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陈踏进明辉堂时,里面已坐了几位同僚。
几位大人一壁准备用膳,一壁讨论时事。
文渊阁大学士陈识看着自家小厮从食盒中一碟碟摆出菜品,漱了漱口,道:“太后靠着章家把持了太半江南兵权,如今又摆明了想插手北方军务,首辅大人也不知如何想的,竟沉的住气。”
他说完就着小厮的手,含了口漱口水,还未吐出来,却见门前绯红官袍一闪,满身威仪的摄政首辅迈了进来,那口水便一下子呛进了喉咙里,咳嗽起来。
几位大学士也是面面相觑,这位爷可是从不与他们共进午膳的,也不知今日如何来了明辉堂。当下板直了身子,起身行礼。
江陈摆了摆手,径自走了进去,将手中食盒一放,道:“无妨,你们且用,不必管我。”
他脸上神情温和,全没了前几日的冷凝,让几位大人松了口气。只哪里敢放开了饮食,也只能陪着笑脸,小心应承。
江陈却仿似体会不出这堂内的不自在,往案桌后一坐,慢条斯理揭开了食盒。
第一层是粉白的桂花糕,花朵般绽开,上面还带着刚采撷的花瓣,好不精巧。
他微挑了下眉,倒是没料到沈音音还有这手艺,也真是费心了。
他将第一层屉子抽出来,放在案上,对下首的陈识指了指:“看这桂花糕,可精致?”
在听到几位大学士交口称赞后,又抽出第二层,指了那荷花酥,道:“这荷花酥做的倒也逼真。”
待到第三层的水粉汤圆露出来时,翘了翘嘴角,轻轻扣了下案桌,漫不经心的道:“我这家眷倒也费心,一大早起来做这些费功夫的。”
说罢瞥了眼宋学士的食盒,又道:“只有一碗阳春面吗?宋大人的内子看来颇不用心啊。”
几位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想来摄政首辅这样缜密的人,哪能说废话?定是用点心比喻政事,借机提点他们呢。只是一时也想不明白这话里的深意,有些着急。尤其那被点名的宋学士,已是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只有陈识是个不爱弯弯绕绕的,满脸堆笑的应道:“是了,这明月楼的点心乃是京中一绝,以前我内人也常给我捎带,好吃!”
江陈拈了块桂花糕,正要往嘴里送,闻言止了动作,抬眸:“这点心原是明月楼做的?”
“是了,他家的最是精致,一看便知。”
陈识笑呵呵的回了句,听在于劲耳中却觉得大概要不妙。
果然,他们主子爷面上虽还是散漫神情,却再不言语,随便用了几块点心,便出了明辉堂,留下一屋子冥思苦想的大学士。
江陈晚间回首辅府时,脚步轻快,脸色却微有些沉,他这会子空下来,脑子里一直回荡羌芜捎来的那句话,她说:“沈姑娘今日说了,日后定要同大人好好过日子。”
这寻常一句话,让他心中大定,松乏了几日来的沉寒。只想起那送来的糕点是出自明月楼,又有些骄矜的不自在。
进了首辅府后院,他不经意抬眸,却瞧见廊下立了个小姑娘,滚雪细纱的芙蓉裙衫,掐出细细的腰身,被暖黄的灯光一照,温婉又柔媚,像是等候夫君归家的小娘子。
他微微挑了下眉,加快了脚步,面上却依旧神情淡淡,走的近了问:“怎得候在这里?”
音音抬手拽了下他的袍袖,有些不自然道:“我等你回来用饭。”
江陈瞧着她白净的耳尖透出点粉,眸子里全是细碎的光,却依旧不咸不淡“哦”了一声,状似不经意问:“今日羌芜同我讲,你是想明白了?”
虽已觉出她的变化,但他还是想亲口听她回应。
音音微垂下头,脸上落下几缕细碎的发,整个人都闪着温婉恬淡的光,她轻轻“嗯”了一声,低低道:“如何能想不明白呢,出去一趟才知世道艰辛,不是我这样柔弱女子能自立的,多亏了大人的爱宠,才有今日衣食无忧的日子,往后又能有子嗣傍身,也没什么念头了。”
她芙蓉裙摆在晚风中飘飘荡荡,纤细又柔媚,让江陈心里生出无限的怜惜。
是啊,她这样的菟丝花,合该让男人庇护疼宠的,离了这首辅府,估计被吃的渣都不剩,吃了这一遭的苦,大概也明白了其中艰辛,如今也只能倚靠着他了,还能往哪里去?
他伸出温热的掌,包裹住那柔夷,轻轻握了下,道了句:“放心。”
放心,他会护她一辈子。
可这话听在音音耳里,却有些讽刺意味,她垂眸掩去那丝暗淡,再抬起头,又是晶亮的欢欣。
江陈被这丝光亮映的愣了一瞬,片刻后才牵着她的手进了抱厦,看见葵花式桌案上摆的晚膳,忽而回首,没头没脑道:“今日宋大人的内子给他做了阳春面,陈大学士的妻子给他熬了参汤,都是亲力亲为的。”
音音“啊?”了一声,没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
江陈轻咳了一声,骄矜又别扭:“沈音音,我不吃明月楼的点心,要想表诚意,你亲手给我做来。”
他说着挥挥手,竟让羌芜将一桌子的菜肴撤了个干净,孩子似的无赖:“不吃这些,你给我做。”
音音一时竟无话可说,愣了一会,才呐呐:“可我不会做啊。”
“煮碗面还不会吗?”“为什么宋大人的妻子会做?”“陈大人的妻子还会熬汤。”
音音竟从这凉薄的声音里听出了几丝委屈,踌躇了一瞬,终是道:“行吧,煮碗面大抵还是拿的出手的。”
她说着便去了小厨房,许久也不见回。
江陈坐在桌案后,等的实在不耐烦,起身跟了过去。
膳房里的奴才们都被音音打发了,她纤细的影子映在小窗上,朦胧的晃动。
江陈踏进来时,便见她正低头切配菜,笨拙又小心,眉眼透着专注。锅里的汤冒着热气,咕嘟咕嘟响动。闻起来,是浓重的人间烟火气,让人温暖又踏实。似乎是家的味道?
他不动声色的瞧了许久,直到小姑娘切完配菜,一抬眼便撞见了他漆黑的眸。
音音擦了擦手,有些不自在,问:“你怎么来了?”
“本官再不来,大抵要饿死了。”江陈压下嘴角,还是一副骄矜神色,走进来问:“可好了?”
音音仰起脸,眉眼弯弯,颇有几分得意:“好了,盛出来搭上配菜便好。”
她一副等待夸赞的神色,让江陈也升起了期待。他踱过去,伸手便揭开了那锅盖。
只是.现实总比期待残忍。锅盖一开,热气扑了江陈满脸,他闭了闭眼,便见咕嘟嘟的沸水里,细面已挤成一团,面嘎达一陀,沉沉坠在沸水中。
便是后来许多年,江陈依旧记得那面的味道,也记得他这辈子说过的最违心的一句话,他说:“好吃。”
第35章 柳韵的慌
自打那日避子汤风波后,江陈一连个把月未归家。
蒋老夫人起先还端着架子,等着孙儿来请罪。可眼瞧着都六月底了,孙儿那边依旧没动静,也是心里发虚。毕竟如今这国公府全靠江陈撑着,她自然不能同他生疏。
她坐在廊下晒了一下午的太阳,才放下些脸面,对张嬷嬷道:“巧姑,怀珏也有月余未来,我们祖孙可不至于因着这点小事生疏了去。”
张嬷嬷连连颔首,递出了台阶:“是了,亲祖孙,哪有隔夜仇,何况这点小事,不至于。后日便是大姐儿的生辰了,太后点名要见见大姐儿,不若明日便请国公爷归家一趟,商量一下这带大姐儿进宫的事宜。”
七月初一,便是江霏及笄之礼,及笄了,便可送进宫了,这江家的姑娘大抵是要封妃甚至封后的,自然需得太后先过一遍。
第二日一早,去请国公爷的家奴下了朝便在宫门外候着了,却是没请来人,悻悻的回来,战战兢兢禀道:“老夫人,国公爷说是政务繁忙,今日便不回了,明日会早早的携了姐儿进宫。”
蒋老夫人憋着一口气,脸色不甚好看,喝了几口茶水压下闷气,却听小丫鬟传话,说是沈姑娘求见。
老夫人愣怔了一瞬,倒是没想到一个外室竟敢登堂入室。她嘴角擒了一抹冷笑,道:“沈姑娘既来了,那便请吧。”
音音随着领路的小丫鬟进了松寿堂,她今日一身秋香色褙子,显出温婉的端庄来,入了花厅,低眉顺目的恭敬,行礼道:“沈家音音见过老夫人。”
蒋老夫人放下茶盅,并不回话,只斜睨着打量她,却见小姑娘垂手侍立,清澈的眼里都是诚恳,看的人不设防。
音音语气亦是诚挚的,她说:“老夫人,前些日子大人为着我闹了一场,音音今日来,是来请罪的。”
老夫人倒没料到她有如此一说,倒底拿正眼瞧了她一眼,却见小姑娘趋步上前,跪在了厅中,语调清晰,句句落进了她心中。
音音道:“老夫人,您最是了解大人,非是他多宠爱我,只他是个护短的,只要被他划入羽翼下的人,都是不允许被丝毫冒犯的。可音音有一问,老夫人您与我又何必对立?您是江家的老祖宗,我只是个卑贱外室,往后定当服侍好大人,敬重您,敬重主母,绝不会有丝毫越界的。您又何必将我放在眼中,因此跟大人生出嫌隙呢?”
她这话说的卑谦恭顺,让老夫人面上和缓了些许。她顿了顿,用完了面前的茶水,也未理音音,转头对张嬷嬷道:“巧姑,随我去内室礼佛。”
老夫人扶着张嬷嬷的手转去了屏风后,抄了个把时辰的佛经,才抬起头,从四扇座屏的缝隙里瞧了一眼那外面依旧跪着的身影。
她叹息一声,嗤道:“看起来倒也是个诚心的。”
张嬷嬷便道:“是了,又何必同她一般见识。”
老夫人摇摇头,终究道了句:“今日午膳摆在花厅,便让沈姑娘来伺候吧。”
她何尝想不明白,孙儿既如此护着她,她又何必去触霉头。看这沈音音也是个柔顺的,左右不过一个外室,放在那里就是了,便是不用绝嗣,往后若是伺候的好,恩赐她生个一男半女,记在主母名下,认回国公府,也不是不可。
将近七月,天气已是益发炎热,今日松寿堂的午膳摆在了临水的花厅,里面置了龙凤冰鉴,沁出丝丝凉气,倒也不觉得热了。
老夫人主位上坐了,看见音音亦步亦趋上来布膳,又恢复了往日慈爱模样,语重心长叹道:“音音,你也休怪老身心狠,我只是为着国公府名声着想,不能要你生下庶长子罢了,既然那药阴寒了点,那咱便不用,用些温和的,等日后主母进了门,也能许你个一儿半女。”
音音听了这话,满脸的感激,忙不迭谢恩,让老夫人又舒坦了几分。
她含着笑,布置碗碟,细心又乖顺,正要去盛汤,却见珠帘轻动,柳韵走了进来。
柳韵见了音音亦是愣了一瞬,很快又眉眼带笑,对着老夫人撒娇:“祖母,说好了今日我来给您送药膳的,您是不是又忘了阿韵?”
柳府家厨做的药膳乃京中一绝,滋补养身,又鲜香可口。自打定亲后,柳韵每日都要给老夫人来送热腾腾的药膳,哄的老夫人直夸她孝顺。
老夫人闻言亦笑,忙指了柳韵道:“你们瞧瞧,柳家姑娘专挑饭点来,这哪是来送药膳,这是来我们家蹭饭呢。”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笑了。张嬷嬷忙拉了葵花凳,让柳韵坐了。
柳韵瞧着音音,忽而道:“音音姐姐今日怎么来了,也坐下用膳吧。”
她一双圆圆的眼弯起来,可亲的很,心里却明镜似是的,晓得老夫人自然不会要这沈音音同桌,必得当众提点几句沈音音这上不得台面的身份。
可今日出乎她的预料,她听见老夫人说:“沈姑娘坐吧。”
老夫人有心缓和祖孙关系,今日又见音音如此乖顺服帖,倒是不欲再为难,转而对柳韵道:“阿韵,往后你们同在怀珏身边,关系如此融洽,倒是让我安心不少。”
柳韵依旧挂着天真的笑,端汤的手却几不可见的一抖,洒了些许汤汁出来,同她将一个外室摆在一处讲,让她分外不舒坦。
这顿饭吃的各怀心思,很快便散了。
音音是同柳韵相伴出的松寿堂。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将两人的影子在连廊上拖了老长。她面上恬淡柔顺,落后柳韵几步,是妾室该有的恭敬之态。
走了一程,柳韵忽而顿住脚,回身拉住她的手,低低问:“姐姐,你那日因何改走水路?若是按照韵儿的安排行事,没准儿现在早脱身了,何苦在这里伏低做小。你被抓回来后我可是忧心了好几日,你别怕,若是怀珏哥哥为难你,韵儿替你求情去,我这未婚妻的话他还是听得进去的。”
她以为面前的小姑娘会感激会哭诉,可她没料到,音音只是轻轻摆开了她的手,羞涩的摇头。
音音垂眸道:“大人.大人是惩罚了我,他.他.”她咬了咬唇,声音低下去:“他折腾了我一夜。”
柳韵起先没反应过来,愣了会子才恍然大悟。圆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胸中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憋的她脸颊微红,倏忽转身,往而二进门而去。
她走了几步,面上的难堪才散了个干净,微侧身,又道:“姐姐,你这样高洁的性子,竟受如此折辱,也真是让人悲叹。往后你便自甘做这无名无份的低贱外室?我心里替你难过,当年那个国公府嫡姑娘,不该如此。”
她语调凝结,带着悲悯,倒真像是替她难过。
音音却只轻笑了声,回道:“柳姑娘不必如此,这一遭下来,倒让我瞧清了,大人是真心待我的。我日后再无二心,定当同他好好过下去。况大人已停了我的避子汤,许我子嗣,今日连老夫人都松了口,允我一儿半女,这也算得个圆满,我还能有什么想头呢?”
怀珏哥哥许了她子嗣?连老夫人都同意了?
柳韵脚下一绊,微微趔趄了下。她可以容忍怀珏哥哥有疼宠的人,却绝不允许有庶子来分她的利益。她母亲说过:“那些得宠的女人勿需太计较,过个两三年你且再看。倒是那些有子的姨娘,却是不能放过。”
她微微眯了眯眼,扶着秦嬷嬷的手陡然一紧,她确实太过良善了,这沈音音再容不下。
音音憋了眼那微有些紧绷的背影,垂下脸不再作声,一直将柳韵扶上马车,才自顾转头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