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音愣了一瞬,才明白这话里的含义,她瞧着他一副无赖样,全没了首辅大人静水深流的沉稳,不由恼羞更甚,伸手便来推他的肩。
动作过急,一时也忘了右手还攥了枚绣针,那寒芒一闪,顺着墨蓝刺入了男子紧实的上臂。
江陈动作顿住,微蹙了下眉,低头瞧见那枚银针,哂笑一声:“沈音音,你要谋杀亲夫吗?”
“亲夫?”音音咀嚼着这个词,垂下头,低低道:“大人的妻另有其人,我算什么,一个外室,尚不敢称大人为夫。”
这话带着淡淡的落寞,让江陈无端憋闷,他抬手抽出那枚银针,盯住她孱弱的肩:“沈音音,你不该忘了你的身份。”
是了,她是罪臣之后,依大周律法,罪臣之后,男不得入仕,女不得为妻为良妾。更何况江家这样的世家,若真娶了她,那是要家族蒙羞的。
音音仰起脸,澄澈的眼里都是坚定,她问:“大人,我从未奢望过你会娶我,可你不该困住我,为什么不让我离开呢,是你太贪心.”
她还是要离开,那样坚定,酒气涌上来,江陈觉得自己眼里都有雾气,他再不敢听,倾身过来,吻住了她的唇。
余下的话含含糊糊,再说不出来,音音被他的气息一寸寸侵占,险些呼吸停滞,脑子里昏沉一片,已被他抱上了床榻。
她挣扎不开,眼里的泪一点点沁出来,啪嗒一声,落在了男子修长有力的指上。
江陈仿似被灼了一下,身形顿住,抬手来给她抹泪,语气不善:“沈音音,不许哭!”
可小姑娘哪里听的进去,泪珠断了线的珠子般,接连不断砸下来。
这泪水砸的江陈手足无措,扯着袖子替她抹泪,平日的波澜不兴、方才酒后的轻佻无赖都没了影,毛头小子般慌神,一个劲道:“你别哭,你别哭.沈音音不哭.”
音音自己也不晓得何时止住的哭声,只记得被一个坚实的臂弯揽着,哭了个痛快,迷迷糊糊睡过去时,梦里还在抽噎。
第二日一早,长街上的梆子敲了五下,青蓝的天际已是泛起了鱼肚白。
于劲搓着手,大步进了垂花门,远远朝候在廊下的羌芜使了个眼色。
早朝瞧着便要开始了,往日主子爷这时早已进了宫,今日却一点动静也无,他左等右等,连个人影也无,只得进后院来寻。
羌芜会意,轻手轻脚进了内室,止步在紫檀底座的玉兰屏风外,低低问了句:“爷,该上早朝了,于劲已候了多时。”
屏风后一片静谧,隔了一会,才听见主子爷压着嗓子,道了句:“今日让于劲进宫,给圣上告个假。”
羌芜愣了一下,倒没想到,他们主子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忙于政务,竟也有告假的一天。
她“喏”了一声,躬身退了。
江陈平躺在宽大的乌木鎏金缠枝床上,垂眼看蜷在他怀中的小姑娘。
她柔顺的发细滑微凉,丝丝缕缕落在他腰腹,单薄的肩背孱弱的让人怜惜,伏在他身上,与他紧密想贴,尽是依赖模样。
这几日她横眉冷对,在这睡梦中才又恢复了温顺乖巧模样,让这内室一下子温暖又香柔,熏的他不想起身。
待窗外的光影一点点亮堂起来,音音睫毛轻颤,睁开了眼。
因着昨日痛快哭了一场,醒来时,便觉嗓子干涩,眼睛也肿的睁不开。
她微微动了下身子,手下温热又坚实,让她有一瞬的愣怔,抬起眼,便见男子下颔线紧绷,利落又飞扬,闭着眼,仿似还在沉睡中。
她似是被灼了一下,立时弹坐起来,去摸床脚的外裳。冷不防听见男子冷哼:“这会子倒是手脚麻利。”
方才这内室的温馨轻柔一下子散了个干净,江陈利落的下了床,一声不吭的穿戴,酒气散去,又成了平素冷厉果决的江首辅。
待腰间蹀躞一扣,他忽而转身,伸手便捏住了音音下巴,声音带着晨起的暗哑,他说:“沈音音,别再想着离开。”
顿了顿,又咬牙道:“若再有下次,想想你京中的亲眷,譬如你那幻表姐,你那二哥哥。”
“你.”音音猛然抬头,直直看进他幽深的眸,带出一抹防备神色。
江陈瞧见这神色,额上青筋跳了跳,顺着她的话,替她说出了那下半句:“对,我就是个混蛋。”
说着再不停留,逃也是的,大步往外走。走到门边,忽而脚步慢下来,低低喟叹了句:“只对你混蛋。”
音音愣了一瞬,抬手便将手边的腰枕扔了过去,没砸到那大步流星的人,倒是擦着羌芜的衣摆,落在屏风前。
羌芜没料到,这样温柔的一个人,竟也有发脾气的时候。
她捡起那秋香锦缎迎枕,只当未闻内室龃龉,走进了禀道:“姑娘,陈家来了个婢子,自称是苏夫人身边贴身的大丫鬟萍儿,今日天不亮就来了,说是有急事,可要见一见?方才已被引着进了后院.”
羌芜话还没说完,便听四棱支摘窗外萍儿带着哭声的喊:“表姑娘,你快去看看我们家夫人吧,她.她生了一夜了,今早上连声儿都没了。”
“萍儿,你说什么?大姐姐生了?”音音连鞋都来不及穿,顺手扯了件外裳,边披边往屏风外转。
萍儿推开隔扇门,满面泪痕的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她实在没办法了,苏夫人没有娘家人,现如今放眼京都,也就还有个亲厚的表妹。她说:“是,表姑娘快去看看吧,夫人她命在旦夕啊。”
第31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苏幻昨日归来后便腰腹发沉,早早睡下了。
萍儿本不值夜,可瞧着夫人神色极倦怠,到底不放心,卷了铺盖卧在脚踏上守着她。
她是亥时一刻被惊醒的,彼时苏幻额上沁了豆大的汗珠,身下濡湿一片,人都有些不清醒了,握着她的手,痛的直发颤:“萍儿,去唤稳婆来,我.大抵是要生了。”
萍儿心里咯噔一声,立时披衣而起,出门先去寻家主。
她穿过漆黑的院落,跌跌撞撞跑去书房后才知道,今日家主宿在了新姨娘房中。
无法,只得又折身去了偏院,却被姨娘的丫鬟玉蝉拦了下来,直言:“家主今夜饮了酒,同姨娘早早歇下了,怕是不便打扰。”
萍儿哪里管她,一壁敲房门,一壁直着嗓子喊:“爷,夫人她生产在即,您快去看看吧。”
可话音落了,里面迟迟不见回应,过了会子,才听见幼娘染了云雨的娇音:“夫人要生产,寻家主作甚,现下萍儿姑娘该去寻稳婆。”
萍儿头一回觉得家主如此陌生,明明已是暖春五月,心却如坠寒冬腊月,她替夫人不值啊!她其实是陈家的家生子,苏幻嫁过来时,家主还是个清贫的举人,知道陈家艰难,夫人连个丫鬟也未带,劳心劳力,一手操持府物,让大人一心致仕,这才有了如今的吏部侍郎陈大人。可现在夫人要生产了,他却一眼也不看,忙着同新姨娘云雨行乐。
她一咬牙,转身便走,进了正院,吩咐粗使婆子烧热水,又让人进去伺候着,自己转身去寻了稳婆来。
好在那两个稳婆本是一早儿便备下的,听闻了消息,立时赶了过来。
那时苏幻已被一轮轮的疼痛折磨的失了力道,两个稳婆却不慌乱,将人安置好,便关了房门,直言女子生产是个耗力气的,不便旁人打扰,其余人等候着便是了。
萍儿看稳婆如此沉着,倒是安心不少,可候着候着,便觉得不太对劲。她起初还能听见夫人的痛呼声,但那声音越来越微弱,到最后已是几不可闻。
她想进去看看,可那王婆子人高马大,堵在门口,道:“萍儿姑娘,这生产不出声才能节省力气,你如今进去,冲撞了夫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是不敢担这责任。”
今日家主不在,院子里的几个下人没个主心骨,自然不敢擅自硬闯,万一真冲撞到夫人,这怪罪下来可不是小事。
萍儿进不去,心焦不已,只得离了府来寻音音。
音音与她赶回陈家时,已是巳时末,明晃晃的暖阳照在身上,已有了夏日的微醺,可音音只觉周身泛寒,忍不住的打颤,她不敢想表姐若有个三长两短,她要如何面对。
待进了后院,那王婆子正端了盆血水出来,哗啦一声,倾盆浇在了花架下。
音音被那鲜红的血刺的一阵目眩,三两步奔过去,便要往内室而去,正伸手掀门帘,却被一只粗糙肥厚的手掌攥住了小臂。
那王婆子讪笑两声,道:“表姑娘莫进,夫人正是关键时候,您这一冲撞,万一让她这刚提起的一口气散了,那可是不妙。”
这表姑娘柔柔弱弱,想来也是个没主意的,王稳婆并不将她放在眼里,丢下这句,便要自顾进门。却没料到,小姑娘腰板挺直,挡在了她面前。
“是吗?”音音还是亲和的笑,出口的话却一点不好糊弄:“王稳婆自不必担心,我悄声进去,只坐在屏风后守着大姐姐,也能给她些安抚。”
这话倒是让王稳婆噎了一瞬,支支吾吾道:“这.怕是不好,万一惊扰了夫人.”
“你怕什么?这屋里可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小姑娘忽而敛了笑,言语犀利,声声落地。她站在台阶上,打小儿养出来的贵气让那婆子不敢靠近,又一字一句道:“王稳婆,今日若我表姐出了事,我定饶不了你。”
那王婆子只觉颈上凉飕飕的,没了方才的强势,缩了缩脖子,还想再说话,却见小姑娘一个转身,已是掀帘进了内室。她跺跺脚,只得跟了进去。
音音甫一迈进去,便闻见了浓重的血腥味,隔着绢丝座屏,隐约瞧见她的大姐姐卧在窄榻上,浑身被汗水浸湿,止不住的轻颤。她仰着头,艰难呼吸,已是一丝声儿也发不出。
榻边那位李姓稳婆,用热水浸湿了帕子,替苏幻擦拭额上的汗,动作轻慢,假模假样的喊:“夫人,您再加把劲,这马上看到头了。”
音音陡然攥紧了帕子,双亲去世时的无力与彷徨又一阵阵袭了来,让她有片刻的晕眩。
她稳住身形,转过屏风,抬脚便踢翻了那李稳婆,蹲下身,握住了苏幻濡湿的手。
她声音发颤,一遍又一遍:“大姐姐,大姐姐,音音来了,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苏幻勉力转过头,张了张口,发不出声,只扯了扯嘴角,无声回握了下她的手。
“大姐姐,不怕,不怕,再坚持一会,我给你请大夫去。”
音音说完这句,陡然起了身。
她想起幼时顽皮,每每犯了错,她的大姐姐总将她护在身后,不知替她顶了多少缸。沈家败落时,也是她的大姐姐站出来,她说:“音音,别怕,还有姐姐在。”
如今,换她来守护她!
她扬声唤王鹿:“王鹿,把这两个稳婆给我绑了。”见王鹿呆愣愣看过来,又道:“怎得,首辅大人要你们跟着我,我还使唤不得?”
王鹿上次送音音去陈家,结果半路丢了人,受了好大责罚,差点被遣去了西北荒凉地,如今自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说二话。他只是惊诧于这平素柔弱的美娇娘,这会子如此果断。他扬扬手,跟来的几个护卫涌上来,立时将两个稳婆绑了个结实。
音音又唤萍儿进来守着,转身便去寻大夫。
同安堂坐诊的李大夫年逾五十,是京中有名的妇科圣手,苏幻自打安胎起,寻的也是他。
她打定主意要去接那李大夫,刚吩咐备马车,却见门口小厮探头探脑,小心禀道:“表姑娘,也赶巧,今日李大夫就在咱们家呢,现下正在偏院,给姨娘安胎。”
音音冷笑,好个陈林,真真狼心狗肺。发妻生死攸关,他却关起门来只顾新人。
她脚步匆匆,转瞬拐进了偏院,还未进屋,却见那唤作玉蝉的婢子拦在门边,阴阳怪气:“沈姑娘,您来我们陈家毕竟是客,没有我们家主允许,如何能擅闯主人居室,我们姨娘她虚弱着呢,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音音不耐,并不正眼瞧这婢子,只给羌芜使了个眼色。
羌芜这些年在首辅府当差,出来也不是那怕事的,抬肘便杵了那婢子的肚腹,将人一推,不屑的呸了一声。
室内光线昏暗,萦绕着浓烈的安息香,幼娘靠在美人榻上,手臂搁在软枕上,隔着薄薄的绢纱,正让李大夫切脉,一避扶着额头道:“昨日流了不少血,也不知这孩子还与我有没有缘分,大夫您一定.”
话还没说完,看见破门而入的身影,忽而直起身子,哎呦道:“哎,你们如何进来.”
音音哪里管她,上前扯了那李大夫道:“陈家大夫人难产,烦请大夫速去正院看看。”
幼娘闻言,从榻上下来,动作倒麻利,不似方才的虚弱,直言:“沈姑娘,妇人生产如何能让外男入内,便是大夫也不妥,这如何使得?”
李大夫也踌躇,他虽善看妇科,可多是诊脉开药,何曾进过产房?这于妇人名声而言可不是小事,于是斟酌道:“确实非同小可,此事需得征得陈大人同意,否则却是行不通。”
虽说医者仁心,可他不敢担这责任,若万一那陈大人日后追究起不敬之罪,也是难缠。
音音环顾四周,透过内室的帷幔,隐隐瞧见陈林还尚在酣睡,当即便要冲进内室,却被那幼娘挡住了去路。
幼娘以手抚着尚未挺起的小腹,温和浅笑:“姑娘,我们大人昨夜醉了酒,现下还卧床不起,这衣衫不整的,您进去怕是不合适,不若我替你.”
她话还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脸颊上已是火辣辣疼起来。她盯着眼前娇柔的小姑娘,瞪圆了眼,你你你个没完,实在不敢相信,这看起来娇娇弱弱的,也会打人。
音音眼角发红,短促喝了声:“滚!”,推开人便进了内室。
她没有时间同他们纠缠,她的大姐姐还在等着她。
她见那陈林尚自醉卧,环顾一圈,伸手便拿了桌上的茶水壶,撩起帷幔,将那凉茶悉数浇在了陈林脸上。
可陈林只微蹙了下眉,依旧未睁眼,让她升起了几分异样感,回头一瞥,正瞧见羌芜端了盆冷水来,当即接过来,哗啦一声,尽数泼了过去。
这盆水乃是刚汲的井水,沁凉的很,激的陈林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他摸了把脸,怒喝了声:“哪个不要命的?”待看清床前的音音后,愣怔道:“音音,你缘何在此?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