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嬷嬷见了几人,慈爱的笑起来,拉了音音的手,道:“难得几位姐儿来的这样早。这位乃是故人之女,唤作沈音音,如今暂居季家,你们小姑娘能说到一块,几位姐儿闲暇时多走动,也省得我们音音无处消遣。”
她说完,指了对面容长脸蛋,细眉细目的姑娘,对音音道:“这位是王蓉-蓉姐儿,家里世代从医的。”
又指了另外两位道:“这是许言,这是杨惠,俱是季家的表姑娘,音音不妨同她们玩在一处。”
林嬷嬷祖籍江陵,亲眷也多在此,是以当初才同季淮迁来了江南。
音音晓得,林嬷嬷这是担心自己骤然见了江陈要难过,找了这些侄女儿来陪她,当下也欢喜的应了,同几位姑娘攀谈起来。
几个表姑娘都是小门小户的人家,哪里见过这样神仙妃子似的人物,俱都有些拘谨,挑些场面话说说。
这里面王蓉是最体面的一个,祖上出过御医的,家里也殷实,说起话来便舒展许多。她忽而想起,前几日,林姨母要给个姑娘相看人家,据说是个神仙似的人物,只是失了贞洁,不好高嫁,不会便说的这姑娘吧?
她试探着问了句:“音音姑娘,前几日姨母便是在替你相看人家?”
在看到音音点头后,王蓉竟是微微松了口气,如此,这姑娘再貌美,毕竟不是完璧,想来也入不了季淮哥哥的眼。
她对音音生出怜惜,拉了她的手道:“你小小年纪,便.可是遭了歹人?”
音音听王蓉语气,自是晓得她问的是什么,只她还是坦然神色,轻笑了下,道:“非是歹人,前几年家里遭难,逼得没法子,伺候过一位贵人。”
没有什么好隐瞒的,那是她的过去。
另外两位姑娘愣了一瞬,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不免瞪大了眼。
女孩子相处起来,免不了小心思。起初几位姑娘还觉得音音容貌太盛,气度又远盛她们,便生不出亲近的心思。如今晓得,这样的人也非完人,有那样不堪的过往,连她们都不如,又生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疼惜。
接下来说话便随意多了,从替她叹息开始,慢慢熟稔起来,到午后用过饭,已能随意开起玩笑。
林嬷嬷瞧着音音又能像幼时那样,有了小姑娘间的交际,自然欣慰。到了傍晚,又遣了小厮跟着,让几位姑娘去年会上逛逛。
江陵年会从腊月十五开始,一直到年底方歇。从白下长街一直摆到了泗水巷,酒水饮食、钗环布匹、花灯烛火,凡是寻常百姓想买的,俱可在此寻到可心的,为的便是方便江陵百姓置办年货。
音音有几年没凑过这样的热闹了,在这烟火气的街头,不免露出少女心性,她笑吟吟买了几朵绢花,抬头又看见有叫卖糖人的,便又停下,买了几个糖人送给季家表姑娘们。
王蓉掩帕轻笑,点了她调侃:“多大的人了,还吃这个。”话虽如此说,却仍是伸手接了。
许言同杨惠接过来,亦是边吃边羞她,笑闹做一团。
音音咬了口薄薄的糖片,也不说话,只一双杏眼弯成了月牙儿,透着纯澈的欢悦,仿似又回到了少年时,那些无拘无束玩闹的日子。
她正要抬眼去看小贩卖的花灯,却忽而被王蓉拉了一下,转头便见她细眉蹙起,跺脚恼道:“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也不知哪里的登徒子!”
几个小姑娘闻言,下意识去四下搜寻,待看到前方那挺拔颀长身影后,俱都看愣了去。
男子一身玄黑海水锦,背手立在明晃晃的花灯下,一双微上挑的丹凤眼,越过人群,浅淡的落在她们身上。
这人相貌实在是好,又透着股子不羁的张扬,让几个姑娘一时都失了言。
音音却不自觉的往人群中躲了躲,还未站稳脚跟,却隔着这汹涌人潮,听见那清冷沉冽的声音在喊:“沈音音,你.过来。”
她心下微沉,犹豫了片刻,还是一步步走到了他面前。她怕触了他的逆鳞,这人又不管不顾,不若好说好散。
江陈看见她拨开人群,朝他而来,清冷的眉目间透出些许温柔笑意,在璀璨灯火下,益发显得清俊矜贵。
他轻咳了一声,从身后拿出一方檀木小匣子,往前递了递:“收着吧。”
于劲替主子捏了把汗,哪有这样送人礼物的,不禁斗胆插嘴道:“我们爷寻了许久,才寻到这样一枚簪子,罕见的蓝宝石,与姑娘最为相衬。”
江陈淡淡瞥了他一眼,却也未打断,修长的指一抚,开了那匣子,露出里面精致的宝石簪。一颗湛蓝的宝石镶嵌在顶部,明丽又光华,的确最衬人气度。
音音顿了顿,抬眼去看他仍旧淡然的眉眼,一时有些想不清楚他的意图。她以为按照江陈的心性,那句不愿出了口,他定不会再多看她一眼。
“我.”
江陈握拳抵在唇边,又轻咳了一声,那几句话就在嘴边,他想说:沈音音,往后,我断不再让你受委屈,定然护好了你,再不能有人能将你逼上江堤,你可放心同我归京。可这话,竟是如何吐不出来。
官场上向来果决狠辣的江首辅,踌躇了又踌躇,忽而拉过于劲,道:“于劲.于劲有话同你讲。”
于劲只恨为何方才没躲远去,站在主子身边作甚?你说说,这叫什么事?他能有什么话对沈姑娘讲?若真有,怕他们爷,早剁了他了。
他搓搓手,额头上急出了汗,斟酌道:“这个……乃是我们家爷,有几句话想要在下转达。”
他说着,瞥了眼主子神色,才接着道:“我们爷,其实想对姑娘讲,往后他定会护好了你,再不会有人能欺你,你就放宽心,随他回京吧。”
待他说完,却见江陈微蹙了下眉,耳间透出点子红,冷冽道:“谁要你说这些!”
当然是您啊!那到底是该说还是不该说?于劲觉着,现如今这差事,真是比上战场杀敌难多了。
音音瞪圆了眼,被这主仆俩的把戏弄迷糊了,愣怔了一瞬,方要开口,却听身后王蓉的声音,在喊:“音音!”
几位表姑娘拨开人群,已是跑了过来。
江陈瞧见来人,多少有些不自在,将手中的木匣子往音音手里一塞,丢下两个字:“收着”,便转身隐没在了人群中。
王蓉几步上来,拉住音音,关切道:“那人是谁?瞧着倒是仪表堂堂,这当街拉扯,可别是个登徒子。”
她们担心,音音这样的容貌,却非完璧,传开了,男子便没了顾忌与敬重,都想沾沾手,把玩一二罢了。今日这贵公子,指不定存了什么心思。
音音不欲同她们多讲,只悄悄将木匣子往袖中塞了塞,摇头道:“不必担心,断无此事。”
她现在只一心想着,如何将这簪子还了,说的清清楚楚,好再无瓜葛。
许言叹了口气,惋惜的口吻:“音音,你从前生了那样的事,实在是可惜,如今合该早点找个人嫁了,越快越好,也能寻个庇护。”
王蓉一琢磨,便道:“说起来,我家倒有位远房表亲,虽人愚钝了些,相貌也矮胖,却是个实在过日子的,等来日,我替你说项。”
“听起来倒也合适,蓉姐姐多费心,替音音看看。”杨惠听的连连点头,先替音音应下了。
音音一愣,瞧几位姑娘神色,都是真心替她着想的焦急。心里便明白,她们当是无甚坏心思,是真的觉得她丢了贞操,便沦为了瑕疵品,能免于成为个玩物,当个平民正妻,已是最好的归宿。
观念这东西,不相同,倒也不必强融。她并不欲同她们争辩,拿了旁的话头岔开。
前边儿有杂耍的艺人,正铆足了劲儿变脸,看的几个小姑娘惊叫连连,早忘了方才这桩。
江陈站在暗影处,还在瞧那远去的身影。隔着汹涌人潮,他看见她笑着拍手,眉眼弯成了一泓春水,透亮的澄澈,还颇有几分孩子气的叫好。
他愣了一瞬,忽而想起,在京都时,她也会笑,是乖巧的柔顺的轻笑,却从未如此放肆明媚,她如今,似乎真的比在他身边时,要开心。
第47章 大人,我们二人,到此为……
音音昨日回来的晚,第二日一早,便赖在床上不想起。
林嬷嬷为她备的这间厢房,在季府后院东北角,清雅又幽静。屋子里燃着银丝炭,丝丝袅袅的苏合香,熏的人不想睁眼。
阿素拿了个檀木匣子,掀帘进来,带了点疑惑的声音:“姑娘,今日门房说有人送了个物件来,点名要给姑娘您的,放下就走了,也未报名姓。”
音音尚迷糊,带着才醒的慵懒,低低“嗯”了一声,待掀开眼帘,瞧见桌上那檀木匣子后,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红漆鎏金,可不就跟昨天江陈送她的那个一模一样。
她欠起身,拿过那匣子,一掀开,便见了里面精致的宝石簪,不同的是,今日这支镶嵌的,是颗红宝石。
“他到底如何想的?”
音音低低呢喃了一声,引得阿素连连问:“姑娘,谁?什么如何想的?”
音音也无心思同她解释,只道:“往后再有送的,直接推了便是。”
只是未料到,第二日一早,同样的檀木匣子又送了来,里面换了嵌孔雀石的簪子。
一连七日,都是簪子,嵌绿松石的、嵌石榴石的、嵌祖母绿的.各个不菲。
那门房无奈道:“沈姑娘,每次来人放下就走了,也容不得我不收。”
音音亦是无法,琢磨着如何给那人送回去。
今年冬天冷的出其,到了年底,一天比一天严寒。音音便也甚少出门,待腊月二十五,林嬷嬷收了王蓉送来的帖子,便想带音音出去散心。
这回,是王蓉祖母寿辰,请了林姨母过去热闹。
王家今日扎了戏台子,前后院都是闹哄哄的。
音音同几个相熟的表姑娘,挤在花廊下烤手炉,一壁抬眼看台上唱桃花扇。
王蓉打量音音神色,开口道:“我那表兄今日也来了,你可要见见.”
她这话还未说完,忽见后院慌乱一片,王家老夫人也起了身,往前头去了。又过了半晌,后院陆陆续续来了许多生面孔的夫人,各个珠环翠绕,得体雍容,一看便出身不俗,携着仆妇丫鬟,将王家这小小的院子填的满满的。
几个表姑娘瞪圆了眼,不明白哪来了这许多贵妇人。
杨慧戳了下王蓉,吃惊到:“你看,那位,那不是江陵知府的夫人?”
这位夫人,不是她们这些小门小户能接触的,她只在知府府上施粥时远远见过一面。
许言亦是惊呼:“还有那位,似乎是王知州家的夫人,蓉姐姐,你家怎来了这样多的贵客?”
王蓉有些不敢置信,愣了半晌,才笑道:“我家祖上也是做过太医的,家里世代行医,应是都给这些贵人瞧过病,今日便给祖母些面子。”
她脸上有光,说话便更无所顾忌了,又继续方才的话头:“音音,你瞧,我那表哥便是不成器,仗着我家的余荫也能过份好日子,你嫁过去.”
“蓉姐儿,我无心嫁人。”
音音拒绝的干脆,让王蓉细眉微蹙,还要再说,却见方才戏台上唱着清雅腔调的戏子退了下去,换上来一位变脸的汉子。
只变脸不同于戏曲,乃是上不得台面的把戏,也只能在街头杂耍,如今被搬上了台子,让后院的喧嚣一时安静了一瞬。
王蓉脸色变了变,有些下不来台。
音音却觉得好玩,聚精会神的去看台上的杂耍,待拍掌的间隙,眼一瞥,忽而见台后有个身影探出头来,熟悉的紧,再一瞧,可不就是于劲!
.
王家今日给老夫人办寿宴,非是什么显贵之家,来的人也不多,家主王大夫不慌不忙,在前院照顾男宾。
他提了几坛陈年老酒,正站在连廊下嘱咐小厮送进正厅,抬头却见走进来个玄衣男子,一身的气度,威仪又锋芒,让人看了便无端想要臣服。
他并不识得这等人物,正疑惑,转头瞧见男子身旁矮了半个头的中年人,惊的手中的酒差点脱手,这不是江浙都指挥使杨茂杨大人吗?
他忙不迭躬身,诚惶诚恐:“见过杨大人,大人今日光临王家,真真蓬荜生辉。”
有江陈在身边,杨指挥使哪里敢先受他这一拜,当即挪了挪身子,对王大夫道:“你不必拜我,今日是我们江首辅听闻王家老夫人寿辰,特意过来拜贺。”
江首辅?摄政首辅江陈江大人?
王大夫有些不敢置信,这天底下只手遮天的人物,会进了他们王家,愣愣重复了句:“江大人?摄政首辅江大人?”
“是了,江大人早年被王大夫医治过,感念你许久,今日特意过来贺老夫人寿辰。”杨指挥使见王大夫神情,又忙解释了句。
王大夫仍旧一头雾水,他医治过这样的大人物?他自己怎么不知道?那可是首辅大人啊,身边儿什么样的御医没有,会用得到他?
心里疑惑归疑惑,却噗通跪了,口中直呼:“见过首辅大人,大人有心了。”
江陈背手立在廊下,并不端架子,朝着王大夫温煦颔首。看的一旁的杨指挥使心里发毛,这位爷,什么时候这样和善了?
一时王家慌乱起来,王家老夫人也急急从后院赶来,诚惶诚恐受了声祝词。
这官场向来消息灵通,不多时,南边官员便都知道,江首辅去了王家,当即各自遣了家里夫人,送来了贺礼。
江陈抬步进正厅,听见后院正唱缠绵曲调,微顿了下,转头对王大夫道:“今日这样场合,不妨请个变脸杂耍来,也热闹热闹。”
王大夫迭声称是,心里去纳罕的紧,变脸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把戏,如今京中竟时兴起来了?
江陈耐着性子坐了片刻,看见于劲进了屋,微扬了下眉。
于劲俯身过来,低低道:“爷,沈姑娘去了寒山亭。”
江陈又略坐了片刻,便借口离了席,往后院寒山亭而去。
王家后院不大,也只这一处假山小景,小小一座八角亭,隐在假山之后。
音音背身坐在石凳上,听见脚步声,正欲起身行礼,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摁了回去。
那只手落在她肩头,温热覆盖上来,一触便离,她听见男子声音清朗,问了句:“你.可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