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赛儿说道:“我们当铺请来长眼的师傅都见识多广,眼光毒辣,老师傅说洪武七年八日,宫中银作局一共铸造了一百多面鸾凤铜镜,分为春字号和美字号。洪武帝将美字号赐给儿媳和孙媳妇,春字号赐给公主们(注1)。”
皇家规制的器物都有严格的标记,独一无二,以显示皇家的尊贵。皇家儿媳和公主用的同款鸾凤铜镜,由一个模子浇筑而成,只是字号不一样,每一面铜镜都标注了“美”字或者“春”字,用数字排列,每一面铜镜都有对应的标号。
“如此说来,这一面鸾凤铜镜应该是来自某个王妃或者郡王妃,为何落在一个暗门子的手中?”胡善祥的手指划过铜镜的铭文,说道:
“美字伍拾玖号,宫里御赐之物入库出库都会留案待查,我去银作局里翻一翻洪武七年的留档,看看这枚铜镜最终赐给了谁,抽丝剥茧,或许就能解开谜题。”
情报交代完毕,一桌子济宁菜也做好了,胡善祥收好铜镜,入席,先捧起一个陶制盆装的甏肉干饭。
胡善祥吃的正爽,紫禁城里,幼军小卒梁君上午在文华殿站岗,天气炎热,差点累得虚脱,好在下午休息,无事可做,值房里,同样站了一上午岗的陈二狗和顾小七累瘫在床,歇着午觉。
梁君闭着眼睛,听着同袍的呼吸声渐渐平缓,应该睡沉了,蓦地睁开眼睛,光着脚提着鞋子,走路一丝声都没有,一直出了门,才穿上鞋子。
梁君走到文昭阁,拐进一个偏殿,元宝守在门口,见梁君来了,元宝进去禀告,汉王世子朱瞻壑歪靠在偏殿罗汉床上小憩,元宝低声道:“殿下,梁君已到。”
朱瞻壑翻了个身,“要他进来。”
梁君迈入偏殿,插手行礼。朱瞻壑不耐烦的打了个呵欠,“别弄这些虚头巴脑的礼节,说,皇太孙那边最近有何动向?”
自从幼军进驻紫禁城,朱瞻壑以往埋下来的耳目基本上成了聋子和瞎子,幸好他未雨绸缪,及时收买了梁君,这个皇太孙御前的小红人,成了他的线人。
梁君说道:“太孙刚刚回宫,端敬宫大换血,以前的侍卫一个都不留,太孙还要我们幼军把端敬宫从头到尾检查一遍,是否有夹墙密道之类的,连鸟窝都看过了,风声鹤唳,好像很担心有刺客……”
梁君一股脑的交代,连早中晚吃了些什么都说的一清二楚,“太孙过的节俭,每餐菜不过五味,有些菜量大的吃不完,会先分出半碗给我们这些站岗的当加菜。”
朱瞻壑呵呵冷笑,“他对你们这么好,你没有被感动,还跟着我一条路走到黑?”
梁君说道:“良禽择木而栖,岂会被这些小恩小惠所诱。”
朱瞻壑给他画大饼,“待将来我成就大事,必定赐你爵位,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梁君拜道:“殿下不耻下问,标下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蓬荜生辉!”
闻言,元宝忍不住噗呲一笑:都说我笨,我看他最笨,不耻下问和蓬荜生辉不是用来自谦的,果然是刚刚洗脚上岸的泥腿子,学了点东西就按捺不住的显摆,急于表现,简直沐猴而冠,可笑可笑!
朱瞻壑却对梁君颠三倒四的成语很满意,这才是一个垃圾堆里捡来的幼军正常表现嘛,如果他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那才反常。
朱瞻壑给梁君一个纸包,“拿去玩。”
梁君喜滋滋的跪接,叩谢赏赐,告退。
元宝看着梁君走远,回来复命,“梁君在花园子打开纸包,抽出银票,把纸包撕碎了扔进金鱼池。”
入夜,朱瞻基批完最后一本文书,回到端敬宫,梁君一路扈随,到了内书房,梁君把朱瞻壑给的银票,还有今天所有“告密”的内容都禀告了朱瞻基,“……标下按照殿下交代的,说了些无关痛痒的真话,汉王世子对标下似乎并没有生疑。”
“知道了。”朱瞻基说道:“银票一定要收好,待换岗沐休时,偷偷去勾栏堵肆,豪赌一晚,把钱都输出去。按照世子的性格,没有那么容易相信一个人,他定派人一直跟踪你,观察你的心性。你要符合一个表面圆滑世故,内心其实是个孤注一掷的赌徒形象,这样才能真正博取世子的信任。”
原来,梁君在朱瞻壑“行贿”之后,就将此事秘密告诉了朱瞻基,还顺便把朱瞻壑抓着胡善祥的衣袖不放,意图“调戏”的之事也交代了。
朱瞻基干脆将计就计,要梁君当了双面间谍。
这对堂兄弟,简直绝了,斗智斗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标下遵命。”梁君揣好银票告退。
朱瞻基一扫旁边一片漆黑值房,没有掌灯,里头无人,问道:“宫里快锁门了,胡女史怎么还没回来?”
梁君说道:“胡女史在标下午睡醒来时就回宫了,只是没有到端敬宫,她说去银作局的库房查卷宗。”
库房的卷宗浩如烟海,胡善祥找到日落,连晚饭都没吃,掌灯继续寻找,终于从故纸堆里找到了“洪武七年八日铸造一百九十面鸾凤铜镜”的记录。
从记录上看,的确如当铺老师傅们说的那样,鸾凤铜镜分为“春”字号和“美”字号。“春”字铭款赐给公主,“美”字铭款赐给儿媳和孙媳们,一个个都是有主的。
胡善祥顺着“美”字铭款从壹号找到伍拾玖号,上面记录,这块镜子赐给了汉王妃韦氏。
韦氏是汉王朱高煦的结发妻子,汉王世子朱瞻壑就是她所生的嫡长子。
韦氏早就不在京城了,跟随汉王一起就藩青州,为何她的铜镜会落入一个暗门子之手?
第46章 摩擦 胡善祥带着疑问把赏赐名录放回去……
胡善祥带着疑问把赏赐名录放回去,提起羊角灯,正待要走,却听见有脚步声朝自己这边来的,而且越来越近。
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莫非……胡善祥想起进宫第一夜在安乐堂差点被灭口的惊魂事件,顿时晓得赶紧吹灭了灯笼,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拿起怀中的铜镜防身。
待来者经过这排书架,她屏息凝神,生怕来者觉察到她就在这里。
可就是巧了,明明漆黑一片,来者却像是长了一双能够夜视的眼睛,朝着她走来。
胡善祥被逼无奈,只得先下手为强,举起铜镜,就像拍苍蝇似的砸过去!
来者反应快,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往书架一推,她手腕吃痛,铜镜落下,正巧砸在了她的脚面。
啊!
疼得胡善祥一声尖叫。
来者听出了她的声音,立刻放手。“胡善祥?你怎么不点灯?你怎么见人就打?”
是朱瞻基的声音,他点燃火折子,微光闪烁,找到了书架边的灯笼,遂点亮了羊角灯,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仓库有了一团黄橙橙的、就像咸鸭蛋黄般的光芒。
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胡善祥蹲在地上揉砸疼的脚背,“安乐堂那次弄得微臣是杯弓蛇影,殿下进来也不叫微臣一声,微臣还以为是坏人,就吹灭灯笼拿着铜镜自卫。”
又问:“殿下怎么一个人进来了?幼军侍卫呢?”
若是一群人进来,胡善祥断然不会如此警惕
这个……朱瞻基心想:我就是想着和你单独相处一会,就没要他们跟着。
借着微光,朱瞻基看到胡善祥额头细密的汗珠和紧蹙的峨眉,“很疼吗?伤到没?”
谁承想弄巧成拙,伤了她。
胡善祥摇头,“揉着都有知觉,没伤到,就是十指连心,太疼了,微臣先蹲着缓一缓再走。”当着他的面,她不敢脱鞋袜看伤,裸露肌肤。
朱瞻基说道:“我这就要人抬你回去,宫里有司药女官,让她们去端敬宫给你看看脚。”
“殿下莫急,微臣并无大碍,乘着机会先把事情禀告殿下,劳烦殿下把滚到那边的铜镜捡起来,这事要从这面镜子开始说起……”
胡善祥三言两语交代了唐赛儿的发现和她方才的查证,“……证据就在殿下后面那排书架的第五层,第十七隔,上面记载洪武七年八日铸造的美字伍拾玖号鸾凤铜镜赐给了汉王妃韦氏。”
朱瞻基找了账册,看到了记载,对比着铜镜背后的铭文,的确可以对上。
朱瞻基将铜镜放在灯笼下细看,说道:“太子妃有一面一模一样的鸾凤铜镜,背后的铭款是‘美字伍拾捌号’。”
太子妃张氏是朱瞻基的母亲。
胡善祥惊诧道:“两面镜子居然是连号的。”
朱瞻基说道:“当年太子妃和汉王妃一起参加选秀,我母亲被选中,嫁给我父亲,那时候我父亲还是燕王世子,我母亲是世子妃。韦氏赐婚给了我二叔,当了郡王妃。她们前后脚嫁入燕王府,是一对妯娌,铜镜是作为御赐之物赏给她们的,故铭号都连着。”
原来还有这个渊源。
胡善祥一头雾水,“此物既然是太/祖皇帝所赐的新婚礼物,应该弥足珍贵,好好收藏才是。这个账册还记载了把春字号铜镜赐给临安公主和怀庆公主,当出嫁时的嫁妆,临安公主薨逝,还将此镜当做陪葬品,从此埋在陵墓中,可见铜镜的重要,为何汉王妃的铜镜会流入民间青楼女子之手?”
“应该和那个失踪的锦衣卫百户有关。”朱瞻基说道:“我会派人去查保护和汉王府的关系——你现在能走吗?”
胡善祥扶着书架站起来,试着走了一步,脚趾头被鞋面受力挤压,疼得要命!
胡善祥干脆把鞋脱了,只穿着袜子,释放被砸的脚趾头,尽量用脚后跟走路,就是不好把握平衡。
朱瞻基走到了她的前面,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示意她趴上去,他好背着她,“不如我来——”
“多谢殿下相扶。”胡善祥将右手搭在朱瞻基刚才拍过的肩膀上,就像一个可以自己动的拐棍,她可以杵着这个人形拐棍,一瘸一拐的慢慢走。
简直毫无默契!
两人走到了仓库门口,梁君等人外头候着,看到自家殿下提着灯笼带路,胡女史一只手提着一只鞋子,一只手搭在太孙殿下的肩膀上摇摇摆摆的走过来。
梁君最先迎接过去,“胡女史这是怎么了?”
胡善祥编了个谎言,“我不小心踢到了柜子,脚趾头肿了。”
朱瞻基说道:“把我的肩與抬过来,送胡女史回端敬宫,再去安乐堂请个女医。”
胡善祥出师未捷身先受了工伤,第二天,脚趾头肿得挤在一起,就像五根胡萝卜,女医用帕子包了冰块,给她消肿,这一日是无法去文华殿当差了。
朱瞻基夜里来看“蟋蟀”,当然也来看她,肿消了一半,还得再休息几日。
胡善祥惴惴不安的问道:“殿下,这几日要扣俸禄吗?要扣多少钱?会影响我升职吗?”
自从进了宫,一件事接着一件,忙得像个陀螺。今天突然偷得浮生半日闲,无所事事过了一天,胡善祥无端焦虑起来了。
一听这话,长春真人朱瞻基只觉得可笑又可悲,他对一个不解风情的女子发春了,真是眉眼抛给瞎子看,都是白费力气。
我皇太孙什么女人得不到?何必生些闲气,多情却为无情恼。
朱瞻基的目光在烛火下几经变幻,说道:“宫里的内臣每隔十天有旬假,一个月分上中下旬,应该有三天假。你自打当了女史就没有休过旬假,攒了九天,这几日就从旬假里扣,就不用扣俸禄了。”
胡善祥一拍脑门,“对啊,我怎么把旬假忘记了?明明宫规学过的,我还考了甲等,我记得规则是每年年底,没有休过的旬假会清空,不能顺延到第二年,这一年不休的话就没有了。殿下,微臣这次连养伤带休息一口气把积攒的九天旬假休完,脚好的差不多了,微臣还要去御厨房找韩佩兰说话,还要马尚宫那里看她如何观星象,微臣还没有看过偌大的北京城是什么模样,正好出去走走长见识,好好玩一玩。”
胡善祥越说越兴奋,双目发光,对突如其来的假期充满期待。
你就那么想离我远一些?朱瞻基心下郁闷,面上依然保持淡定,“玩有什么意思?我就不玩,从来没有休息过一天,类似到处看看,吃吃喝喝,没有什么乐趣,也不会有收获和进步。我一直以为你和我一样,以做事为乐,是一个积极进取的人,怎么也想着休息玩耍,看来我看走眼了。”
自从两人达成协议,胡善祥就不装淑女了,展露直来直去的性子,说道:“大明姓朱,是你们老朱家的天下,又不姓胡。家,国,天下,对于殿下而言是一样的,殿下不舍昼夜、不休一天的忙碌治理国家,国家好了,直接获利的是殿下,又不是微臣。就像开店,老板和花钱雇的伙计能一样嘛。”
“微臣就是个当差的,每个月俸禄就那些,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做好本分即可,该休息时就得休息,殿下别把对自己的要求来要求微臣,微臣做的再好,也不可能得到天下啊。”
你一天都没有休息过,我可做不到,我得透透气。
话不投机半句多,朱瞻基连蛐蛐也不玩了,拂袖而去,走到门口,想了想,折返回去,把墙上那副刚刚装裱好的、落款是长春真人的七言古诗《四景》摘下来,卷好,带走。
什么“穿帘小燕双双好,泛水闲鸥个个轻”,我就不应该把这首诗送给你。一片春情,终是错付了。
胡善祥惊呆了:送人的东西还能拿走?朱瞻基你也太小气了!
大明的小主人朱瞻基和大明的打工人胡善祥和谐了几日,再次有了摩擦。
第47章 台阶 朱瞻基抱着诗轴气冲冲的回去,走……
朱瞻基抱着诗轴气冲冲的回去,走到半路,清风拂面,听着夏虫浅唱,脑中一片清明:我这是怎么了?居然不知觉的被情绪操纵?
上一次这样暴跳如雷、与人斗气是什么时候?
那还是我七岁的时候,朱瞻壑打开蛐蛐笼,放走了我心爱的金刚战士,我三天没和他说话。
皇爷爷说,为君者,不要有情绪。从那以后,我就没有表面上和人使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