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薛朗刚才还特意同车夫大声闲聊,生怕听到车内的一言半语,故而他并不知二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看样子似乎并不是很愉快。
三人一同进了得闲弋?楼的雅间之中,池萤正奇怪薛朗怎么还放任秦宴之跟着一道进来,却见他将房门合上后,转身便行了个大礼:
“学生薛朗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天下读书之人皆是天子门生,他此时只是举人并无半分官职,这般称呼倒也没什么大问题。
秦宴之稍稍有些讶异,“你见过朕?”
薛朗垂头回道:“回陛下,未曾。”
秦宴之衣袂一甩坐在桌旁,端起茶壶斟了两盏茶,并且十分自然地将其中一杯推到了池萤面前。
池萤盯着那茶盏看了半晌,随即神色坦然地将其推到了一旁的空位上,又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避开他的目光浅啜了几口。
秦宴之见状轻笑了声,倒是并未多说什么,转头道:“起来吧,你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薛朗起身后,有些局促地立在一旁,“是因为……看到了陛下的扳指。”
“扳指?”秦宴之抬起自己的左手,眯着眼打量了一番,今日他还特意选了一个低调的款式,理论上应该没什么问题啊。
“这扳指有什么不对么?”
薛朗恭敬回道:“回陛下,扳指确实没有什么不对,只是学生喜欢钻研些民间风俗志,您这扳指所用的玉料,乃是秦城特产的暖璱玉,此玉看似与白玉无异,但在阳光之下却会泛出丝丝银光,是极为罕有的玉种,便是偶有所得也都成为了宫中的贡品。”
池萤暗暗哂笑,瞧瞧,微服私访都不暗搓搓忘炫富,掉马了不是?
“原来如此,薛公子果然是博览群书,”秦宴之略挑眉,指了指身侧的空位,“薛公子莫要拘谨,坐下说吧。”
可未曾想薛朗却又突然扑通一声跪下,稽首叩拜道:“陛下,学生有一事相求。”
第19章 大将军的白月光19 少年人轻狂些亦无妨
秦宴之眉梢微微挑起,语气轻飘飘地问道:“求我?”
“正是,”薛朗维持着跪拜的姿势,正色道,“学生前几日外出……鉴赏字画时,偶然间听得了一件大事,此事关乎国祚,学生万不敢藏私,故而特此奏请陛下定夺。”
见他将此事说得如此严重,秦宴之饮茶的动作一顿,随即点点头道:“你说吧。”
薛朗缓缓松了口气,恭敬回道:“回陛下,其实也就是两日前的事。因着学生喜好看些杂书,且对辽夏二国的历史有些兴趣,故而专门学习了这两国的语言和文字。”
“那日学生在一屋外偶听得屋内二人在说辽国话,君子非礼勿听,学生本不想听墙根,谁知那二人应当是觉得无人能听懂,故而旁若无人的大声吵嚷,学生即便是不想听也不得不听。”
“说重点。”秦宴之抬手按了按眉心,御史台薛大夫是个惜字如金的,没想到他儿子却是个话痨,说了半天都说不到正题上,也不知道究竟随了谁。
“是,”薛朗神色微凛,忙将铺垫砍掉了大半,直入主题道,“学生听闻那二人在谈什么军队马匹之类,还隐约提到了夏国,当时学生心中便觉得有些古怪,故而凑近了些继续……偷听。”
他面露几分羞赧,稍顿了顿继续道:“他们二人应是有些醉意,故而说起话来含混不清逻辑混乱,但学生大致听出了几个要点,其一,辽国与夏国应当达成了某种协议,两国如今看似打得不可开交,其实却暗中将大部分兵力转移到了我国的边境旁,不知何时便准备突袭。”
“其二,我国的军士之中,似是有他们的……探子。”他说完这话,悄悄掀起眼皮,目光隐晦地扫向了池萤所在的方向。
“你看我做什么?”池萤有些莫名,心中却不自觉地微突了两下。
“县主,”薛朗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此时说来与您也有些关系,这也便是今日我来寻您的缘故,那二人话语间还提起了十年前的一段往事,便是当年陆将军与小陆校尉……那件事。”
池萤闻言微怔,随即将他刚才所说串了起来,微微蹙眉道:“你的意思是,我爹爹和阿兄身殒沙场,说不定另有隐情?”
薛朗点点头,“正是,那二人虽并未详说当年之事,但却十分自得于陆将军最后参加的那场战役,说什么‘还是将军料事如神’‘多亏了那位给的线路’之类的话,在下虽不能笃定当年一定有蹊跷,但觉得此事还是应当告知县主才是。”
当年陆骏捷与陆篪二人战死沙场之时,陆萤不过十岁。她同母亲住在京中,一切关于父兄二人身殒的传闻皆是道听途说,故而在她的记忆之中其实并没有太多与之相关的细节。
人们都说是陆将军误判了对方的兵马数量,又思虑不周中了敌人的圈套,即便他们能以一敌三,终究还是不敌对方源源不断的兵力。但具体真相如何,其实她也无从知晓。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倒也从未有人怀疑过其中可能有探子的手笔,可如今薛朗却说这事有蹊跷?
池萤不由得微微有些失神。
“薛公子,”秦宴之见她神色恍惚,将声音略放低了些,转头同薛朗道,“此事你做的不错,朕已经知晓,当日那二人可还曾提到过两国联军的兵力究竟有几何?”
薛朗闻言眯着眼回忆了片刻,随即摇了摇头,道:“未曾,那二人口音粗鄙,说的并非辽国贵族所用的敬语,学生猜测那二人其实也不是什么高级官员,应当只是作为边缘人物有所耳闻罢了。”
秦宴之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的边沿,沉吟半晌后点点头,“嗯,倒也是,罢了,这些消息已是来之不易,薛公子忠心爱国,朕心甚慰。”
薛朗忙叩拜谢恩,“这都是学生应当做的,陛下谬赞了。”
“薛公子,我倒是还有一事不明。”池萤突然开口,室内的另两人便齐刷刷将视线投了过去。
薛朗略缓了片刻,回道:“县主但说无妨。”
池萤单手托腮,眉间挤出了几道浅浅的沟壑,道:“既然此事事关重大,你又是两日前便得知了这消息,那直接告诉令尊,让薛大人上奏陛下岂不省事,又为何还要兜这么大的圈子来找我?
她换了只手托腮,将头歪向另一侧,继续道:“今日碰上了陛下算你运气好,你便有机会将此事全盘托出,若是陛下并未出现,你又当如何?”
“这……这个..……”薛朗突然面色涨红,目光左右闪躲不敢同她对视。
这反应让池萤有些哭笑不得,“薛公子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薛朗却并未回她,而是突然转向秦宴之拜了拜,请罪道:“陛下,学生刚才的话中确实有些隐瞒,只是并非刻学生意欺君,乃是……乃是,学生去看字画的地方有些……不太妥当,怕污了圣听。”
“哦?什么地方,说来听听!”池萤突然来了几分兴致,没想到这小伙子看上去乖乖巧巧的,居然也会去“不妥当”的地方。
薛朗哪里能想到这县主居然如此大胆,碰到这种话题不但不避讳,反而还兴奋的像喝了鸡血一般。
他不自觉地又低下头去,声音有些怯懦,“回陛下,回县主,在下去的是……惊春阁,那说辽国话的二人,便是在惊春阁的包间中听到的,家父向来重清名,故而在下并不敢将此事告知家父。”
惊春阁这个名字,不用解释就已经让人浮想联翩了。
池萤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开,“没看出来薛公子竟还有如此雅兴啊?”
“不不不!县主您误会了,在下当真是去看字画的!”
薛朗见状有些焦急,手足无措地自我辩解道:“惊春阁中有来自各地的客人,他们大都出手大方,送给楼里姑娘除了首饰脂粉外,也经常会有些珍稀的古玩字画,在下前几日听闻楼中新送来了一幅北齐名家所绘的寒梅图,这才想去一睹真迹,在下……在下当真不是那般轻薄好色之徒啊!”
秦宴之摇了摇折扇,淡道:“薛公子无需如此,少年人轻狂些亦无妨。”
池萤:呵,这一听就是经验之谈,阁内老主顾了吧。
“陛下,学生所说句句属实,万不敢欺君啊!”薛朗被这二人前后夹击有些招架不住,额间已是冷汗涔涔。
池萤见他惶恐,倒是莫名心虚了几分,这小伙子真是太不禁逗了,反而显得自己像个女流氓似的。
“薛公子莫急,我并无恶意,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若是薛公子感到不快,我先同你道个歉,是我冒犯了,我自是相信薛公子为人的。”
薛朗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擦额间的汗珠,道:“县主言重了,您肯信在下便好。”
他稍缓了缓,复又突然想起什么,疑惑问道:“只是在下亦有一事不明,不知县主如何得知家父在朝中任职?”
池萤心下一跳,是了,此前薛朗自报家门之时并未明言自己的出身,她这番自爆,明摆着是事先就听说过他的名号,而他这一脸迷茫,却明显是不知其中曲折。
所以相亲这事儿其实只是冯家剃头挑子一头热?
她想含混着糊弄过去,语焉不详道:“嗯……我家中有一舅舅也在御史台任职,故而对薛公子有所耳闻。”
“哦,”薛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很快却面色微变,一脸惊疑道,“县主的舅舅,该不是……冯中丞吧?”
池萤从他这反应中便猜出大半,他估计也是被家里强行按头相亲,但只知相亲对象是冯大人的侄女,却并不知道他侄女就是自己这个县主。
薛朗面染薄红不敢抬头,很明显是已经推出了其中关窍,她自己亦是有些尴尬,今天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正当池萤左右踟躇之时,却听秦宴之在一旁幽幽开口:“薛公子可还有旁的事?”
薛朗愣了愣神,回道:“回陛下,并无。”
“嗯,时候也不早了,薛公子还是早些回府,免得薛大人担心。”秦宴之低头啜饮了口清茶,举手投足间皆是自在洒脱的清矜贵气。
“……..是,学生告退。”
薛朗虽有些不明所以,但既然陛下赶人了他也不敢多待,忙告礼退出了雅间,懂礼如他自然也没忘了随手关门。
池萤见状微微蹙眉,薛朗这一走,不就又变成她和秦宴之大眼瞪小眼的死亡时间了吗?
不,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她要自救!
“那臣女也先告退了。”
她起身匆匆行了一礼,转身便要推门而出,可手还没碰上门板,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清朗的:
“且慢。”
秦宴之轻轻放下茶盏,对着她僵硬的背影沉沉笑了声,道:“萤妹妹,许久未见,咱们可还未叙完旧呢。”
池萤深吸了一口气,心中默念了三遍“他是老板不能动手”,待到她转过身时,便已换上了一张恭谨的笑脸:
“陛下有何指教,臣女洗耳恭听。”
第20章 大将军的白月光20 妹妹其实肖想一下……
“萤妹妹,坐下说罢。”秦宴之再度为她斟了满杯茶,淡笑着指了指她之前的座位。
池萤虽不知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面上倒是神色坦然地坐了回去,淡道:“谢陛下赐座。”
秦宴之将一碟酥酪向她面前推了推,笑道:“不知萤妹妹未来有何打算?”
怎么,还来聊人生聊理想了?
“这几日的打算,自是尽力在武举之中取得头名,长远的打算,便是能入得行伍,征战沙场为陛下尽忠。”池萤摆出了应对面试的官方态度,层层递进滴水不漏。
“嗯,不愧陆氏后人,胸怀家国大义,是我大乾之幸,”秦宴之点点头,却又突然话锋一转,目光沉沉地看向她,“那萤妹妹就没有为自己考虑过?”
池萤眼皮微跳了跳,这段对话的走向好像有点不太对啊。
她选择继续装傻,正色道:“回陛下,在臣女心中,国事亦是家事己事分内事,若是天下安定再无战乱,便是每个子民最大的幸事了。”
秦宴之闻言轻笑了两声,抚掌道:“萤妹妹当真是个妙人,不过我听说——”
他稍顿了顿,俯身略凑近了几分,“妹妹的舅家似乎在为你相看亲事,安排的就是刚才那位薛公子?”
池萤:???你们当皇上的都这么闲吗还有空听这种八卦?
“确有此事,”她坦然点头,“不过臣女已经回绝了冯夫人,还请陛下莫要再提此事,免得让薛公子难堪。”
秦宴之状若讶异,“哦?薛公子一表人才,竟也入不了妹妹的眼,也不知妹妹究竟想寻个什么样的郎君?”
池萤也撑着桌子凑近了几分,浅笑着放缓了语调,“像陛下这样的——”
秦宴之眉梢微微挑起,眸光稍动了动,却又听她继续道:
“——臣女自是不敢肖想了,不过臣女想着,自然是要志趣相投的人才值得共度余生。”
池萤直起身来,单手托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位陛下倒是挺有意思,孤男寡女聊情感话题,话里话外都透着暧昧,却又不并把话说明白,随时给自己留着退路。
你若是待他冷淡,他便可以再暧昧几分将你哄回来,可你若是真要同他谈情,他又能立刻抽身,转头再说你会错了意。
如果当真是陆萤那种感情上一张白纸的小姑娘,大概率会被他哄得找不着北,心甘情愿的为他卖命。
这大概也正是他的目的所在吧,毕竟一个对自己死心塌地的女将军,才不用担心她会拿着兵权谋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