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祥所住的正殿,灯火甚至到了夜半才熄灭。
她本不擅长女红,捉针捏线,手笨拙的很,跟着尚功局的人学了几日,熟能生巧,每天也能缝十 来件了。
累吗?确实累。胡善祥手上布满了针眼,不过,只要不生孩子,她干什么都愿意。
厚实的棉衣每天装车运出去,胡太孙妃的名声在军中颇佳。
享受顶级荣华富贵的人能做到这个地步,实属罕见,连太子妃也感叹道:“太孙妃除了生不出儿子,其他都做得无可挑剔。”
秋风秋雨,羊角灯发出柔和的光,胡善祥强打精神,将一件棉衣收尾,她学着尚功局绣娘的样子,将手里的针在头发缝里蹭了蹭再用,困倦中,针尖不慎刺破了手指,一滴血珠出来了。
她正要含手指,朱瞻基从身后触不及防的探出脑袋,含住了她血珠的手指。
夫妻隔着手指四目相对。
片刻,朱瞻基松了嘴,端起茶杯漱口,问:“都三更天了,怎么还不去睡。”
“快了,这件就差个收尾。”胡善祥继续缝棉衣,“你先去睡,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听政,我起的比你晚。”
“不着急,我陪陪你。”朱瞻基在一旁坐下。
只有朱瞻基知道,胡善祥身体力行做棉衣是为了拥军,她也是为了避开自己。
朱瞻基完成任务搬回来之后,两人之间的交流都是以女儿为桥梁,只谈孩子的事情,都刻意避开那晚的争执,以及三个侍妾的存在,没有再红过脸、吵过架,但,也仅限于此,夫妻两个相敬如宾,人前还是恩爱夫妻。
两人都很忙,朱瞻基协助太子监国,胡善祥拥军做棉衣,朱瞻基忙到半夜回端敬宫,胡善祥不是已经累得睡沉了,就是在灯下赶工,朱瞻基又不是禽兽,看到疲倦的妻子,他像往常一样挨着她睡,只是不干别的了。
因要听政,朱瞻基不到五更就起床,那时候天还是黑的,胡善祥睡得正酣,朱瞻基命宫女不要掌灯,他光着脚提鞋,抹黑去隔间洗漱更衣。
两人已经三个月零七天没有欢好过了。
朱瞻基一会拿着银剪子给蜡烛剪灯芯,一会端着燕窝喂给她,不会问她冷不冷,要不要披件衣服。
胡善祥被他扰得一连缝错了好几针,“祖宗,你坐下不动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朱瞻基这才消停,终于最后一针缝完,胡善祥用牙齿咬断缝线,朱瞻基舔了舔嘴唇,喉结上下滚动,“好了,我们去睡。”
两人并排躺下,朱瞻基继续找话,“说起来,你还从未给我做过衣服。”
胡善祥闭着眼睛说道:“你又不是没衣服穿。北伐军等着棉衣过冬,听说漠北很冷,都能冻掉耳朵。”
朱瞻基撒娇,“等这阵子过去,你不忙了,给我做一件,什么衣服都行,实在不行,缝一双袜子也行。”
“行行行。”胡善祥说道:“快睡吧,我好累。”
“你答应了不能反悔,来,学星儿勾手指,我们拉勾。”朱瞻基的手从被窝里“越界”了,理所当然伸到胡善祥这边,到处摸她的手勾手指,还故意摸错地方。
谁家的手长这里啊!胡善祥伸手格挡,主动勾了勾他的手指,“好了。”
朱瞻基勾住了她的手指,圈起来,再也没放,也没进一步干点别的,夫妻关系,出现裂痕只在一瞬间,修复起来就难了,急不得。
反正,来日方长,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次日,拉棉衣的马车来到端敬宫,胡善祥密会伪装成车夫的唐赛儿。
唐赛儿把一堆瓶瓶罐罐、假头发胡须等等给了胡善祥,“你如今都是太孙妃了,怎么突然要学易容术?学这些江湖技艺作甚?看你天天缝棉衣,也没空捣腾这些。”
胡善祥说道:“心血来潮,等以后闲了学来玩玩,只是这事别告诉皇太孙,他又要怪我多思多虑,没事找事。”
唐赛儿说道:“这是我们女人之间的秘密,你放心,绝对守口如瓶。”
胡善祥把这些东西都收好,现在她一个孙媳妇是走不了的,如果将来朱瞻基成了皇帝还是不肯放过她,她要铺好其他的路。
这一年的秋冬就在紧张忙碌过去了。
北伐频频传来捷报,大明这几年的情报和搞战术平衡起了成效。
且说蒙古分裂成瓦剌和鞑靼两部,瓦剌最强。前些年大明逮着强大瓦剌部死捶,终于把瓦剌部给捶散了,首领马哈木死后,鞑靼部乘机崛起,攻占草场,还把瓦剌部的王子脱欢俘虏到鞑靼部,恣意侮辱。
朱瞻基要鞑靼部的内应也先土干暗中保护脱欢,并想法子把脱欢送回瓦剌部。饱受胯/下之辱的脱欢一回去,朱瞻基就暗中给予粮食和武器,帮助脱欢召集父亲旧部,一统瓦剌部,发誓让部落再次伟大。
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为了复仇雪耻,瓦剌部新首领脱欢向大明称臣,并在永乐帝这次亲征后,也向鞑靼部宣战,和大明一起捶死敌。
所以,等永乐帝带兵赶到战场时,瓦剌部已经击溃了鞑靼部,夺回以前的地盘,永乐帝“捡漏”,在黄河以北又击溃了刚刚吃过败仗的鞑靼部,北伐胜利。
暗藏在鞑靼部的内应也先土干圆满完成了任务,就干脆带着家人和外甥把台投奔了永乐帝,由暗转明。
也先土干是这次北伐最大功臣。永乐帝亲自给他取了汉人的名字,叫做金忠,还封了他为忠勇王——这是大明第一个活着就封王的异姓王。
外甥把台,永乐帝也赐给汉名,就沿用了朱瞻基给他取的名字,叫做蒋信,封了都督佥事,正二品的官职。
从此金忠和外甥蒋信改头换面,成了大明的将领,和北伐军一起班师回朝。
这次北伐成功,一切皆因朱瞻基在七年前收复了金忠和蒋信这对舅甥开始,永乐帝对大孙子的谋划很满意,终于可以安心的把大明交给他。
到了十一月,永乐帝班师回朝。这次能活着回来,又听说太孙宫有侍妾怀孕,子嗣有望,永乐帝自是龙心大悦,好好的过了个年。
除夕守岁,星儿早早在永乐帝怀中睡去,朱瞻基用毯子包住女儿,送回端敬宫去睡,胡善祥不在,宫人说她被太子妃叫去端本宫打牌去了。
现在胡善祥和太子妃的关系好得很,朱瞻基再不用担心媳妇受委屈,他去了端本宫,里头骨牌声阵阵,太子妃、东宫两个有头有脸的侧妃,以及胡善祥一起打牌。
胡善祥面前的小银馃子堆成小山,太子妃等三人的银馃子“粒粒在目”,显然是胡善祥一家独大,赢了三家。
朱瞻基来了,东宫的郭侧妃打趣道:“哟,你们小夫妻是商量好的吧,知道赢了就过来接人,好找个理由下桌。”
郭侧妃出身豪门,乃是武定侯府的嫡女,还给太子生了三个儿子。家世好,长得美,还能生儿子,她是太子最宠爱的侍妾。
东宫的张侧妃也笑道:“这可不行,那有赢了钱就下桌的道理,劳烦太孙等一等了,等我们打回本再来接你媳妇。”
张侧妃的娘家比郭侧妃还硬,乃是英国公府的嫡女,后宫张贵妃的亲侄女。虽然一直没有生育,但是太子和太子妃都很尊重她。
正因如此,郭侧妃和张侧妃这两个庶母都敢和皇太孙开玩笑。
“碰。”胡善祥面不改色,继续打牌,“我今日运气好得很,愿意奉陪到底,就怕各位输不起,到时候不认账。”
太子妃其实很欣赏儿媳妇这种“横扫千军”“正室最大”的气势,不被出身高贵的庶母们压制,但是场面话还是要说的,“都是长辈,怎么说话的?赢了钱也别得意忘形。”
“和了。”胡善祥把牌一推,“都说赌场无父子,那么牌场就无婆媳了,给银子吧。”
众人皆笑。她们当然不在乎输赢,打牌就是守岁无聊消磨时间罢了,胡善祥把赢的银子全部赏给伺候牌桌的宫人们,宫人吉祥话说个不停,都赞太孙妃贤惠,会做人。
胡善祥笑眯眯的,到处撒钱,好像已经融入紫禁城了。
第94章 烟花 小夫妻从端本宫出来的时候,下起……
小夫妻从端本宫出来的时候,下起了雪,除夕夜,紫禁城上空烟花不断,直至天明,是为山河不夜天。
胡善祥仰着脸看雪夜里的烟花。
烟花易冷,人事易分(注1)。
旗帜分明的说要分开已经被证明不可行,朱瞻基听了就发疯,不准她再提。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得把他先哄住了。
两人相处快到了第八个年头,胡善祥是了解朱瞻基的,让他放手,胁迫、恨都是行不通的,唯有爱才可以。如若不然,以朱瞻基的地位和手段,她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他都能把她捉回来。
那晚真的把她吓到了,从温柔体贴的丈夫到把她抵在窗台上肆虐的暴龙,只在一瞬之间。
一把伞遮住了雪花,也遮住了烟花,朱瞻基打着伞,自然而然牵着她的手,“除夕夜要守岁,不能睡,我们走回去,解解困。”
宫人都有眼色,没有跟着小夫妻。
雪夜里,留下一大一小两串脚印,相拥相依,走到一半,胡善祥停下脚步。
“怎么了?”朱瞻基问。
“靴子进了雪水。”胡善祥说道。
朱瞻基把伞递给她,拍了拍自己的背,半蹲,“上来吧,我背你。”
胡善祥没有拒绝,顺从的趴在他宽阔的脊背上,一手搂着他的脖子,一手打着伞。
雪地只有一行脚印,独自前行。
朱瞻基背着妻子,打趣道:“最近不用赶制棉衣,你比以前重了些。”
“重多少?”
朱瞻基上下颠了颠,“也就是一百个星儿那么重吧。人家是猪八戒背媳妇,我们两个反过来了。”
“又耍贫嘴。”胡善祥挠着他的脖子,两人笑闹着。
朱瞻基本性不苟言笑,少年老成,本来说不出什么俏皮话,但他是个天才,极其聪明,用心模仿二弟朱瞻壑,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学了其八成功力,专门用来在妻子面前表现。
只要他想,几乎没有什么做不成。
回到端敬宫,小夫妻自是先去看了看熟睡的女儿。
“她睡得正香,不要吵她,我们走吧。”朱瞻基把她拉出去,守岁不能睡,但可以干点别的,胡善祥这一次没有躲避丈夫的求欢,只是敲了敲放着羊肠鱼鳔的暗格。
时隔六个月零七天,终于接受了和他欢好,朱瞻基脑子里满是烟花绽放。
从正旦到元宵,皇家各种祭祀活动,忙得不可开交,永乐帝旧伤又复发了,连长久站立都无法坚持,就交由太子和皇太孙代为祭祀。
山东乐安州就藩的汉王坐不住了,频频和世子朱瞻壑联络,布置夺储计划。
如果汉王这时候起兵夺储,大明陷于内耗,外敌必定乘虚而入。
在朱瞻基的授意下,朱瞻壑回复父亲,说皇爷爷的身体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差,都是帝国奸细恶意散播的谣言,动摇军心和民心。皇爷爷要太子和皇太孙代祭,是因他本就不喜欢冗长的仪式,能让两个储君代劳的,他都懒得去。
又道:皇爷爷刚刚北伐班师回朝,京郊驻扎着大量军队,汉王莫要贸然行动,以卵击石。
汉王看了儿子的来信,躁动的被迫平静下来,不敢轻举妄动。
一场祸起萧墙的危机被按住了,这个正月还是一派繁荣昌盛的景象,背后暗流涌动。
好景不长,过了正月,鞑靼部又开始犯边。永乐帝从病榻起来,宣布再次北伐,御驾亲征。
永乐帝披上戎装,剑指西北。太子监国,皇太孙也公事缠身。
胡善祥暗中学着易容术,因夫妻恩爱如昨,朱瞻基不再防备她离开,胡善祥身边再无眼线,她又从唐赛儿那里弄到了好几本户籍文书,男女老幼皆有,并借口出宫玩耍散心,用新户籍买房置地,狡兔三窟,藏下金银细软,以备他日之用。
初夏的时候,孙太孙嫔生下一女,母女平安。
“又是个女儿。”太子妃不喜,“当初彭城伯夫人(太子妃的母亲)极力在我面前举荐你,说请过名僧相士看过,说你易男相,八字好,能生儿子,天生富贵命,是太孙妃的最佳人选,我才保你进宫,你肚子怎么这么不争气?”
“胡善祥也无子,但她心志坚定,勤俭持家,贤惠善良,又会做人,宫里宫外,民间朝野都喜欢她。你呀,两头都图不到,幸亏当初没选你当太孙妃。”
期盼已久的皇孙盼不到,太子妃失望的拂袖而去。
孙太孙嫔泫然欲泣。
胡善祥当年生女儿时,太子妃还是以安慰为主,因为太孙妃是正妻,是她的正经儿媳妇,婆婆仁孝皇后教导她善待儿媳。
现在轮到孙太孙嫔,太子妃对待一个侍妾就没那么客气了,又不是什么正经儿媳妇,不过是为了生儿子借来的肚子。
月子里不能流泪,孙太孙嫔躺在炕上,强逼着自己把眼泪收回去,正妻侍妾,天壤之别,一步错,步步错!没有名分,就处处低人一等,处处受屈。
得知是个女儿,朱瞻基也很失望,这意味着他又要播种去了,他与妻子除夕才刚刚和好,努力修补裂痕,结果又来这一出,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裂痕怕是越来越大,心结难解了。
在必须生孩子,尤其是要生儿子的规则下,无论男女,无论嫡妻侍妾,都是被压迫的对象,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二胎催完催三胎,永无止境。不过,这一回太子妃没有再找胡善祥谈话了,已经开了头,她以为不需要自己催促,小夫妻只会比她更着急,何必讨人嫌、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呢。
鉴于上一次打破头的惨烈教训,胡善祥没有再明言要朱瞻基去侍妾房里播种撒雨露,无需她开口,朱瞻基也会为了子嗣去拼第三胎,只是时间的问题。
胡善祥小心翼翼,怕触龙之逆鳞;朱瞻基也同样赔着小心,怕失去好容易挽回的妻子。
她等着他行动,他等着她开口。就这么互相耗着。
两人各怀心思,互相猜测。夫妻依然抵死缠绵,热情如昨,亲密无间,他们无疑还是互相爱着的,心里的隔阂也是在滋长着。
第95章 升职 除了生三胎,朱瞻基还要操心北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