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好起来的。”
越淮不知道这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对自己,
“云竹,”
“会好起来的。”
“……”
云竹闭上眼不搭话,好半天之后,她才哑着声音开口道,“你出去,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
越淮犹豫了片刻,才轻声应下来。他退了出去,关上门,离开之前想了想以防万一,还是又加了一重结界。
他这几日都在筹备离开之事,思来想去还是选择了下界。虽然灵气稀薄几近于无,但至少安全。
现在云竹醒了,伤势也恢复了过半,他们该离开了。
越淮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边往外走,他准备处理剩下的最后一点事情,明日就启程。
与此同时,云竹盯着门口的阵眼看了片刻,然后从床上走下来。她太久没动了,连走路时,膝盖都有些不易察觉的轻颤。
少女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将手腕上助于凝神的琉璃珠取下。五指一紧,那串珠子就化作了一条浅色的素带。
那结界的确布置的很好,只是越淮还是出了错。他把沾染有自身气息的定神珠给她了,所以,只需要稍动手脚,云竹就能让那结界认同她的气息,然后形同虚设。
少女将满头披散的青丝随意一绑,下一秒,整个人就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云竹并不是不曾经历过死地,但是当时,她遇见了那个叫林烬生的男人。
他对她伸出了手,然后说,
【跟我走吧。】
师父对云竹来说,是恩人,是这个异世中,如兄如父般的,唯一的,家人。
所以,无论如何,她要回去问一问。
为什么。
但是,在云竹被护山大阵拦下来的时候,她才对如今的一切有了切实的感受。
“小……小师叔祖?”
少女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刚要回应,但是下一秒,那声音就被更为愤恨和怨怒的高吼所掩盖。
他们戒备而警惕地高呼着她的名字,然后和所谓的缉拿令、反叛者、内奸、魔族联系在了一起。
数不尽的人,数不尽的谩骂和秽语,云竹甚至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反驳。
她躲闪了几道迎面而来的攻击,心惊的是,那每一道都带着可怖的杀意。本命灵剑遗落在了禁渊之崖,云竹只能空手对上了无数尖锐森寒的利器。
整个山门都犹如落水的油锅一般沸腾了起来。
浅色的衣裙很快就再次染上了艳烈的赤红,□□宗的缉拿令只对罪孽最为深重的犯罪者下达,而将其捉拿的奖赏自然也不少。
混战中,忽然爆发了一团墨青色的烟雾,所有人在一瞬间失去了五感。云竹一愣,立刻转头看向某个地方。
霍兰站在远处的阴影中,美丽的脸庞一如既往的冷漠。在少女看过来之后,便直接压下头上的兜帽,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她只能帮到这里了。
云竹侧过眸子,远远地望了一眼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峰峦,像是在心底下定了什么决心。
下一秒便化作一道银蓝,趁着混乱强行顶着数道攻击直接闯入了进去。
【师父……】
【师父……】
她看着越来越近的峰峦,心跳犹如鼓点一般不断加快起来。生长了十年之久的地方近在眼前,云竹的心里却忽然多了怯意。
一切都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或者说,和当初她出征的那天没有丝毫的改变。
木质的宅院,环绕的竹林,连后面的那株桃树都一如既往地艳烈。
足尖落在地面的时候,云竹还有一阵恍惚。
“……师父。”
她能感觉到,他在里面。
云竹站在门口,双手无措地抬起,又放下,抬起,又放下……
“师父……”
她的声音异常沙哑,就像是再巢穴中,等不到双亲的雏鸟。
“师父我……”
云竹将指尖捏得发白,然后又松开,控制不住地轻颤。
“……我回来了。”
好半天,里面才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进来吧。”
这两个字像是一束暖光,突然间就照亮了少女暗淡的双眸。她哽咽了一下,某个瞬间流露出脆弱到想哭的表情。
就像是……在外面受尽委屈,忽然间终于得到了父母安慰的小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忙,所以晚了点。
第39章 三十九只偏执小徒弟
“进来吧。”
云竹一愣,慌乱地擦了擦脸上刚才被溅到的血珠,又摸了摸略显凌乱的头发,理了理皱巴巴的衣服,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
“……师父?”
男人穿着一身素雅而精致的尊者服饰,坐在窗边的木椅上,手里捧着一卷淡青色的玉简。旁边的桌上放着一盏热茶,热气袅袅地升起来,晕染出一片暖色。
林烬生漫不经心地抬眸看过来,眼底深邃如海。那张清俊的面容在氤氲的轻雾中多了三分的朦胧,让人联想到空谷静僻之处的幽兰,或是悬于冰崖之上的霜花。
惊艳之余,又让人从心底生出几分高不可攀的敬畏。
“回来了。”
师父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和眼神都一如既往的温柔。就好像,云竹不是九死一生,也没有成为万人唾弃的背叛者,而是
淘气地出去疯玩了一趟。
他的眼底不易察觉地流露出少许意外之色,然后轻轻勾起唇角对局促不安的少女招了招手。
“过来,让师父看看。”
云竹怔怔地看着他,眸中生出几分恍惚。她本以为,外面同门都对自己百般仇视,师父也应该……至少也会有呵斥或是责骂,却不想会是现在这般一如往昔的模样。
这样的对比太过鲜明,甚至让云竹怀疑自己是不是进入了什么幻境。于是她久久地站在原地,踟蹰不前。
“怎么了?”
林烬生笑着问她,
“师父……外面……”
这时候的云竹忽然像个迷茫的小孩,嘴里磕磕巴巴地说着,手里也无措地比划着什么,“他们说,他们……说我……”
“咳……咳咳咳……”
云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男人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后者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尽褪,就像是忽然之间被抽取了所有的生气,变得像个久病缠身的病人。
“师父!”
少女一惊,赶忙跑过去半跪在地上,扶住他的手臂。这时候,她才想起来,师父和她一样,同时遭人暗算,伤了神魂。
“无碍……咳……无碍。”
林烬生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笑得很是苍白,然后扯开了话题。
“听说,你跳下了禁渊。”
云竹一愣,沉默了片刻才应道。
“是……”
“怎么上来的?”
众所周知,那是这个世界的遗弃之地,从古至今,落下去的,无论是何等厉害的大能还是妖兽,无一生还。
“我……”
云竹刚要开口,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股冰寒的凉意忽然从后背顺着脊骨一路窜了上来。
那个时候,一片混战,她和宴成渝师兄去追一只大魔将领,师兄灵力枯竭,又受了重伤,于是云竹把他留在了原地,独自去追。
后来云竹拼死斩杀了那只大魔,也是这个时候,夺魂咒发作了。一道尖锐的攻击从后背穿胸而过,无数赤红的锁链封锁了她的神魂。
——有人专门挑了那个时间段夺舍她的身体。
所以在最后即将成功的时候,云竹跳下了禁渊。众所周知,无人能从禁渊中生还,如此而言即便那人夺舍了她的身体,也不能在禁渊之中活下来。
后来,偷偷寻过来的越淮在当初的战场找了半月,最后才沿着遗迹寻到禁渊之崖,他以为……云竹是掉下去的。
但是为什么师父这么笃定
……她是跳下去的?
“所以师父……你听谁说,”
云竹的声音不易察觉地有些颤,
“我是跳下了……禁渊……?”
此话一出,林烬生温柔的笑就僵在了唇角。
这一瞬间,男人仿佛攥住的不是云竹的手腕,而是她的心脏,然后不断收紧,收紧,直至将其捏碎成一滩碎烂的肉糜。
这样可怕的沉默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不过最后到底还是被林烬生的轻笑打破,“你以为玄离绳那般容易被盗走?”
【——他在转移话题。】
刚才一阵寒意刺激过后,云竹的头脑此刻前所未有的冷静。
“我让人一直跟着越淮,自然也就知道你落下了禁渊。也知道,他把你带到了那座山谷里面休养。”
男人说着,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少女柔嫩的手腕内侧。
——林烬生以前总会用这样的方式安抚她
“云竹,师父一直在等你回来……”
林烬生依旧是那般温柔地看着她,可却让云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
“……为什么?”
当你排除所有的不可能,无论剩下的是什么,即使是不可能也一定是真相。
“师父,他们说你的神魂碎了三分……”
所有的疑点都因为那一句话联系起来了,她垂着眸子,泪水一点一点浸湿密密的眼睫,“真的是遭人暗算,还是……”
“——夺魂咒的反噬?”
少女的声音嘶哑到了极点,她的努力了好久,才将这几个像是刀片一样尖锐的字从喉咙中撕扯出来,血淋淋的。
“……”
林烬生一语不发地看着她,唇角的笑意顿时一滞。
“那么多……那么多人里面……”
男人爱怜地抚摸着她的侧脸,指尖轻轻划过湿润的眼角,最后落在少女冰凉的下巴上。
“——你总是最聪明的。”
那语气里带着奇怪的笑意,像是夸奖,又像是叹息。
“师……”
云竹的声音剧烈地颤抖起来,
“师父……”
“嘘——”
林烬生忽然捏住少女的下巴,让她不得不抬起头来,露出那张被泪水打湿的脸。
只是那上面,再也找不到半分从前的肆意和张扬。此刻的少女像是经历过暴雨过后的桃瓣,充满了悲惨和凌虐的美感“别用这样不可置信的语气……”
男人低下头,语气温柔得像是说着什么暧昧的情话“你早就猜到了不是么?”
原本就是万无一失的计划,所以当时做的时候,林烬生也没想着遮掩什么,只是他未曾想过,云竹会主动跳下了禁渊。
一具再完美的躯体,落入了那样的地方,也没有任何价值了。
“可是……可是师父……”
云竹的脑海中陷入了一片绝望的空白,她的神情茫然而恍惚,像是个信仰突然崩塌的信徒。
“我……”
喉头一阵一阵的哽咽和发酸几乎让她说不出话来。半响后,才喃喃道,“我……我不明白……”
“师父……”
她像是在这一瞬间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眼神特别困惑,也特别地绝望,“我只是……不明白……”
论实力,论天赋,论剑法,现在的她和师父都是天壤之别。所以为什么……
“——不明白也没关系。”
男人松了手,眼瞳幽深而冰冷,那样的颜色一瞬间让云竹联想到了禁渊深处极致的黑夜。
“十年前我给了你这条命,只是现在……”
那宛如玉石般动人的嗓音,此刻说着最可怖的话,“——我想要回来了。”
“……”
男人伸出手,五指在她的脸上投影下大片的阴影。
这样的画面在云竹的梦境里出现过很很多次,只是那时候她一直以为这是给予,是救赎,却不想,这实际上只是索取,是交易。
云竹感到喘不过气,双手死死地攥住胸口衣襟,密密的冷汗顺着额角滑下,就像一条忽然间被搁浅的深海游鱼。
什么人才会用夺魂咒这样的禁术呢?
要么是自己的身体有严重缺陷,要么就是有着宛如黑洞一般不可填满的欲望。
夺舍这种事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因为刚才林烬生说,那么多人……
那么多人……
也就是说除了她,还有别人,还有很多人。
甚至于,他真的是“林烬生”吗?
凌云峰千万年来用神识烙印亲传弟子的特殊传统,真的仅仅只是单纯为了弟子的安全吗?
这一刻,无数的猜测和怀疑在云竹的脑海中,像是被旋风卷起的纸屑,狂涌而起。
少女黯然的眼底倒影出越来越近的指尖,她感到了一股可怕的寒意,就像是从骨髓里面无穷无尽地钻出来,然后顺着血液,争先恐后地爬满了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