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真一滞,意识到这件事是不能说的。庆安侯世子施继宗才在他手上判了流放千里,若他敢说皇帝曾经有意将林云星赐婚给施继宗,不仅得罪林府、信郡王,也会为皇帝招惹事端。
“下官求教,在京城之内,除了您之外,还要谁能够潜入庆安侯府刺杀庆安侯这样一位军侯?”
“宋大人这话问的玄妙,天下高手众多,我习剑,莫非就一定要认识所有高手?且我方才说过了,我家与庆安侯府素无往来,那庆安侯武功是高是低尚且不知,如何推测何人有本事杀庆安侯?”
第112章 立场难明
“下官只为求教而来, 并非将林姑娘作为疑犯盘问。林姑娘如此咄咄逼人,倒像是心虚了。”
“宋大人,您可是科举出仕, 不是恩荫为官的纨绔呐!既为陛下钦点进士, 这《礼记》应该是读过的吧?您带着衙差上门,却说是求教,哪家的求教也不是这般礼数吧?”
不待宋真答话,林云星微微一笑:“且若您因死者为剑客所杀,要请教一位用剑高手。这京城之中,用剑的高手也是有几位的, 您越过那些前辈, 来求教我这个小女子, 若说没有缘故,这话说出去谁能信?”
“京中用剑高手虽多, 却嫌少有您这般以杀扬名的剑客, 剑客与杀过人的剑客想来是有些区别的。”
“我是听明白了,宋大人的意思是我有‘杀人前科’,眼下又发了命案, 便成了头号嫌疑人。死在我剑下之人,京兆府早就核实过身份,早年在京郊所杀为江湖组织隐的排名杀手,花灯街那回是掳劫皇孙的死士。庆安侯之死, 也要疑心我, 莫非这庆安侯与隐或是掳劫皇孙的死士有关?”
“哦, 我想起来了, 宫中似乎有位娘娘出身庆安侯府。”林云星故意压低了声音, “如此一来, 庆安侯与掳劫皇孙的死士有关也不稀奇。宋大人您觉得——”
宋真面色一白:“林姑娘慎言!”
“怎么?在宋大人眼中,那庆安侯府就比我忠烈侯府高一等不成?宋大人可以疑心我与庆安侯府的命案有关,却不允我怀疑庆安侯与花灯会刺杀案有关。”
宋真窘迫道:“下官并非这个意思!”
宋真提醒林云星慎言,是说外臣不可妄议皇室。可林云星并未将此事摊开说,她只抓着庆安侯府和忠烈侯府的地位说是,宋真一时也无法辩解。
“那便是我误会宋大人了。”林云星道,“大人见笑了,闺阁女子素来见识短,就喜欢瞎猜。没有凭据的东西,确实不好拿出来说。幸而我只是小女子,不像大人您是堂堂京兆尹。否则这般无凭无据瞎猜凶手,少不得被兰台寺参一本。”
“不敢!”宋真拱手道,“下官想问的问题都已经过问,这就告辞了。”
“宋大人想问的问题?宋大人方才问过什么问题了?”
“下官失言!”宋真咬牙切齿道,“下官向林大姑娘请教剑道常识,如今已得到答案,多谢林大姑娘赐教。”
林云星含笑道:“宋大人慢走,管家送客。”
宋真带着衙役出了林府,尚未上马车,林府的大门就关上了。
“大人!”宋真的司法参军凑到宋真面前,面露担忧,“您见了林姑娘,可有收获?”
“本官竟不曾见过这般伶牙俐齿的姑娘。到底是信郡王的未来王妃,又是侯府嫡女,本官无凭无据又不能据她去衙门审问,能问出什么?”宋真眯了眯眼道,“本官听闻她与信郡王的指婚是信郡王主动求娶,你说这信郡王到底图的什么,千挑万选选了这么厉害一位?”
“大人这就有所不知了,这女人啊太温顺了,也没意思。林大姑娘是厉害,想来那位郡王爷也不是省油的灯。”司法参军笑道。
“信郡王——”宋真叹了口气,“今日这一趟不止得罪了林侯,怕也大大得罪了这位郡王王爷。这位殿下虽说参政晚了些,到底也是陛下的皇子。得罪了他,怕是没有好果子吃了,京官难当啊!”
“大人何必如此忧心?别忘了,您身后还有那位——”
宋真看了司法参军一眼,冷嗤道:“人家不过用你一回,你还以为就是自己人了?莫忘了,我们只忠于陛下。”
“可是大人——”
“可是什么可是?先回衙门。”宋真带着人回到了京兆府,才下马车就见王少尹守在府衙门前等他。
“大人,您可回来了!”
“什么事这么着急,在这里等我?”
“施继宗死了!”王少尹急声道,“庆安侯府那位世子在流放的路上被人杀了。”
“施继宗乃是流犯,还称什么世子。”宋真脱口而出,旋即迟疑了片刻,“施继宗死了?”
本朝律法,与有夫之妇通奸,奸夫徒三年,yin妇判死。然此类民案素来是民不举官不究,施继宗的通奸案因他被悬于午门,闹得人尽皆知,自然就不能不处置了。
施继宗不仅是被依律处置,还因宫里有意尽早平息事端,被从严从快处置。因是皇帝旨意,宋真完全没有给庆安侯府和三王府面子,处置的雷厉风行。三日前,施继宗已经被赶出京城,前往流放之地了。
施继宗出京已有三日,死讯现在传回,可见其遇害在其父庆安侯之前。凶手先杀施继宗,又在施继宗死讯传到京中前,杀了施超。如此一来,庆安侯府嫡脉尽断,可说是斩草除根了。
“大人,您说会不会是——”王少尹比了个七的意思。
那人指使宋真去忠烈侯府试探林云星,曾经与他提过陛下赐婚内情。既然这桩赐婚是信郡王不惜触怒陛下谋取,他若因原本的赐婚旨意迁怒庆安侯府,除去施超父子也是顺理成章。龙子凤孙么,自己的东西哪里容得旁人觊觎。
“闭嘴!”宋真烦躁道,“不管是不是这位,总之不能牵扯到这位身上。林云星不过是未来的郡王妃,这位可是陛下的亲子。纵然前些日子信郡王触怒过陛下,然父子哪有隔夜仇?”
“大人,这还不简单吗?随便找个替罪羊将此事糊弄过去就是了。陛下想来也不愿意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且若真是那位做的,大人您替他了结了这案子,也能卖个好。”
“然后又得罪那位?”宋真比了个三。
王少尹讪讪道:“还是大人您英明,信郡王到底比不得三王爷在朝中有权有势。”
庆安侯的外甥徒元灿与徒元义一样是皇子,且参政多年,身边早已经拢了一些人马。旁的不说,徒元灿乃是亲王爵,徒元义不过是郡王。
“这个‘凶手’最好能让那两位都满意,此事若顺利,想来信郡王也不至于再记恨今日咱们去林府的事情。”宋真叹道,“可要找这样一位凶手,难啊!”
宋真从林府离开,恰好柳湘莲应邀而来。林云星并未与柳湘莲直言内情,只是提到她与三公主欲弄一支船队出海,询问柳湘莲是否愿意主持此事。
柳湘莲近来在京中正觉得无聊,看到林云星拿出贾琏拟定的计划,便一口应下了。林云星要求柳湘莲保密,尽量不要外泄船队之事,柳湘莲只当他们不便直接从商与民争利,并未追问。
两人将计划初步议定,林云星拿了飞钱的凭信给柳湘莲支取银子。为了不惊动皇帝的人,除却银子,其他东西都需要柳湘莲去想法子。
“柳湘莲过来做什么?”目送柳湘莲离开,徒元义从暗处走了出来。
林云星无奈道:“你又翻墙了?”
徒元义摸了摸鼻子:“这不是你父亲不许我常来嘛!”
林云星没有再纠结此事,与他道:“你正与表兄筹谋盐场的事情,原是不想你分心。既然你想知道,也不瞒你,表兄要我支持柳湘莲建一支可以出海的船队。”
“你与三姐的商队规模已颇为可观了,还要建一支船队出海?”徒元义惊讶道。
“表兄想在海上寻一处岛屿作为我们的后路。”
徒元义摸了摸鼻子,叹息道:“海上吗?行知的想法也算不错,我不如他想的全面。”
“不止你,我亦是如此。”林云星道,“我们在江湖上厮杀惯了,总想着京中之事败了,退身江湖便是后路。却忘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与我们一般亡命天涯。依着表兄的设想,倘若真有那么一日,至少我们能够将府上的老弱妇孺送走。”
徒元义点了点头:“只希望这条后路用不上吧!”
林云星点了点头,转而问道:“庆安侯府到底是怎么回事,施超如何让人杀了?”
“来之前我刚收到消息,不仅施超死了,施继宗也死在了流放的路上。施超和施继宗死在这个时候,确实有些不正常。然此事应该与夺嫡无关,想来是施家父子卷入了什么秘密。”
“施超死了,宋真为何头一个来寻我?”
“宋真去庆安侯府勘察时,徒元灿府上的长史曾经在庆安侯府出现过。”徒元义皱了皱眉道,“可若说宋真疑来林府是受了徒元灿的指使,他敢来难道就没有想过这样会得罪我吗?”
“确实有些奇怪,若有什么证据也就算了。可依着今日我与宋真的谈话,除却施超被人以剑杀死,凶手曾经以钢丝开门外,并没有指向性证据。无凭无据,仅凭旁人几句话,就跑到侯府来试探,不是一个能稳坐京兆府三年的人会做出来的事情。”
“你之前提醒我留意忠顺王,我差人调查后,发现这位皇叔身上亦有颇多蹊跷。忠顺王手上可能掌握一股神秘力量。”
“陛下素来多疑,你能够这么快查到忠顺王手上有未知的力量,那么他是否能瞒过陛下呢?”
“你是说忠顺王掌握这股势力是在为父皇做事?”
“不仅是忠顺王,宋真也是保皇党。若非如此,他也做不了这京兆尹。忠顺王手上的神秘力量,不管是忠于陛下还是忠顺王,至少明面上一定是陛下的。否则依着陛下的多疑,忠顺王不能这么太平地当他的纨绔王爷。”
第113章 省亲别院
徒元义面色晦暗:“陛下他这是做什么, 天下都是他的,他还想要什么?为君者,不以正道治国, 却日日谋算些不上台面的东西, 哪里是明君所为?难道他就一定要将所有人掌握在手心才能放心吗?”
“你在宫中那么多年,还看不明白吗?那个位子是让人着魔的,没有得到它的人千方百计想要得到它,得到它的人日夜都怕有人来抢,然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徒元义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林云星说的,他都知道, 他长在宫中早就看惯了这皇城之内的斗争。在那宫城之内, 什么东西是不用争就能得到的?一匹精美的锦缎, 一支稀有的眉黛,尚且有人用尽手段争夺, 何况是天下之主的位置。
只他以为自己不去争, 不主动掺和进去,便可置身事外。可现实却告诉他,这世上终究还有一句身不由己。他不争, 旁人却未必信他能不争。
这个话题过于沉重,又是无解之题,林云星转而问道:“威海盐场的事情进行的如何了?”
徒元义参政后,皇帝将他安排在了礼部, 每日不过点卯。
然没多久, 贾琏提出晒盐法, 与徒元义联名俱折, 请求在威海建立晒盐场, 列举了晒盐较之煮盐的优势。奏折上, 贾琏并未详述晒盐之法,皇帝明白,想要他们拿出晒盐法,就只能将建威海盐场之事交由徒元义主持。
徒元义主动参政又在朝堂中表露了与三王爷相争的苗头,如今朝中都疑心他要投身夺嫡。徒元义与贾琏交往密切,在京中是有目共睹,如今又与贾琏的表妹定了亲。贾琏便成了被贴上七皇子党的第一人。
“利益动人心,父皇对我有些不满,但建盐场一事对朝廷大有益处,他没有理由拒绝。老三倒是想要安插他的人,但有他暗中相助,一切还算顺利。若无意外,此事陛下很快会有决断。”徒元义说着,忽然露出几分迟疑之色。
“你在担心什么,担心他过河拆桥?人是你选的,既然决定了又何必犹豫不决。”
“并非我选了他,而是除了他,我们又能选谁?不过也没什么,他不是陛下,也不是陛下。陛下是君父,他可没有这样的王牌。他若想过河拆桥,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徒元义是心思澄澈之人,单论剑道,林云星自恃没有他的专注。正因为这份专注,徒元义才能在剑道和铸造之上取得他的成就。因为心思并不复杂,所以也特别恩怨分明。如今是被皇帝寒了心,以至于看皇族之中谁都不可信。
“你能这样想就好了,眼下之事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日后,何必想那么远?若你后悔了,我就陪你去杀了他。”
徒元义揉了揉她的头发:“这可不是你的做派。”
“那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做派?”林云星瞪了他一眼。
徒元义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盐场的事情一确定下来,我就要出京了。虽说一力降十会,但在这京城之中,大多数事情都不是武功和才智能够解决的。我走之后,你一定要小心。”
京城是一个权力为尊的地方。
“林家在风尖浪口上时,尚且走过来了,难道眼下还会比在扬州时更麻烦吗?你除了京,父亲又不在朝中,谁又会无聊的再选林家下手。至于陛下——”林云星笑道,“看不惯归看不惯,无凭无据,他也不会将我们如何。若真到了那般无法无天的地步,那就是亡国之兆了。”
“陛下若再糊涂些……这天下还真会乱。”徒元义无奈道,“想当年玄宗年轻时也是为人称道的明君,可最后还不是晚节不保。历史就像一个死循环,今日发生的一切,总能在过去找到示范。都说以史为鉴,可真正能够做到的又有几个?”
国之兴亡,他们曾经历经过,眼下——
眼下还能如何?在历史的车轮前,个人的力量是那样渺小。
两人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想到出京在即,徒元义也不想浪费时间只说那些糟心事。留在林府与林云星一道用了午膳,这才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