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恩侯!”老太太还没有开口,贾政先气了个倒仰,“有辱斯文,当真是有辱斯文!”
贾赦嘟囔了一句假正经,却转向林如海道:“要说光耀门楣,还是我大外甥女厉害,给寻摸了个郡王女婿。妹夫,我那大外甥女的婚期可定下了?若是定了日子,可要早些通知亲戚们才是,我这个当舅舅的可是要给大外甥女添妆的。”
林如海笑了笑道:“多谢大哥!娘亲舅大,星儿的日子定了,自然是第一个通知大哥。”
保龄侯史鼐、忠靖侯史鼎借机也表示待婚期定了,要上门讨杯喜酒喝。薛蟠当下也凑热闹说林家准备嫁妆若需要什么,只管列了单子出来,他保管什么天南海北的稀奇宝贝都能寻来。
王夫人见贾赦三言两语转移了话题,手上的佛珠转的飞快。邢夫人坐在王夫人身侧,见此还凑上去与王夫人讨论外甥女出嫁,她们当舅母的该准备什么。邢夫人如今手头不缺钱,人有钱就有了底气,可不像早年那么扣扣索索了。
王夫人与邢夫人素来不睦,这会儿邢夫人与她演好妯娌,王夫人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只她扮惯了菩萨,眼下又有许多人在,不能翻脸,只能木着一张脸应付邢氏。
若只是旁人如此也就罢了,贾宝玉还在一旁唉声叹息,道那神仙般的林家姐姐竟然要嫁人了。
贾宝玉低声与薛蟠感叹了一番:女孩子未嫁时是无价宝珠,出嫁后就会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成为没有光彩的死珠,再老些,那就是浑浊的鱼眼睛了【注1】。只盼着他那风采不凡的表姐出嫁后能保持初心,一如从前做颗无价宝珠才好。
无价宝珠到死珠子再到鱼眼睛,与姑娘家有没有嫁人没关系。这不过是一个人从天真无邪到成熟再到年华逝去后面目全非的一个过程。有些人纵然一辈子不出嫁,那也是颗鱼眼珠子,比如那馒头庵的姑子。
贾宝玉这浑话固然有失偏颇,却也确实说中了这世上大部分人性。林如海听到了或许不会与他计较,可这番言语传扬出去,可是大大得罪了一些人。至于得罪了那些人?自然是如贾宝玉口中那些多了许多不好毛病变成死珠子或鱼眼睛的妇人了。
薛蟠:……我是谁,我在那,我刚才听到了什么?
薛蟠刚来京中曾经去贾家族血读过书,与宝玉这个表弟也算亲近。只如今不再读书,还入了信郡王门下办了些差事。郡王府的长史念着他是贾驸马的亲戚,私下多有提点。薛蟠这些日子颇有长进,至少知道有些话在有些场合是说不得的。
想着贾宝玉到底是自己表弟,薛蟠便撞了撞他的胳膊,示意他闭嘴。贾宝玉不明所以,不过长辈们说话他插不进嘴,薛蟠不愿听,他也只能闭嘴了。
贾珍素来是跟着东府走,一开始听老太太的话,后来是大房强势听大房的,二房强势听二房的。同意建省亲别院是讨好二房,想要借宫里娘娘的荣光抬高贾氏一族。可贾珍同样不想得罪了大房,贾赦不同意让出花园子,贾珍便顺势表示,少了东府花园也尽够了。
按着贾珍原本的计划从东府花园一路圈到西府会芳园,那可是整整有三里半。少了东府的花园,余下也还有两里,比不得原计划奢华,倒也能够满足省亲别院的规格。占的是西府的园子和两府共有的那部分地,贾赦便没有继续反对。
可这别院的修建地址是议定了,盖别院的银子还没有着落呢!
老太太抛砖引玉,表示从体己中出一万两。贾赦非常光棍,表示分产时府上现银都给了二房,他与夫人还等着儿子媳妇孝敬,没钱了。在老太太的暗示下,王夫人念着佛珠表示二房能拿出一万两。
分家时,公中现银是给了二房,但拢共也就是三万两左右。一家子吃用,又要支应宫里,二房手上还真拿不出太多。王夫人想盖省亲别院,但更念着儿子,想着给宝玉留点。
贾珍出了地,东府拢共就出两万两。他可是知道东府两房分产,二房光现银就分了三万两左右。二房那些银子有没有花用了他不管,他只知道二房只肯出一万两。
宁国府虽人丁不多,但贾珍生活奢靡又不善经营,府上这些年也是入不敷出。这省亲别院是有规格要求的,纵然按着礼部最低要求,怕也要十几二十万,贾珍哪里愿意当这个冤大头。
贾赦不肯拿钱,贾珍不说话,史家两位侯爷和林如海自然也不会发话。
老太太心中有气,便对贾赦道:“老大,你写信给琏儿,让琏儿拿十万两回来。”
“老太太,分产时,琏儿可什么都没分到,就凭他那点俸禄,养活自己都是问题。你要他出十万两,这是要他向我那公主儿媳妇开口不成?”贾赦不满道,“我那儿媳妇可是有了身孕了,她的嫁妆再丰厚,日后也是留给我孙子的,和二房无关。”
这些年,贾琏在外面做的事情从来不会与府上报备。老太太虽不知道贾琏做过什么,却也知道贾琏手上必定是有钱的。可贾赦这么说,她也拿不出证据证明贾赦说的是错的。
贾赦这混不吝的态度让老太太一时难以下手,她原是有些借着亲戚们在场逼贾赦表态的意思。没想到贾赦完全没有将面子当一回事,丝毫不在意让史家和林家目睹一场“家丑”,眼下进退两难的人倒是成了老太太。
老太太不想弄得太难看,且儿子总能收拾,今日的重点还是在其他人身上,忽然掩面道;“我可怜的敏儿啊,若不是你走的早,哪容得你翻墙日来气我。”
两位史侯没料到姑母这般作态,一时都望向了林如海。林如海的笑容一僵,少不得要宽慰宽慰老岳母,表示一下自己的态度。对于老太太每次拿过世的贾敏做借口,林如海心中甚是愤怒。
史鼎无意间瞥到林如海放在身侧的手,吃了一惊。看来这位林侯并非如表现的那般软硬可欺,这让他放心不少。
两位史侯心中明白,若是林如海没有抗住老太太的攻势,这下一个遭殃的就是他们兄弟了。这些年史家的财政可不算好,兄弟二人皆为侯爵,看似位高,实际上家中妻女都要做活贴补。
可这人情啊,总是无法推脱。若林如海掏了钱,他们身为晚辈多少总要表示一下。眼下,史侯兄弟是比谁都希望林如海能拒了老太太。
“娘娘是敏儿的侄女,自然也是我林如海的侄女。”在老太太的期待下,林如海缓缓道,“不过——”
史鼐、史鼎一颗心先是被提到了嗓子眼,却因这句不过又停住了。
“方才,你老也听到了,我家星儿婚期不远,嫁得又是郡王。如今信郡王刚领了差事,没准到了成亲时这郡王女婿就成了亲王女婿,嫁妆总不能太寒酸。”林如海满是无奈道,“如海惭愧,宦海沉浮多年,却是两袖清风,幸而家中历代人丁单薄,三代没有嫁过女儿,祖母、家母和敏儿的嫁妆尚在,玉儿和砚哥儿都是不争不抢的,想来置办一份王妃的嫁妆还是可以的。只这省亲别院嘛——”
林如海故意停顿了片刻,才道:“府上现银要留着给小女办嫁妆,倒是古董摆件很有些。全赖老国公疼爱敏儿,陪嫁了不少珍器。回头我选几件送来摆在别院,也算是我与敏儿一番心意。”
史鼐、史鼎眼前一亮,纷纷表示自己什么时候得到过什么器物,若是摆在别院想来不错。
薛蟠见此也随着三位侯爷的话头表示他们家皇商出身,老物件没有,倒是有些新奇的舶来品。另外想着娘娘是他表姐,再奉上五千两白银,做个添头。
添头,添头个鬼!王夫人气得吐血,她原想着如林家、薛家这样的大户,总要借出个十万、二十万才行。至于这借了之后,谁管以后。
王夫人拈着佛珠,对老太太也生了几分不满。还道这老太太能一呼百应,不想她那女婿和侄子没一个能帮上忙的。史家没钱,她倒是听侄女王熙凤抱怨过,可林家和大房哪里像是没钱的样子?
还要那薛家,她的好妹妹,竟然让儿子拿五千两打发她,这是打发叫花子吗?
老太太没想到林如海和史家兄弟是这般态度,再想哭一会,林如海还没发话,史鼎便先让鸳鸯送老太太回去休息了。理由也很充足,老太太上了年纪,方才忆往昔,哭了贾敏一回,怕她老人家精力不济,病倒了。
瞧这话说的多亮堂,完全是为了老太太的身体着想啊。
老太太倒是想辩解一下自己没事,可若说没事不就说方才哭贾敏并非真心实意吗?若真心实意哭这一场,年轻人也累了,何况老人家。
最终老太太只能被王夫人和邢夫人搀着回了后院,留下一群爷们讨论。贾政在大家面前根本没有招架之力,最后除了贾珍划了造园子的地,三位侯爷许了送些摆件,及薛蟠拿出五千两,其他人根本没有支应。
毕竟么,两位史侯尚且穷的叮当响,何况是贾家旁系族老。若是旁系有钱,分产时,族老们也不会因为贾琏的一个红封为他说好话了。
造省亲别院是贾氏一族的荣光,共享荣光族人们自然乐意,可一提到套钱,十有八九是不乐意的。贾政见此,自然是愁的不行。
贾政愁,贾赦可不愁,送走客人,瞥了老二一眼,唱着曲儿得意洋洋回自己院里乐呵去了。
事后,王夫人特意去见了妹妹,薛姨妈心软将自己的五千两体己借给了她。这个数目大大低于王夫人的期望值,然薛家如今是薛蟠掌家,就算是薛姨妈支取大笔银子也不能绕过薛蟠。王夫人这钱自然就没有借成,二房建省亲别院的计划只能胎死腹中。
世上之事便是这么玄妙,在原本的命运中,林如海早逝,林氏之财都落入了贾家手中。贾元春不是贵人,而是贤德妃,贾琏不成器,贾赦对宫里的娘娘自然看中些。如今贾赦有个公主儿媳,就不大看得上这个贵人侄女了。
第115章 妙用薛蟠
转眼, 徒元义与贾琏往威海建新盐场已有半年。
威海晒盐场的出现了,改变了当下朝廷盐场的格局。成本低廉的“晒盐法”比之“煮盐法”大大俭约了燃料、铁锅等成本,且贾琏所提供的晒盐法是后世相对成熟的工艺, 前者必然逐步代替后者。
威海盐场将这小小的食盐分成了不同品次, 买给百姓的低价盐比当下的平价盐价格低,但又推出了价格是平价盐数倍的精盐、香盐、椒盐等专供权贵和有钱人。
徒元义按着林如海为他提供的盐商名单,邀请盐商往新盐场提盐,威海盐场凭借所产食盐品质、种类迅速冲击了两淮盐场。面对这样的情况,朝中大臣终于开始意识到晒盐法的先进之处。
九月初,皇帝召徒元义返回京城, 禀告威海盐场诸事。徒元义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汇报了威海盐场详情。皇帝大悦, 有意派徒元义前往两淮整改原有盐场落后的产盐模式。徒元义趁机告假,准备参加重阳林云星的及笄礼再往两淮。
徒元义此番回京, 距离前番为了婚约触怒皇帝已有半年。这半年徒元义没有留在京中, 与四皇子也少有联系,皇帝对他的不满倒是有所缓解。此番徒元义在威海的差事办得不错,皇帝便没有驳回他所请, 让皇后赏赐了林家,又令钦天监为徒元义选婚期。
林云星的及笄礼上,钦天监送来了择定的婚期,乃是次年九月。皇帝许诺了徒元义, 若他在一年内让两淮盐场改“煮盐法”为“晒盐法”, 就予他亲王爵, 以亲王仪制大婚。
本朝对皇子的授爵并不吝啬, 皇子出宫开府就是郡王。得宠的皇子入朝差事办得好, 或是大婚就会被授予亲王爵, 即便是那不得宠的皇子在新君登基时也能得亲王爵位。徒元义上面的兄长除了六皇子都已经是亲王了。
徒元义出宫时便是郡王,其后没有入朝参政,也没有大婚,才顶着郡王爵位。如今他办了差事且办得不错,又大婚在即,册封亲王并不稀奇。
对于婚礼是郡王仪制还是亲王仪制,不管是徒元义和林云星都不甚在意。不过,皇帝开了口,他们也不会去拒绝无端触怒皇帝。婚期定下来后,徒元义与林云星也放下了些许担忧。
徒元义回京后,每日都极为忙碌,这般也不忘日日偷跑来见林云星。林如海知道些,然如今婚事已定,便也睁一眼闭一眼。
两人日日见面,但因分别多时,自有说不完的话。直到林云星及笄礼后,徒元义出京在即,才想起正事,亦或是林云星与徒元义说一说这半年来,京中的局势。
“我回京没几日就听说四哥得了陛下训斥,可知道什么缘故?”徒元义这些时日听了不少消息,真真假假难以区分。
“还能有什么缘故,全是为了那省亲别院呗!陛下这道旨意名为允宫妃可享天伦之乐,实在在京中掀起了奢靡攀比之风。如今那省亲别院已经不是省亲那么简单了,倒是有几分斗富的意思。为了这省亲别院,京中生了不少官司。”
建起一个偌大的省亲别院,即便是权贵之家,想要拿出那么多钱也不容易。有像贾家这样没钱也没势不得不放弃的人家,但更多是没钱却依仗着权势搜刮民财建省亲别院的人家。
财大气粗的周家第一个建成了省亲别院,中秋那会儿就已经请旨周贵人回家省亲。见识了周贵人和周家的风光,其余人家越发疯狂。没有占得先机,便向盖一座能压过周家的别院。
周贵人只是贵人,她上面的贵妃和四妃及嫔位的娘娘自然不乐意被一个贵人夺了风头。自各家省亲别院动工开始,京中建材、江南奇石、诸般摆件舶来品涨价不说,就连梨园的教习和小戏子都成了抢手货。
听闻不少人家都是特意派人去扬州,江南等地采买小戏子。
本朝禁贩良为奴,但也有例外,比如“自卖”自身,父卖妻女。不过自卖又有规定十岁以下孩童,即便是自卖,也视同拐卖。然这与通奸罪一样都是民不举官不究,以至于律法多似虚设。
这些被采买的小戏子到底本就是贱籍还是良民被买卖谁也不知道。这场“体恤”宫中嫔妃,让他们尽享天伦之乐,允建省亲别院的风气不知让多少人因权贵的贪婪而家破人亡。
“承恩公府并未盖什么别院,四哥虽非曲意奉承之人,但也不会轻易触怒君颜。”徒元义沉吟道。
“你可知先帝时曾经允臣子向国库借钱?早年四王八公都借过钱,贾府也有。”
“此事我听行知提过,那是当年贾家为了接驾借的钱。行知早就准备好了钱和利息,只是有所顾虑,不敢轻易去还钱。”
“当今刚上位时励精图治,出事颇为严厉,很长一段时间都无人敢继续从国库借钱。可这几年,陛下自己带头享乐,京中风气自然就更坏了。此番建省亲别院,就有人动了国库的念头。”
“他们像国库借钱盖别院,陛下竟然也准?”徒元义瞠目结舌。
“自父亲任巡盐御史开始,国库便开始丰盈。去年盐案办结,国库更是前所未有的有钱。国库有钱,陛下就大房,这银子可不就是让人借出去了。”林云星无奈道,“四王爷督管户部,看着那银子哗啦啦的流出去。这银子借出去容易要回来难,他如何不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