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猛地站起身, 因为过于急促,甚至踉跄了一下。他双手拔出乐康伯的腰刀,向柳素卿迎头砍了下去。柳素卿略一侧身,这一刀砍在了肩头。皇帝原是用了十分的力,这一刀下去却是金属相击的声音,刀锋砍在了柳素卿的护具上,皇帝自己反而倒跌了出去。
“陛下!”常公公想要扶住皇帝,却被倒退的皇帝撞出去摔在了桌角,头破血流,亦不敢出声。
徒元义伸手一抓,免了皇帝与常公公一同摔倒。然皇帝明显不领情,看着徒元义的目光是阴鸷的杀意,但也只是杀意。事到如今,皇帝依旧笃定了柳素卿不敢还手,却深知自己这个儿子并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他敢提刀去砍柳素卿,然绝不敢向徒元义宣泄怒气。
乐康伯第一时间冲过来,挡在了皇帝面前,以防柳素卿暴起伤人。
徒元义仿佛对皇帝的杀意全无所觉,笑着解释道:“柳素卿修为不凡,身上还穿了锁子甲,父皇这样是伤不了他的。”
皇帝推开徒元义,一手扶住桌案,喘息道:“逆子,你在嘲讽朕吗?”
“父皇怎会如此想?儿臣只是提醒父皇,莫做无用功。这般鲁莽出手能不能伤人两说,就怕您伤及自身。”
常公公抓出帕子按住自己的伤口,看了徒元义一眼,又看了一眼皇帝,恨不得冲上去堵住这位信郡王的嘴。
皇后一直没有开口,只恨不得自己变成隐形人。
“郡王好眼力!”柳素卿伸手解开衣襟,露出了里面的锁子甲背心。
先前良妃的金簪刺向他的后心,若非他下意识避开要害,那金簪怕还伤不得他。可惜在危机时,闪避是人的本能,柳素卿下意识的闪避要害,反而让良妃那一簪避开了锁子甲所护的位置,刺伤了他的肩。
可对于徒元义,柳素卿依旧看不透。这位七皇子揭穿了他的计划,却也将皇帝的面子狠狠踩在了脚下。此举明显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对付了他,他自己在皇帝面前也落不得好处。
柳素卿就见这位年轻的郡王对他笑了笑,那样干净全无阴霾的笑容是柳素卿从未有过的,干净的不像是皇城长大的人。还真是好命啊!
柳素卿忍不住想到,若是他能够与徒元义一样有选择的机会——不,没有如果,他与徒元义从来不是一样的人。
柳素卿有着不亚于徒元义的武道天赋,却从未想过将武道作为毕生追求,权利才是他一生的渴望和追求。他渴望权位,渴望将旁人踩在脚下或玩弄于掌心的成就感。不管是输是赢,柳素卿都没有想过后路,不管是生是死他都要留在这座城里。
皇帝看着柳素卿衣中露出的锁子甲,喘息越发重了些。借命的妄想被戳破后,皇帝的心智也仿佛恢复了正常。柳素卿明面上的身份只是一个纨绔亲王,即便在猎场之中,以他的武功,又何至于要穿上锁子甲?
似是猜到了皇帝心中的疑惑,徒元义叹息道:“在看到春猎名单时,我曾经猜测你们想在猎场兵变夺权。知道借命之事后,才知你们比我想的更聪明。宁愿增加风险,骗陛下将借命的地点悬在这里,就是为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
“你说的不错!”柳素卿承认地甚是痛快,“借命仪式完成,不管成功还是失败,皇帝杀子借命之事就会暴露于百官面前。”
彼时,在猎场的四位成年皇子皆死在皇帝手中,掌控着猎场一半防卫的忠顺只要控制皇后,就能镇住群臣。京城看似由四皇子代政,然四皇子的亲信都在猎场,皇帝未立太子,二皇子就能以长子的身份出来控制局面,再狠毒一点,就是直接在京中兵变除去徒元灿和徒元明。
诸皇子死后,不管原来站的是哪位皇子,在面对暴君中,为了求生都会急于寻找下一家。二皇子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满朝文武的主心骨,收拾残局。
至于皇帝,即便是一国之君,做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足以让他跌下尘埃。且那个取至亲心头血洗学的邪恶借命术,到底是借命还是要命尚且两说。
许是真相已经被揭开,柳素卿也不介意再多说一些:“千古以来帝王追求长生术多为炼丹术,陛下可知道臣是如何想到这玄妙的借命设计的吗?”
“这不重要!”徒元义意识到柳素卿主动提及,绝非什么好事。
“关于借命的设想,说起来还要感谢贾驸马。”柳素卿却不愿意就此闭嘴,“三年前,贾驸马与御医宋值闲聊,提及为重伤之人续命,可以将鲜血输给旁人。然他又说血有什么分类,只有同类血才能输送给别人。”
“我们私下研究了很久,发现至亲之血多同类型,这非常适合我们的计划。为了让陛下相信借命之说,我们私下找了许多父子试验,将那些输了对方的血没有死的试验品带到陛下面前,给陛下观看‘洗血’示范。”
想要将虚无缥缈的借命术举荐给皇帝,自然不能空口白话。丹药尚且要人试吃,这洗血借命之法自然也需要有人先给皇帝试过。正因为亲眼看到了洗血借命,皇帝才会深信不疑,同意了这个丧心病狂的计划。
能够将一个看似可笑的骗局包装到让皇帝深信不疑的地步,柳素卿也算有些本事。可惜——
他自比黄雀,设计皇帝为螳螂,以虚无缥缈的借命之说诱使皇帝对自己的儿子下手。却没料到徒元义来了一招金蝉脱壳,反将了黄雀一军,三方身份逆转。这场以春猎为掩护的荒唐借命局,成了一场计中计。
徒元义冷笑道:“人家说的是救人妙法,到了你们手中却成了杀人之法!”
柳素卿没有否认,也没有辩驳,忽然道:“密室的爆炸并非乾道远所为,是郡王一手设计?否则这场爆炸也不会恰好打断了洗血,挽救了徒元瑄的性命。可惜,若再晚一些,徒元瑄就没救了。”
徒元义明白柳素卿这是要拉他下水,却没有否认:“我却觉得恰到好处,掌握了最好的时机。”
听到两人言语,皇帝越发愤怒:“乱臣贼子,你们都是乱臣贼子!”
皇帝将手中的刀飞掷出来,徒元义伸手一探,反手将那柄钢刀掷回了属于它的刀鞘:“父皇龙体欠佳,真不再玩刀拿剑。”
皇帝:……
“哈哈哈~有趣,真是太有趣了!”柳素卿忍不住大笑起来,心中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若我当初选中了郡王——”
“没有这个假设!”徒元义语气坚定,“道不同不相为谋!”
“是吗?”柳素卿有些了然,又有些说不出的遗憾。
少年时,他被迫雌伏于先帝身下,不敢反抗。先帝死了,他又成了皇帝的狗,纵然有些自己的小心思,都小心翼翼,绝不敢泄露半分。他心中痛恨皇帝这种身份,却又对皇帝充满畏惧。纵然谋划了二三十年,却从未有过与皇帝正面交锋。
当他看到徒元义当面踩皇帝的痛脚,心中竟有些后悔过去的隐忍。这种事固然不智,甚至有些自寻死路的意思,但实在是太爽了。
尤其是看到皇帝那愤怒却无法处置儿子的模样,柳素卿心中就说不出的痛快,只恨眼前被人这般一再刺激的人不是先帝。不过看到皇帝那张与先帝颇为肖似的脸,柳素卿还是很痛快。
“你笑什么,得意什么,朕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待朕?你会有报应,你一定会有报应!”
“陛下竟然相信报应?哈哈哈~”柳素卿笑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听到皇帝的质问,凉声道,“为何如此待你?自然是因为陛下你够蠢啊!若非你有个好儿子,现在你已经身败名裂,是比夏桀商纣有名的无道昏君了!”
“你——”皇帝指着柳素卿的手微微颤抖,“朕要杀了你,五马分尸!不,将这乱臣贼子拖住去凌迟!”
第154章 有意为之
听到凌迟二字, 柳素卿忽然站了起来,一手按在腰间。
皇帝一惊,忙绕到了桌案后, 高声道:“逆贼,你要干什么?”
“陛下怕什么?有信郡王和乐统领在, 臣能够做什么?”柳素卿反问道。
“你现在确实不会做什么,你想做的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徒元义开口道,“让我猜猜,你心中在想什么,良妃是否已经带着陛下的虎符回到京城?皇城到猎场大队车马要走半日, 若是骑上快马,却要快多了。”
“虎符?朕的虎符!”皇帝慌张地去翻自己装虎符的盒子。
“不用找了,虎符怕是早就被良妃带走了。父皇难道没有发现么, 从祭台回来至今,您身边伺候的就只有常公公,素来倚重的陈公公却不见了。”
常公公是陈总管的徒弟, 更多是奉圣命在外行走。皇帝最信任的内侍是陈新,陈总管才是那个贴身伺候皇帝的人。
常公公脸色一白,颤声道:“今早师傅说身体不适,便留在帐内留守,由奴婢在御前伺候。”
如今看来,陈新应该是柳素卿的人, 趁着皇帝不在与其内外勾结,偷走了虎符。盗取虎符, 陈新岂敢回来送死,此刻若非被柳素卿送走,就是遭到了灭口。
“逆贼, 你以为这样就能号令朕的京营和禁军吗?只要朕回京,京中的诸位将军认的是朕,而不是朕的虎符。”
柳素卿笑了:“那也要陛下能够回京才行!即便陛下能够回京,那时京城也已经掌握在二皇子手中。事情就是信郡王谋杀兄弟,挟持陛下,意图造反了。不过,郡王还真是敏锐呢,一个从不掌兵的人,竟能想到虎符,可是您那位聪慧过人的未婚妻提醒?”
不待徒元义回答,柳素卿又叹息了一声:“可惜,知道又如何?你还在这里,林大姑娘怕是现在还困在北山。”
“那又如何?星儿不能脱身,我们还有更适合去拦截良妃的人。”
“三公主?”柳素卿盯着徒元义道,“不可能,我的人一直盯着三公主和驸马。”
“是元植!”一直没有开口的皇后忽然道。
“元植?”皇帝微愣。
徒元植是借命计划的第一目标,为了伪造徒元植是被人所害,转移视线,皇帝刻意选在枫叶林于贾琏面前安排了一场刺杀和绑架。然在关键时刻,徒元植却被另一伙人掳走了。
现在已经知道,趁乱就走徒元植的人是徒元义。徒元义并没有戳破皇帝是幕后真凶,而是顺着皇帝的意思,引徒元植疑心旁人害他。这个背锅的人自然就是柳素卿扮演的忠顺亲王和他支持的二皇子徒元启。
借命之事原是柳素卿挑起,真论起来,倒也不算背锅。
人的名,树的影,林云星在京城的名声太大了。纵然许多人看不惯她身为女子如此强势,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子非同一般。为了控制住这个变数,柳素卿让良妃将其写入春猎名单,也一直关注着林云星的一举一动,就是怕她坏事。
没想到名声在外的林大姑娘此番却只做了一个吸引他们视线的疑兵,而素来不为人在意的徒元植却站在了关键的位置。他们因徒元植不会什么武功,手下没有势力而轻忽,却忘了徒元植终究是皇子。他不会武功也无妨,强将手下无弱兵,不管是徒元义还是林云星手下都有不少好手。
徒元植若夺得虎符,进入皇城,就能拿虎符号令京营反过来控制住徒元启。
“结局犹未定!”柳素卿沉吟道。
徒元义可以安排高手去拦良妃,夺取虎符,可他安排在良妃身边的人亦非寻常。虽然一开始安排送虎符回京的人并非良妃,可良妃能够在察觉事情不对后,带着虎符逃出围场,想来也不太蠢。
徒元义笑了笑,并没有与他分辩。这世上有一类人,永远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黄河心不死。
等待总是漫长的,可是帐内谁也没有出声,打断这无声的等待。谁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疲倦和饥饿。
这时,帐外忽然传出了喊杀声,声音有些远,并不在这片营区。
“陛下?”乐康伯慌乱地看下皇帝。
徒元义叹道:“乐统领先去外面看看!诸位娘娘和文武大臣都在猎场,不容出错。”
乐康伯没有动,直到皇帝点了点头,才快步走了出去。
乐康伯出去没多久,外面的喊杀声就减弱了。谁也不知道是乐康伯结束了外面的混乱,还是反贼控制了局面。
当帐外重新响起脚步声时,柳素卿动了。不管输赢,他终究不甘心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柳素卿缠绕在腰间的软剑宛如毒蛇一般钻出,徒元义手腕一翻,拔剑截住了柳素卿的软剑。
两剑相击,那是棋逢对手的声音。沉寂多年,柳素卿头一次生出了战意。
两人对视了一眼,对于这一战都有着未尽的期盼,于是不约而同冲到了帐外。乐康伯察觉风声,手刚落在腰刀上,两道身影已经擦肩而过,速度快的令人发寒。见皇帝走到帐前,乐康伯立即意识到了那两道身影的主人,持刀护在了皇帝面前。
外面已是日暮西下,在春日的余晖下,一切地仿佛渡上了一层柔光。
皇帝只会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对于这等高深的武功根本看不懂。两人的出手又是那样的快,快的同为习武之人的乐康伯都无法看清楚他们每一次出剑。
不过这场决战并没有持续太久,高手之间若非十分势均力敌,胜负也不过是瞬间。
两人落地,徒元义胸前的一片红色分外耀眼。乐康伯正要号令禁军上前擒拿柳素卿,却见柳素卿膝下一软,半跪下来,下一刻脖子上的鲜血才喷涌而出,倒毙在地。
“死了,就这样死了?”皇帝看着柳素卿的尸体,不满地大叫,“将这贼子拖出去喂狗。”
徒元义回神看着皇帝疯狂的模样,露出了一抹倦色。他明白长生之梦的破灭,并没有让皇帝幡然醒悟。是啊,他是天下之主,又怎么会错,错的永远是旁人,是柳素卿,是那些方士蛊惑了“贤名”的君主。
皇帝回眸,看到徒元义的目光,宛如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乐康伯亦留意到了皇帝的异样,陛下终是对郡王动了杀心。这位信郡王毫不留情地揭破了柳素卿的计谋,同样也阅尽了皇帝的丑态。如今他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若他死了,只要给他安一个护驾之名,就可以遮掩过去。
“陛下,三公主来了!”乐康伯留意到远处的身影,忙高呼道。
皇帝对信郡王这个揭开一切的人动了杀意,亲儿子尚且如此,何况他这个同样目睹一切,知晓所有内情的禁军统领?乐康伯从未像这一刻这么明白,眼下他与徒元义、甚至是皇后都已经站在了同一条线上。任何一人被杀,另外两人就可能成为下一个灭口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