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音没说话,她早料到了,她的大姐姐要强的很,断不会在人前失态,只是人后何种滋味,她实在不敢想。
但她也不打算立时去看她,她晓得,大姐姐不愿兄妹们瞧见她如今的狼狈。需得等她体面些,才愿见她的吧。
羌芜拿了帕子替小姑娘擦手,忽而想起什么,顿住动作,道:“姑娘,你昨个让我去查那幼娘,上午便得了信。这幼娘家中还有个胞弟,原先靠她做淸倌儿供养读书,前几日据说得了吏部崔大人青眼,被举荐进了太学旁听。”
音音端粥的手一颤,淋漓了些许汤汁在手上。又是柳韵的表哥啊。怪不得那幼娘愿意舍了命,原来柳韵许了她胞弟的前途。若说原先她还只是猜测,如今倒是敢肯定,大姐姐这桩事,便是柳韵一手谋划的。
她只是想不明白,柳韵又何至于此?
羌芜替小姑娘擦拭了手上的汁水,瞧着她默不作声,只一勺勺的喝粥,总觉得她有些不一样了,平素软糯的温柔里,透出了些坚韧的决绝。
音音用完了粥,还想再歇下,羌芜好说歹说,想要她起来散散食,却是说不动,只得又给她放下了帷帐。
只也不过半个时辰,便听里面小姑娘声音虚弱,低低道:“羌芜,那止痛的汤药熬一副来。”
“好好好,姑娘您等着。”
羌芜一听,便知小姑娘这是来月事了,近来她来月事,总要疼一脑门子的汗,只能靠这止痛的汤药熬过去。
羌芜手脚麻利,不过片刻便端了汤药来,掀起帐帘,却见小姑娘已抱着小腹蜷缩成了一团,小脸上一点子血色也无。
她将人扶起来,吹凉了汤药送过去,心疼道:“姑娘,要不您还是要大人给您唤个太医,仔细瞧瞧吧,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这小姑娘,每每疼痛难忍也只是自己挨着,从不麻烦旁人,羌芜以为,她定要一口回绝,并不愿因自己这点小事,让大人费心费力。
只没料到,她听见靠在她身上的小姑娘语调清浅,道了句:“好,把这汤药倒了,遣人去寻大人吧。就说我疼的受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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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陈来的倒也快,不过两刻钟,便从宫里携了太医来,携的还是头发花白的圣手孙太医。
他本是从枢密院出来,要进宫理政,不巧在宫门边便见着了带话的家奴,说是沈娘子腹痛难耐,要大人回去看一眼。
他知道沈音音的性子,她从来不在他面前讨要怜惜,况且他二人如今又僵持,更是不肯示弱的,如今肯遣人来寻她,想来定不是小事。
他大步流星,进了首辅府内室一掀帷帐,果然见小姑娘细汗淋淋,弓着身子,微微发颤。
听见声音,音音仰起脸,对上他幽深的眸子,忽而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声音里多是委屈:“你怎么才来,我疼啊。”
她一双眼湿漉漉的,望过来,带着浓浓的依赖,看的江陈眼皮一跳。
他还以为她不愿见他,而他亦有骄傲,并不想再踏进首辅府内室,最近几日,都是归家过夜,除了醉酒那晚。只没料到,她还是对他依赖的。
他不咸不淡“嗯”了一声,一副不在意神色,身后的一只手却攥紧了,扬声唤:“孙太医,来瞧瞧。”
他说着放下帷幔,将人遮严实,又拿绢帕盖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才让孙太医进来切脉。
孙太医掀起耷拉的眼皮看了江陈一眼,嘀嘀咕咕:“连人都见不着,如何望闻问切,老夫这把年纪了,还能吃了你的美娇娘?”
他自持资历老,向来说话也随便。只今日这话出了口,却见这位年轻的首辅大人淡淡暼来一眼,淡漠又凉薄,像是上好匕首闪着的寒芒,让他心里莫名一凛,再不敢多言。
沉默着诊了会子脉,他面上神情渐渐凝重,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江陈的目光凝在帷幔后那娇小身影上,低低问了句:“倒底如何?”
孙太医便道:“按理说本是妇人寻常宫寒,只姑娘这症状却是不好调理,寒气之重,非同小可,想来必是用了至阴至寒之物。”
“至阴至寒之物?”
江陈重复了一遍,忽而蹙眉,带了怒气的声音:“羌芜,你们下人是如何伺候饮食的?!可是给沈音音吃了什么?”
羌芜闻声吓的魂都没了,噗通跪了,道:“大人息怒,姑娘平日饮食断不至于如此,大抵……大抵……”
“大抵如何?”江陈已是不耐,那丝怒气已成了暴戾,在胸口横冲直撞。
羌芜一咬牙,俯身道:“想来是常用避子汤之故。”
她这话落了,室内静默了一瞬。
江陈身子一僵,片刻后才道:“把那避子汤端来。”
有那看眼色的的婢女急急跑出去,从红堇处寻来些剩下的药材,呈上道:“大人,红堇姑娘是国公府上派来的,平素专管娘子避子一事,奴婢也只从她那里寻了这些来。”
孙太医接过一看,直皱眉头:“红花、麝香、水银,这真是一个比一个阴毒,也怪不得如此了。哪里是避子,这怕是要这小姑娘绝嗣啊。”
江陈额上青筋跳了跳,幽深的眸子里蕴起了风暴,眼见着就要发作,屋子里的奴仆们各个战战兢兢,却听帷幔里的小姑娘低低唤了声:“大人。”
声音细细的,风一吹就散,落在江陈心里又酸又涩。
他轻轻“嗯”了一声,嘱咐孙太医开了药来,挥手让众人退了个干净。掀帘进去,一伸手便将那单薄的小姑娘揽进了怀里。
他以为她会抗拒,却见小姑娘肩背轻动,往他怀里钻了钻,倒像那受伤的幼崽,寻到了可靠的怀抱。
帷帐里有短暂的沉默,两人都没开口,音音嫩白的脸颊贴着他的胸口,听见他清晰的心跳,一下两下……倒是有点像为她而跳。她不知怎得,竟是脱口道:“我大姐姐的孩子没了,往后也再不能生了,我对不起她!我要说.”
这话没头没脑,出了口,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明明不抱希望,为何还要下意识再问?
音音只觉嗓子发干,骤然住了口。
江陈瞧她模样,开口要问她余下的半句话,却见小姑娘呆愣一瞬,忽而沁出泪来,闷闷道:“我因着大姐姐,心里难受的紧,竟同大人说这些,也是糊涂了。”
说着往他怀里蹭了蹭,又道:“我正难受着呢,说话便随便,但大人你不许同我计较。”
她这话带着蛮横的娇憨,淡淡的嗔怪。让江陈不自觉扬了扬眉。他没想过,她还会同他如此说话。
江陈默了一瞬,修长的大手贴在她小腹上,轻轻揉动,良久,哑着声道了句:“往后。那避子汤勿需再吃。你大姐姐那边若是不放心,可遣孙太医去瞧瞧。”
他这话落了,便见小姑娘仓惶抬起头,小心翼翼问了句:“真的吗?可若是生下庶长子,无异于打主母的脸,如何使得?”
她这副小心谨慎模样让江陈心里莫名不舒坦,他想起那时的国公府嫡姑娘,也温柔娇媚,可因着自小被爱滋养着,想要什么从来都是伸手便要,何曾这般小心过。
他语调莫测,淡淡道了句:“我说不用吃,便不用吃。”
音音愣怔了一瞬,还未反应过来,却见羌芜已端了汤药来。
江陈端过来,并不假旁人手,一勺勺喂她。
待温热的汤药下了肚,音音又缓了一瞬,才觉得好受了些许。
她靠在江陈怀中,僵硬的脊背放松下来,闭着眼,落下一排长睫的阴影。
江陈以为她睡着了,动了动身子,却听怀里的小姑娘轻轻道:“大人,你知道我为何要离开吗?”
“为何?”江陈语调随意,可替她拽被角的手却攥紧了。
这是他心里的顽疾,让骄傲的他不敢听不敢问。
他紧绷着下颔线,等了许久,才听见她又道:“我家人都没了,我想要个家了。”
“可我留在大人身边,是连子嗣都不能有的。我幼时读过几本医书,这避子汤阴毒,是早晓得的,我怕自己再喝下去,往后再不能得圆满。到那时年老色衰,大人也厌弃了我,又无子嗣傍身,岂不是要孤独终老,哪里又能得个家呢。”
她声音低低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凿进江陈心中,让他恍惚一瞬。
片刻后,江陈才犹疑着问:“若往后,我许你子嗣,你……可愿意留在我身边?”顿了顿又补了句:“真心实意的留下来。”
音音仰脸,杏眼里有熹微的光亮,忽闪忽闪看住他:“我……”
她没说下去,可那眼里的光却让江陈压抑了许久的心骤然开阔,一抬手将人箍的更紧了几分。
音音微挣了挣,她埋下脸,微舒了口气,他大概是信了这由头的吧?
信了才好啊!
第34章 放心
酉时未至,起了阵子风,本是澄明的天透出些阴沉来。
首辅府的后院里肃穆一片,廊下的奴才们屏气凝神,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江陈转着手上杯盏,瞧了眼内室里熟睡的小姑娘,声音压低了些许。
可声调虽平平,却仍是压不住那话里的冷寒,他问:“红堇?往日的避子汤都是你熬的?”
红堇跪伏在沁凉的方砖上,吓的魂都没了,只一个劲磕头:“爷,这避子汤是国公府送来的,张嬷嬷亲自嘱咐了的,奴婢也是听命行事,万不敢擅自做主。”
上首那人恍似未闻,淡漠的语气,轻飘飘吐出一句:“杖一百。”
红堇浑身瘫软在地,连句辩解的话都喊不出了,这一百杖下去,是要了她的命啊。她被几个家丁拖着往外走,忽听主子爷道了句:“慢着。”
她以为这是还有转圜,当即回过神,张口要求情,却又听那凉薄的男声道:“拖去国公府后院行刑。”
红堇被拖去国公府时,张嬷嬷正伺候老夫人用晚膳,听见外面声响,当即皱了眉,呵斥:“外面是何人,真是没规矩,这时候来扰老夫人清净。”
她说着替蒋老夫人盛了碗参汤,掀帘出去,便要责骂,还未张口,只觉腹部一痛,被整个踢翻在地。
江陈大步迈进来,背着手,冷然的瞧她:“无需看,外面受刑的是嬷嬷派去首辅府的红堇,因着给我那外室用了虎狼之药,自该杖杀。”
张嬷嬷一听,便晓得今日国公爷乃是为了那避子汤而来,她听着外面红堇一声声的哀嚎,脸色惨白,再不敢言语。
蒋老夫人将手中瓷盅一放,咚的一声,是盛怒之音:“好个杀鸡儆猴,怀珏,你今日这出戏是演给我这老婆子瞧的吧。是我要张嬷嬷给你那外室送的避子汤,怎的,你连祖母也要杖杀?”
“祖母,您送的这避子汤并非寻常之物,可是想要沈音音绝嗣?”江陈并不进门,站在门边,不答反问。
老夫人噎了一下,扬声喝道:“是又如何?一个外室,不配生我江家的子孙!”
江陈颔首,挺拔的身姿在铺着毡毯的地面上映出长长的影子,肃杀一片,他说:“自然不敢杖杀祖母,只是,若是再有这等事,祖母身边献力献策的奴才,一个也别想活。”
他说着瞟了一眼张嬷嬷,刀锋一般,刮的张嬷嬷汗毛倒竖。
老夫人杵着手杖,连声道:“好好好,我且问你,你这外室要是生下子嗣,你日后妻子的体面何在?”
“妻子的体面我自会顾全,无需祖母挂心。”
江陈应了一句,又掷地有声,一字一句道:“只我身边的小姑娘,旁人也不能伤害一分一毫!”
他丢下这句话,自顾自出了府,留下后院里一阵阵的哀嚎,以及老夫人长吁短叹的灰败。
*
江陈回首辅府时,已是更深露重。
音音没起身,闭着眼假寐。
她今日已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原本还在忐忑的心,忽而就安定了下来,她这条命,在他心中还是有几分重量的吧,倒是值得搏一把。
她听见外面悉悉索索,几刻钟后,男子带着夜里寒凉的气息,贴了过来。
音音翻了个身,往他怀里蹭了蹭,还是闭着眼,仿似梦里的呢喃:“你怎么才回来。”
她能感觉到男子身子僵了一瞬,而后轻轻抚上了她的腰。
第二日一早,音音睁眼时,身边床榻早已空了。
她一反前几日空茫神色,拿了妆奁,淡扫娥眉。
羌芜替她馆好发,瞧着镜子里的小姑娘,饶是见惯了,仍旧愣怔了一瞬。音音这几日都是素面朝天,虽也是清透的好看,但此刻略施薄粉,于这纯真的美好里又带了丝丝欲念的媚态,让人如何移不开眼。
音音曲指在桌案上敲了敲,轻笑道:“羌芜,你又发什么呆,今日大人是不是未用早食便走了?一会子我挑几样点心,你托人给他送去。”
羌芜更愣了,她头一回见姑娘如此殷殷关心大人,一扫前几日的冷漠之态,不由心中大定,试探道:“姑娘,您.您这是想开了?”
“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音音一壁梳发,一壁道:“大人既许了我子嗣,可见也是看重我的。往后我定当要好好伺候大人,日后主母进了门,也会尽心尽力孝敬主母。”
“那就好,那就好,往后等着姑娘的,必然是好日子。”羌芜搓着手,一脸欣慰,转身去拿点心了。
她看着羌芜掀帘出了门,轻轻笑了笑,落寞的悲凉。
是啊,多好的日子,要同旁的女子分享自己的丈夫,还要卑躬屈膝,对害了自己大姐姐的主母尽心尽力伺候。
江陈收到点心时,早已过了早食的点。彼时他正在内阁处理政务,放下朱红批笔,问了两遍:“这是沈音音送来的?”
送点心的家丁便急忙殷切道:“是了,沈娘子一大早起来准备的。”
江陈没作声,目光落在檀木缠枝食盒上,打量了一瞬。
于劲见此斟酌问:“爷,可要用一些?”
他说着便要伸手去揭食盒的盖,却被江陈打断了:“不必,等午膳时拿去明辉堂用。”
内阁亦设有小厨房,专供各位大学士私用,午间膳食俱送往明辉堂。只各位内阁学士挑嘴的很,用者了了,若是午间不能归家,多有各家眷另备了精细饮食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