人为了自保都可能做出皇帝意料之外的事情。
至于瞒着徒元植是因为成年皇子中,徒元植是唯一一个没有彻底卷入夺嫡的人,徒元义实在不愿他卷入此事。
“你倒是好手段!”皇帝冷笑道,“你是笃定了朕不会将你怎样吗?”
“不敢!正因不敢,所以才会这么做!”一面将事情说开,令皇帝有所顾忌,一面揭穿所谓的借命骗局,掐灭皇帝的念想。
“你既早知内情,为何要等朕动手,你才出面?”
“若不试过,父皇岂会对‘借命’死心?在父皇付之行动前,儿臣若来说借命是骗局,父皇可会相信儿臣?且儿臣并非要等父皇动手,而是等忠顺亲王动起来。父皇对他信任太过,若非将事情闹大,岂能令父皇下定决心除去他。”
第153章 无道昏君
徒元义的坦然深深刺伤了皇帝那颗苍老的心, 践踏了他身为帝皇的骄傲。他从未像这一刻一样明白自己老了,老得谁都想敢欺骗他,算计他。他自以为掌控在掌心的棋子, 没有预想中的听话, 他的儿子对他全无敬畏之心。
原以为掌控了全局,操控了所有人的命运,到头来自己才是那个被人愚弄的傻子, 为人操控的牵丝傀儡。他心中愤怒,愤怒柳素卿的欺骗, 同样愤怒徒元义揭穿了骗局。
纵然皇帝心中清楚,如徒元义所言事前揭穿借命的骗局他根本不会相信。可他宁愿被骗,也不想这一切被当众揭发。借命哪怕是假的, 他也愿意做这场美梦, 可现在他的梦还没开始就被无情的打碎了。
皇帝心中的怒火, 唯有鲜血才能浇灭。他那双苍老而浑浊的双眼在帐内每个人脸上扫过, 想要看出谁正在嘲笑他,谁想要挑战他的权威。
徒元义踩了皇帝好几次底线, 却非常清楚适可而止的道理。该说的说了,该揭穿的已经揭穿, 该亮出的底牌已经翻出,没有必要继续捋虎须,哪怕这是一只苍老的病虎。
皇帝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致他如斯地步的柳素卿身上。
看透了皇帝掩藏于平静下的怒火,柳素卿反而平静了下来。他了解皇帝胜过皇帝自己,又如何会不知自己所要面对的。成者王侯败者贼,事已至此,柳素卿无话可说,所以他对皇帝笑了笑。
这个放肆的仿佛什么都无所谓的笑容落在皇帝眼中无异于最大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