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僵着身子往外走,只还未走几步,却听脚步踏踏,一群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握着绣春刀在前方开路,簇拥着一个挺拔高大的玄色身影而来。
这身影也未着官服,一身玄墨云纹常服,走在一群带刀飞鱼服中间,却依旧打眼,是上位者不经意间的威仪。
布政使及都指挥使都是进京见过江首辅的,此刻甫一见了,立刻带领大小官员跪了下去,直呼:“见过首辅大人。”
江陈面上波澜不兴,浅淡的目光越过跪俯的人群,落在了那披着翠纹织锦羽缎氅衣的少女身上。
音音只觉脑海中轰的一声,竟有片刻的愣怔,反应过来后,急忙后撤身子,跟着跪俯了下去。
她心中忐忑,一壁试图安慰自己,现下戴了帷帽,那人也不一定认得出她。
强装镇定,她躲在人群后,尽量伏底了身子。只还未跪好,却听那人清朗凉薄的声音响起,问的是:“这位姑娘看身形,倒是肖似本官的一位故人,不知,姑娘是何许人也?”
这轻飘飘的一句,却让音音定在了当下,张了张口,不知做何反应。她闭了闭眼,就要认命的抬起头,却见颀长的竹青身影罩过来,将她稳稳护在了身后。
季淮起身,挡在音音面前,朝江陈拱了拱手:“江大人,这几位乃是季某家眷,正欲归家。扰了您,还望赎罪。”
家眷?江陈颔首,有平静下隐忍的暗涌。他一双眼,落在季淮身上,有千钧重量。
季淮却不躲不避,笔挺站着,不卑不亢的回视。
目光交锋间,是男人之间的暗涌。
江陈眼尾微扬,反倒笑了,那双凤眼平静的犹如深水,可莫名的,就让人觉得胆寒。
季淮亦是通透的,清晰的看清了那平静表象下隐忍的的杀意,适当退让一步,谦逊躬身道:“大人,家母耐不得严寒,还望能同家妹一道,及早归家。”
许是这声家妹取悦了江陈,他没再言语,只不置可否的轻笑了声。
音音一颗心忽上忽下,直到随着林嬷嬷上了车,才重重舒了口气。
待马车辚辚下了山路,阿素才吐出一口浊气,红着眼不忿:“这位江大人,怎么就阴魂不散呢?凭什么呀?我们姑娘伺候他一场,连个名分都没有,受尽了世人的嘲讽轻贱,喝了那么多避子汤,差点不能再育子嗣,还被他那未婚妻及祖母百般折辱,如今竟要再出现,打扰我们姑娘平静的日子。他凭什么啊?”
阿素说着,潺潺落下泪来,是真的替自家姑娘不平。
林嬷嬷亦是红了眼眶,握着音音的手,心疼的说不出话。
音音心里蛰了一下,那些首辅府的日子在脑海中浮现,她其实记得他偶尔的温情,可更多的,确实是细细密密难言的涩。
她压下心中情绪,反过来安慰阿素同林嬷嬷:“哪那么苦,那时也是锦衣玉食的,你们休要替我委屈。再者,他不是今天也没认出我来?就算真认出了,他如今想来已娶了妻,一个无足轻重的外室,于他来说,也没有纠缠的必要。”
阿素听了这话,不但没止住泪,反倒哇的一声哭起来。
林嬷嬷洞明的目光落在小姑娘面上,拭了拭泪,将小姑娘搂在了怀中,问:“音音,你难受吗?”
“我哪里难受?我好的很,我……”
她扯出一丝笑意,安抚嬷嬷两句,可那怀抱温暖的很,有双像母亲一样的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音音忽而就泄了气,在嬷嬷怀中闷闷道:“是有一点,不过就一点点,一会子就散了……”
车厢里沉寂下来,连阿素的嚎啕哭声都止住了。只有音音细小的啜泣。
外面起风了,刮的车帘哐当作响。许久,音音从嬷嬷怀里爬起来,拿帕子摁了摁水润的眼。
她也不知道怎得就哭了,那时候都不曾哭过,现在见了这人,哭什么劲呢?
“好了,不说这些,回去了我要喝嬷嬷熬的参汤。”音音扬起脸,笑着扯开话题。
林嬷嬷摩挲着她的手,说不出话。
车子一顿,忽而停了下来,车帘打起,季淮身边的长随王至露出脸,恭敬道:“老夫人,我们爷说要你同阿素姑娘回广寒寺寻他,让音音姑娘先家去。”
林嬷嬷一惊,还以为儿子出了什么事,急忙嘱咐车夫将音音送回去,同阿素跳下车,另乘车折了回去。
音音也有些担心,怕江陈那人刻意为难她的大哥哥。
一路上神思不属,待车停了才回过神,忙掀帘下了车。
只下了车抬头一瞧,才惊觉不对劲。
青瓦黛墙,门庭清雅,这不是中规中矩的季府,她似乎来了金台坊!
音音后退一步,本能去寻那辆马车,冷不防却听见了那熟悉的清冷声调:“沈音音,你还要去哪?”
她蓦然抬头,在看清那张清俊无双的脸后,第一个反应,竟是折身便跑。
只那人却比她动作更快,一双有力的手,箍住她的腰身,将人拦腰抱了起来。
他脚步稳健,穿过庭院,径直入了厅房,将人往榻上一放,沉了目看她。
音音只觉口干舌燥,脑中空白一片,本能握住衣襟,往榻角缩了缩。
江陈的脸更阴沉了几分,出声道:“沈音音,你可有话同我说?”
有什么话要同他说?她张了张口,一时竟想不起这骤然相见,要说什么了。
她无话同他讲,她看见他只想跑。江陈飞扬的凤眼里又暗沉了几分,他走进些许,高大的身影彻底将娇小的姑娘笼罩住。
音音心中警铃大作,后背抵着墙,已是退无可退,眼睁睁看着那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她孱弱肩头。
待那人倾身过来,欲解她氅衣的盘扣时,音音再不愿忍,伸脚便踢在了男子小腹:“江陈,我不愿意!”
总是这样,从来不问她的意愿。这算什么呢?他是她什么人,凭什么见了面就要如此?
她伸手拍打他有力的臂,那人却眉头都不皱一下,带出点怒气:“不愿意?”
他说着,一伸手便将她的氅衣扯了下来,又来握她的臂。
音音眼里沁出泪来,转头闭了闭眼,有些绝望的况味,却冷不丁听见江陈道:“起来,给我煮碗面。”
只是煮碗面吗?音音骤然睁开眼,狐疑的盯住了面前的男子。
江陈却未看她,随手将那氅衣扔出了窗外,喊于劲:“拿去烧了。”
他今日可是瞧见,季淮的手,隔着这氅衣,落在了她的腰上。
他吩咐完,转头看音音:“不愿意吗?”
音音眨巴眨巴眼,忽而顺从道:“我……愿意。”
江陈也未多言,轻拉了她纤细的臂,进了后厨。
里面点了昏黄的光,在这起风阴沉的午后,显出朦胧的温馨。
小姑娘忙前忙后,牙白的面庞被锅里的水气熏出芙蓉娇色,倒像是替夫君做饭的新妇,满身烟火气的温柔。
江陈瞧着那背影许久,忽而转了眸,眼里有些不设防的水光。
他仰了仰头,反复在心中想起,平昌二年,她替他煮的那碗面。
再回眸,却见小姑娘已手脚麻利的出了锅,端了个檀木托盘,里面一碗热腾腾的汤面。
她将汤面端进抱厦,低垂了双目,立在食案旁,一副恭敬疏离神色,看的江陈蹙了眉,平息了一瞬,才冷声道:“坐。”
他瞧见小姑娘挨着圈椅边缘坐了下来,才挪开目光,落在那碗汤面上。
没有煮成一坨,倒是进步了不少。
他拿起银箸,顿了顿,又啪的一声放下了,终究是问:“你这两年……”
他想问,你这两年好不好?可视线在小姑娘身上一转,看见她舒展的眉眼,娇俏的唇,便知她日子愁苦不到哪里去。
他早该想到,她既到了江南,有季淮这个“大哥哥”在,断然不会让她受苦。
可笑他这几日脑海中都是初见时她凄苦身影,疼到揪心,一心想要呵护她,可到头来才发现,原来她并不需要他。
其实以江陈缜密心思,放在平日,如何会想不到?世上也唯有她一人,能让他乱了心神,不断自欺欺人。
余下的话他没问出来,连梗在心中的那句:“你既得救,为何不来寻我?”一并咽了回去。还问什么呢?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再问。
厅内有一瞬的静默,让音音低垂的眼睫不安的颤动。
其实如今再见,能这样心平气和的说话,她已感到莫大安慰,开口便接了句:“大人,我很好。”
江陈没再言语,低下头吃面,待那碗汤面见了底,才慢条斯理放下银箸,道了句:“煮面的本事倒是长进了。”
不但未煮成一坨,还有几分鲜香,再不是他吃过的味道。
“嗯,跟着大哥哥学过几次,渐渐也能煮出味道了。”
小姑娘轻飘飘一句话,让江陈在热腾腾的汤面中柔和下来的眉眼又浮起了阴沉的历色。
音音心里咯噔一声,立时岔开话题:“来江南的路上,生怕盘缠不够,时常也自己架起锅,煮一碗汤面,这才益发娴熟。后来又经大哥哥点拨,才有如今的味道。”
江陈看她那双柔嫩的手,想不到这样一双手,如何煮面操持,风餐露宿的来了江南。
她终究还是受苦了。
他沉默了许久,修长的指曲起,在桌面上敲了敲,终于说出了那句话:“随我回京,我会.”
可话还未说完,却被小姑娘急急打断了。
音音仓惶抬头,没料到他这样一个理智的人,既已娶妻,还要如此荒唐,急急打断他的话,摇头道:“我……我不能再随大人回去。”
她看见男子不悦的暼过来,一咬牙,道:“你能不能别再强迫我,我想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第46章 她似乎真的比在他身边时……
直到那清丽身影隐没在假山后,隐约出了院子,于劲才觑着主子神色,小心翼翼道:“爷,人走了。”
江陈手边的那碗面已彻底凉透了,那玉盏上的凉意透过指尖,一点点漫延。他垂下的凤眸敛了光,听不出情绪:“走了便走了,本官岂会留她?”
她说她不愿随他回去,她说是他强迫她!
他眼角微跳,竭力隐忍的平静。
于劲隔着几步远,都能觉出主子身上凛冽的寒气,不由缩了缩脖子。他琢磨着,自家爷这样孤傲的人,估计沈姑娘这句不愿出了口,他也不会再去寻她了。
只,谁难受谁知道。
但他是万万没料到,他向来骄傲肆意的爷,在良久的压抑的沉寂后,忽而问了句:“女子.女子大抵都喜何物?”
于劲觉得,真是□□见了鬼,他家主子也有这一天,慌不迭道:“想来不过珠宝饰品,绫罗绮衣。”
顿了顿,又及时给江陈递出台阶:“爷,沈姑娘不愿跟您回去,想来不过是因着经历了那场惊吓,怕了。您若是告诉她,往后再不会让她受欺辱,大抵,她也就释怀了。”
江陈没作声,拿起杯盖,轻轻抚了下茶汤,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态。许久,于劲听见他轻笑了一声,吐出两个字“何必”。
何必放不下这骄傲,她毕竟是吃了苦头,他想,他会放低姿态,承诺她一句,往后再不让她受旁人的欺凌,受流言的伤害,她是会同自己回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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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寒寺的这场谒见,不过半个时辰便散了。
江首辅并未事无巨细的询问江南事宜,却似乎早已了然于胸,点出的每一句话,都直指官员七寸。让这广寒寺的偏房里,战战兢兢一片。实在想不明白,这江首辅是开了天眼吗,怎么才来,便将南方灾情摸的这样透彻?
唯有季淮,还是自持的冷静。
待得散了场,他步伐间才露出一丝匆忙。他急切想知道,小姑娘可是安全到了家?
待下了山,却见母亲正匆匆往回赶,见了他,开口便道:“阿淮,这半道上将我们召回来,可是有事?”
季淮心里咯噔一声,温润的眉眼透出凌厉,瞥了眼王至。
王至觉出不对劲,呐呐道:“爷,方才有小沙弥传话,说是.说是你令我去将老夫人同阿素姑娘接回来,我这才.”
季淮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牵过王至的马,便往内城奔。
待纵马进了泗水巷,却见音音裹了件簇新的氅衣,迎面走了来。
他翻身下马,一把将人护在了身前,来来回回打量她:“他.可有为难你?”
音音从未见过这样的季淮,像是被触了逆鳞,平素的温润都散了去,是不管不顾的沉寒。
她不动声色后退两步,摇头道:“大哥哥放心,江大人并未为难我。”
季淮扶她的手落了个空,修长的指顿了顿,又恢复了平素温和的克制,并不多问,牵了马,同音音并肩往文户巷季家而去。
林嬷嬷早已候在了门前,急得团团转,看见小姑娘平安回来,上下打量一番,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
音音搀着林嬷嬷进了厅堂,安抚道:“嬷嬷勿扰,这次是好事。我同江大人讲明,并不愿随他回京,他也并不欲为难。”
她解开氅衣,随手递给了阿素,眉眼弯弯,是如释重负的笑意。
往后,再不用刻意避着那人了。
林嬷嬷愣了片刻,一连问了好几声:“可当真?”
在看到音音颔首后,竟是泛起了泪光。屋子里有一瞬的静谧,谁也没料到,能这样轻易脱开。
林嬷嬷拿帕子压了压眼角,转而笑起来:“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往后我们音音,也能光明正大的过日子了。”
她转头吩咐廊下摆饭,又拍着音音的手,道:“明日,季家的几位表姑娘来送年节礼,音音同她们见见,小姑娘一处玩闹,也能开怀些。”
这几年,她看着小姑娘活在暗处,时时谨小慎微,便是来季府,也从来都是偷偷来去,她看的难受。如今没了负担,林嬷嬷也想要她与同龄的姑娘一样,有烂漫的时光。
第二日一早,季家府门前热闹异常,几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挽手说笑着,往花厅走。
进了正厅,喊了声姨母,抬眼看见姨母身边站着的小姑娘,俱都愣了一下。那样好看的姑娘,肌肤瓷白,眉眼柔媚,光是站在那里,便让人移不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