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此的军规军纪之下,宁江卫五百将兵,一个个好似聋哑人,既不会说话,也听不到声音。一切行事全凭灯笼与旗帜。在这将明未明的时刻,如同百鬼夜行,说不出的诡异。可若此地有行家,便是说不出的骇人!
直至宁江卫排好了队列,赤焰军伫立在高耸瞭望台上哨兵,依旧毫无所觉。
灯火闪烁,得到号令的将兵们终于可以吐出嘴里的衔枚,用极低的声音开始报数。很快,各旗队统计人数,精锐的斥候悄悄找回了掉队的几人。赶在天明前,重新按照步兵阵法排好了队列。
宁江卫没有骑兵,能否打胜仗,就看过会子上了战场后,赤身肉搏时的表现了!
杨景澄深吸了一口气,强压着自己略显躁动的情绪。这是他头一回带兵打仗,便选了最难控制的夜袭。也正是此番,他才深刻的理解,打仗绝非匹夫之勇。从走出宁江卫的营门那一刻,他所经历的全部都是严谨与谨慎,与过去想象中的热血沸腾截然相反!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读书是,打仗亦是。
阵列中,各级军官在不住的低声嘱咐着。杨景澄首次率兵打仗,宁江卫亦是首次出征。上回那趟徽州之行,纯粹的笑话,与打仗半点关系都无。此刻一群新兵蛋子,只把马桓焦虑到抓狂。然,老兵皆从新兵而来,再嫌弃,也必须兢兢业业的反复叮嘱操练,直至他们能真正做到临危不乱。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预备打仗的宁江卫的神经越来越紧绷,天边终于亮起了微弱的光。就在这赤焰军交班的当口,一阵嘹亮的喇叭骤然响起。尖锐刺耳的天鹅音撕裂浓雾,毫不留情的刺入了赤焰军的耳膜!
赤焰军大当家震天雷猛的从床铺上跳起!
五百人齐声大喝的“虎”字又当头砸来!
半梦半醒的赤焰军登时乱做了一团!由流民组成的野路子,因长期的营养不良,超过半数的夜盲。在天色将明未明之时,完全是瞎子。而有杨景澄个大财主做后盾的宁江卫则早已摆脱了饥饿,治好了夜盲。他们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家旗队的旗帜,跟随着鼓点,杀气腾腾的冲向了前方!
咚咚咚,擂鼓交替,洪亮且急切!五色的旌旗更是挥出了无匹的气势,将赤焰军连战连胜的气焰直接打入了尘埃。
“怎么可能?”
“不可能!!!”站在营地中的震天雷嘶声怒吼,“不过是一群混吃等死的官军,有何可惧!?各旗队擂鼓!列阵!”
然而浓雾中的“瞎子”们根本看不到旗帜在何方。混乱的营地里,更是难以分辨自家队长的呼喊。若是蔡仪这等废柴带兵杀来,赤焰军倒还有机会整队。可此时进攻的,却是前边疆猛将的马桓,花费大半年心血练出的精兵!
在旗帜的指挥下,宁江卫五百人的方阵,竟在狂奔了二百仗的距离后,依旧保持着完整的阵型。
被城外巨大动静惊醒的王英芳站在城墙上,瞠目结舌的看着气焰冲天的宁江卫,好半日都不敢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景象,是人间真实。上回他们还不是这样的!
赵良策亦扒在墙头,半个身体探出墙外,震惊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这是宁江卫!这居然是自己曾经无比熟悉的宁江卫!哪怕不久前宁江卫曾俘虏过他们一回,赵良策依旧觉得难以置信。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赵良策口中喃喃,熟读兵书的他,在两军还未交战时,已猜到了结局。可越是如此,他越不肯信。他敬佩震天雷,以为震天雷的练兵之法,已然是步兵的极致。赤焰军再想扩充,唯有编入骑兵,形成更大规模的军阵。
可现城外的是什么?没有骑兵,没有火器,甚至没有弓箭手。仅仅五百手持□□、腰佩军刀的寻常兵士,偏偏那样的……霸气无双!
城墙上的徽州卫不曾看见,身穿甲胄的杨景澄,率领着他十三个彪悍的侍卫,冲在队伍的最前。金贵的宗室世子悍不畏死,身后将兵的热血齐齐涌上心头,跟在杨景澄身后,气势汹汹的冲向了敌营!
就在两军即将交锋时,擂鼓之声骤然加剧!备用的军鼓同时启动,让稍稍乱了些许的将兵几息间重新调整好了步伐!
旌旗突变,宁江卫的□□齐齐平举,毫不留情的刺向了前方!
两军相逢勇者胜!宁江卫与赤焰军接触的瞬间,赤焰军轰的溃散。速度之快,甚至没给震天雷留出丝毫的反应时间。
咚!咚!咚!交错的擂鼓不停,宁江卫无视赤焰军的溃逃,既不弯腰捡人头,亦不趁机摸尸体抢好处。只跟着旗帜鼓声,一往无前!宛若没有感情的铁人。
“啊——”赤焰军开始凄厉的惨叫,“他们不是人!不是人!”
仅仅五百人的军阵,面对数以万计的赤焰军,原本应该很快陷入包围,而后被无情的绞杀。然而,当五百人杀入敌军后,还能保持阵型不乱,面对流寇,那便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不是没有伤亡,更不是宁江卫勇猛过人。望见密密麻麻的赤焰军,总有些人本能的想逃。但他们转身的刹那,必定有根利箭,能精准无比的洞穿他们的身体,让他们倒在袍泽的脚下,被活活踩死。
战场上没有儿女情长,在最后压阵的马桓手持弓箭,如同杀神!
赤焰军哭喊着、逃窜着,任由五百人的军阵在营地里横行。终于醒过神来的花和尚双目赤红,心里恨出了血!提着长刀,义无反顾的杀向了宁江卫的主将杨景澄!
宁江卫四面皆敌,正与两个汉子纠缠的丁年贵一个不妨,就让武艺高强的花和尚冲到了阵前。长刀与铁质的□□铛的撞了个正着,在微弱的天光下,撞出了耀目的火花!
战场上面临的混乱,不曾经历过的人难以想象。纵然赤焰军已然崩溃了泰半,可总有些抛开生死的好汉,宁与敌军鱼死网破,也绝不肯退。十三个侍卫在敌军的汪洋大海中,完全脱不开身。此刻杨景澄是生是死,全凭他自家手段。
转瞬间,刀枪已过几十招。身着盔甲的杨景澄不免行动笨拙,好几次都被长刀刺中。但花和尚只有一身布衣,在杨景澄以伤换伤的打法下,被□□捅出了数个血窟窿。
直到此时,挂在木架子上的蔡仪方如梦初醒。可惜他心中的狂喜还未消散,便在亮起来的天光下,瞧见了浑身浴血的杨景澄,正与同样鲜血淋漓的花和尚殊死搏杀!
蔡仪惊的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恨不能重新撅过去!他是盼着宁江卫来救,可他绝不愿杨景澄以身犯险!
花和尚身材高大、刀法刚猛,看起来是大开大合的打法,却出人意料的精妙。他在平地上猛的跃起,避开杨景澄的兵器,以极其刁钻的角度,猛的刺入了杨景澄盔甲的缝隙。
杨景澄暗道不好,连忙闪避,却是迟了些许。鲜红的血线飙射,随即肩窝一凉,若非反应及时,方才那一瞬,他的胳膊就被卸下了!
但,花和尚也没好到哪里去,仗着有盔甲保护的杨景澄,反手就是一枪,在花和尚的胸口刺出了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可惜偏了少许,否则以那一枪的狠厉,只怕已刺穿了花和尚的肠子。
“四当家的!别打了,快走!”不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叫,“走啊!你打不过他们的!我们败了!败了!”
花和尚从来勇猛好色没长脑,正打的火起,哪里肯撤退?看着他招招搏命的打法,蔡仪急的想死的心都有!当即跟着赤焰军的人大嚷:“四当家,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别打了!走啊!走啊!”
然而,打伤了杨景澄,岂是想走便走的?腾出空来的丁年贵移形换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飘到了花和尚的身后。极擅暗杀的他,短刀轻轻一扫,花和尚颈动脉的血液顿时飙出了足有丈余!
砰!花和尚高大魁梧的身体重重的砸落在地,砸起了一地的水花!正收拢着残部预备撤退的震天雷,在丁年贵收刀的片刻,再顾不得兄弟,撒腿狂奔!
最后的抵抗轰然消散,慌不择路的赤焰军转身溃逃。鼓声再变,马桓一声令下:“追击!”
宁江卫霎时散开,依靠平日的训练,默契的配合着——前方追击的人只捅一刀,废了敌军的行动力,后头跟上的人沿着路径,挨个补刀。他们像环环相扣的机关,无情的绞杀着赤焰军的生命。
天空下起了雨,雨水却冲不散战场的血腥。宁江卫不知自己杀了多少人,只知道雨水落地即嫣红。
徽州卫呆愣愣的看着战场,发自内心的震撼与恐惧,冲散了获救的欣喜。以至于明明打了胜仗,竟无丝毫的欢呼之声。
城墙内外,一片死寂。
就在此时,在角落里观战的一抹黑影蓦得消失。不多久,章家地道内,章士阁的头颅啪的掉到了地上。他甚至没来得及疑惑,便已尸首分离。
黑影提起了章士阁的头,冷声道:“收网!”
第296章 去抢 雨停,天光大亮。金钹敲响……
雨停,天光大亮。金钹敲响,宁江卫收兵,统计伤亡、清点战果。看着城墙下来往如织的兵丁,王英芳终于从长长的噩梦中苏醒。徽州卫守住了!他的官职保住了!
眼泪鼻涕不争气的流下,身心俱疲的王英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半晌说不出话。帮着守城的百姓们,却渐渐鼓噪起来。略有些见识的兴奋的在城墙上飞奔着大喊:“流寇退兵了!我们赢了!”
呼喊声如同海浪般层层向外扩散,城中居民一传十、十传百,不消半日功夫,举城皆知骁勇的宁江卫前来救援,把流寇赤焰军打了个屁滚尿流。饱受战乱惊吓的百姓走到了大街上,见到活下来的亲友,忍不住抱头痛哭!
城外,已被人救下的蔡仪看着惨死的同僚,泣不成声。他心里有无数的恨,恨章士阁官逼民反,恨程荣道德绑架。他是捡回了一条命,可惨白于赤焰军,亦是事实。他的仕途……到头了!
杨景澄就在他左近,一言不发。方才点名,宁江卫死亡十三人,重伤二十七人,轻伤数百人。以少胜多打出如此战果,足以震惊朝野。但战死的人,终是死了。无论何等荣耀,他们都看不到了。
丁年贵手持绷带,沉默的替他包扎着伤口,杨景澄无声的叹了口气。感受着身上传来的疼痛,他知道自己孟浪了。花和尚冲来之时,他不该应战,而是该躲到侍卫身后的。那会子,丁年贵等人,只怕差点叫他吓散了魂。
“那个,对不起。”杨景澄讪讪的道歉。
丁年贵绑完最后一个伤口,无比疲倦的道:“回京时,娘娘若要责罚我,您千万别求情。”
“只是皮外伤而已……”杨景澄无奈的道。
“我教唆的您上战场,您擦破点油皮都是重罪。”丁年贵语重心长的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今次过足了瘾,日后可别冲动了。”
杨景澄的目光不自觉的瞥向了一旁,低声问:“娘娘会怎么罚你?”
“我哪知道。”
杨景澄追问:“重罚?”
“死不了。”
杨景澄抿了抿嘴:“我会护住你们的。”
丁年贵笑了,随手抄过一件新的外套,披到了杨景澄身上,不再言语。说到底,杨景澄也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平素已经被纷繁复杂的人和事压的如履薄冰了,偶或任性一回,实在不忍太苛责。至于他们将要受到的惩处,就当做这一年来攒下的吧。横竖跟着小爷,确实挺太平的。
再说,他能不能活到回京的那日,还不知道呢!
“世子……”蔡仪见杨景澄处理完伤口,忙不迭的赶上前来,结结实实的行了个大礼,“世子救命之恩,下官铭感五内,此生此世,绝不敢忘!日后世子但有差遣,必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正愧疚着的杨景澄被蔡仪拉回了神,他连忙命人搀起蔡仪,谦逊有礼的笑道:“举手之劳,蔡大人严重了。”
蔡仪觑了觑杨景澄略显苍白的脸色,苦笑:“下官连累世子了……翌日回京,定当亲自登门,向公爷请罪。”
“那倒不必,”杨景澄笑道,“我且有事求你,你太客气,我可不好意思开口了。”
蔡仪忙道不敢,又追问杨景澄:“不知世子有何吩咐?”
杨景澄看了眼马桓的方向,问:“蔡大人可知,宁江卫是何人所练么?”
蔡仪跟着杨景澄看了眼正在领着兵士们清点战利品的马桓,谨慎的道:“请世子赐教。”
“他叫马桓。”杨景澄目光平静的看向蔡仪,“曾用名为……赵敬。”
蔡仪怔了怔,随即面色一变!赵敬!?莫非他就是……当年被兄长通缉的那人!?
杨景澄呵呵笑了两声,十分无所谓的道:“若蔡大人不方便,就算了。”
蔡仪神色发僵,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答话。康良侯的为人,他最是清楚。护短的时候,根本不讲道理。既能因为他受委屈,公然给章首辅甩脸子,那幼子之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释怀!他只是康良侯府的旁支,别的事大抵能有几分体面,涉及这桩往事,他确实不敢开口。
然而,杨景澄刚救了他。
不提甚刚唱了高调便自打脸的窘迫,单说杨景澄奔袭几百里前来救援,弄的浑身的伤,还和和气气的同他说话求情,他却含混推诿,老太后能摁死了他!康良侯护短?章太后难道就不护短了?他今日敢落杨景澄的颜面,翌日章太后就能让他后悔投胎做人!
刚逃出生天的蔡仪简直悲从中来,今年他是犯太岁了怎底?老天能赏他一件顺心事么!?这日子没法过了!
不想杨景澄却没有为难他的意思,清清淡淡的道:“原是我不曾与康良侯打过交道,不便直言,方想请你转达。些许小事,我自己对他说也使得。”
蔡仪没有说话,唯有一揖到底。
丁年贵的脸色阴沉,不消说,蔡仪定上了他心里的小黑本,待甚时抓住了机会,往死里阴他去了。至于杨景澄,并非果真大度到圣人境界,只事涉马桓安危,他必得让人心甘情愿,方算妥当。眼下事多繁杂,他暂没空搭理个忘八。
就在此时,张发财一路小跑过来,在杨景澄耳边低声说了一长串,硬生生把杨景澄说了个脸色数变。良久,杨景澄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知道了!”
说毕,杨景澄不顾身上的伤势,抬脚就往徽州城内赶。
甫一进城,立时闻见了街道上淡淡的硝烟味道,耳边还不时传来零星的鞭炮与凄厉的猪叫。杨景澄脚步微顿,从赤焰军围城,到杨景澄解救,只有短短十二日。可这十二日,于徽州城内外的百姓而言,漫长的宛如一百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