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顿了顿,丁年贵极认真的道,“如若我判断无误,世子可率兵亲征!”
一言既出,院子里又一次安静了。杨景澄猛然瞪大了双眼,有些难以置信。平时丁年贵恨不得拿他当个瓷娃娃,这会子居然撺掇他上战场!?马桓的眼神瞬间变得犀利,不由怀疑起丁年贵的目的来。
丁年贵倏地一笑,问:“世子,想去否?”
第292章 摸底 “不可!”马桓断然拒绝……
“不可!”马桓断然拒绝,他一生打过无数场仗,深知凭什么人,到了战场上,皆是生死有命,半点由不得自身。不提旁人,单他当年在九边,便亲眼见证过数个被流箭射死的倒霉蛋。兵器不长眼,这不是躲在后头就万无一失的。他如今越发清楚杨景澄的前程,绝不想杨景澄冒这般风险。
杨景澄却年轻气盛,挑眉问丁年贵:“你有把握护我周全?”
“您不像贪生怕死的人呐?怎么今日怂了?”丁年贵调侃道。
杨景澄呵呵:“你不是挺贪生怕死的么?怎么今日不怂了?”
丁年贵敛了笑,好半日后,方道:“康良侯睚眦必报,但也知恩图报。您亲自去救他兄弟,他会谢你的。”
杨景澄心下微动,当即挥手,将院内闲杂人等赶了出去,只留下了丁年贵与马桓。三人在院中的八仙桌旁落座后,杨景澄方开门见山的问道:“你有甚要紧的消息?”
丁年贵顿了顿,而后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有些事,不知道,不好说。”
“嗯?”
“世子,您说,王守良为何要在城墙上喊那么一句话呢?”丁年贵轻声道,“此事我一直耿耿于怀,总觉着章家必有大动作。”
杨景澄心不自觉的接连漏跳了好几拍,与赤焰军围困徽州府相比,王守良的那句喊话不值一提。然而,就如丁年贵所问,王守良目的几何?章士阁是个蠢货,毋庸置疑,但章首辅不是。他特特派出京的人,岂能只是看个孩子?
脑海中有灵光一闪而过,却无论如何也抓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马桓开口道:“这与你让世子上战场有甚相关?打仗是硬桥硬马的本事,凭甚阴谋诡计,到了战场都未必好使。若说是为了交好康良侯,我带兵去把那蔡大人救回来便是。正好我与他家有旧怨,杀了他一个不中用的孙子,救了他一个中用的兄弟,总该扯清了吧。”
说毕,马桓觉得有些牙酸,刚上战场就被活捉,说蔡仪中用,他有些亏心了。
丁年贵没答马桓的话,而是平静的道:“世子,我要与你单独说。”
马桓:“……”你们俩成天价儿的窝在一块,缺这点子功夫吗?
杨景澄点了点头,马桓冲丁年贵翻了个白眼,径直走出了院子。
丁年贵没有立时说话,而是看着院中摇曳着的紫薇花,发起了呆。杨景澄也不催促,耐心的等着。初夏时节,天不冷不热,偶或有雪白的小蝴蝶在院中飞舞,穿过一缕缕从外射入的阳光,搅乱了光柱中的灰尘。
安静且安逸。
只是这份安静与安逸还能持续多久?
“我出京前,听到过一个消息。”丁年贵倏地开口,“华阳郡公府,新招的几个厨子里,有一个是隐瞒了身份的……前御厨。”
杨景澄脸色骤变!
“消息不确定。”丁年贵看向杨景澄,“也不知道是哪个御厨,更不知道是哪位的手段。”丁年贵心中苦笑,世子啊世子,你心心念念的华阳哥哥,早已为案板上的鱼肉,却看不见执刀人到底是谁。
“因此,有些事,您必须做。打赤焰军风险不大,您正可拿来积累军功。乱世当头,军功即是威望。”
“京中水混至此,是因我之故么?”杨景澄喃喃道。
“您是变数。”丁年贵不知前情,不知杨景澄重生,但,言语如刀,毫不客气的扎进了杨景澄的心底,痛的他一个激灵。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杨景澄蓦得想起了这句古语,心情复杂的无以复加。
“我希望你在吓唬我,吓得我上战场挣军功,吓得我心甘情愿的做你的提线木偶,按着太后的心意,踹开华阳哥哥,自己登上宝座。”
丁年贵没有回答,只淡淡道:“战场上,不必害怕。谁想杀你,且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不必如此。”杨景澄从不拒绝踏上战场,堂堂八尺男儿,正该真刀实枪的挣自己的锦绣前程。从古至今,能成大事者无不伴有大气运。他如今已然立在了旋涡正中,赌一赌自家气运又何妨?横竖命是捡来的,大不了一死。于是从容道,“我听你的,待张发财归来,只要不是两军实力过于悬殊,我会亲自走一遭。”
丁年贵笑了起来:“我愿真心实意的追随世子,正因您敢打敢杀。官场如战场,不怕死便不容易死。战场纵然有凶险,然我认为,今次这场买卖,终究是划算的。”
杨景澄太年轻,任何能积累威望的事都不应错过。尤其是朝中局势越发让丁年贵觉着不安。他说不出一二三四的缘由,这是一种直觉,一种在无数次尸山血海中让他能全身而退的直觉。
听完丁年贵的话,杨景澄点了点头。王守良的忽然出现,让他察觉到了一张阴谋的网悄悄覆盖而来。坐以待毙是无用的,主动出击反倒更容易打乱对方的计划。
丁年贵说的没错,他是变数。不论因何而起,他既做了变数,那便注定是人家棋盘上的棋子。而想跳出棋盘,唯有掌握更多的力量。如今,章太后的支持,宁江卫的军队,永和帝的偏向,都不够!远远不够!
或许他再次睁开眼的瞬间,自以为的十年就已经不存在了。
至于威望过盛,将来是否会与华阳兄长生死搏杀,那便……再说了!
四月二十七日,徽州城。
被吊在木架上的蔡仪神情萎靡,他已经被吊了足足三日。因徽州城内两位大人依然在僵持,赤焰军的大当家震天雷怕他死了,中途有命人将他放下,让他缓口气。奈何春季多雨,加之多半时间被吊着的他吃不好睡不好,这位养尊处优的都指挥使大人毫不意外的发起了烧。
鼻子被鼻涕堵着,呼吸有些困难。却是依旧避不开左近传来的令人作呕的腐臭——江南气候炎热潮湿,他的下属指挥同知尉迟唐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那丝丝缕缕挂在身上的碎肉,和不停蠕动的蛆虫,无论看多少次,都让人忍不住的作呕。
天空又下起了细雨,绵绵的,似有若无。远处的山丘很快蒙上了一层薄雾,不消盏茶的功夫,一副烟雨江南的画卷便在眼前缓缓舒展。蔡仪几乎绝望的闭上了眼,雨天动不了火器,徽州城,恐怕是真的要失守了!
站在城墙上的王英芳面色阴沉,新近的流言经过一日的发酵,开始疯狂的肆掠徽州城内的每一个角落。困于城中的百姓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与此同时地痞流氓们亦倾巢出动,放纵着最后的疯狂。
□□掳掠、□□烧。百姓们哀嚎之声不绝于耳。王英芳甚至想,或许把赤焰军放进来,百姓恐怕还更好过些。然,徽州一旦失守,他的前程便彻底断绝。
赵良策不停的以城中百姓作要挟,可王英芳与杨景澄不同,他从未生出过甚爱民之心。他站在墙头默默的看着城内外的混乱,心性却出人意料的越发坚定起来。只因,他亲眼看见了,乱世之中的百姓如何的贱如草芥、生不如死。
正因他是官,他是徽州卫指挥使,才能稳稳立在城墙上。哪怕徽州城破,他也是最后一个死。而不似城中百姓,外敌未入,已然伤亡惨重;亦不似城外流寇,潇洒一时,终难逃一死。
王英芳的史书学的寻常,但他在生死之间,将利弊堪透。大晋朝的气运未绝,这官,他必须接着当!至死方休!
绵绵细雨织成的迷雾中,张发财等人顺利的摸到了徽州城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干掉了几个没防备的赤焰军,几个人火速的换上了他们的衣裳,并在眉间点上了赤焰,并用特殊的颜料,把红润的面色遮住,一眼望去,活脱脱四个面色枯黄、饿出浮肿的赤焰军的模样。
赤焰军是杂牌军,由各地流民组成,军内是一个个的小圈子小团体,压根不存在甚眼生不眼生的,只消不是自己那小圈子的,皆是生人。便是大当家震天雷也不认得几个。是以张发财等人大摇大摆的在营地内走动,探查着赤焰军的情况。
四个人一面走一面观察。比起常见的那些流寇,赤焰军显的有规矩的多。现两下里休战,看不出战力,只能瞧见他们的营地尚算齐整,亦有人专职来回巡逻,与警戒的瞭望台。但,也仅限于此。南腔北调的杂乱口音,破显混乱的编制,随意能混入的营地,都昭显着他们的水平不过如此。
金富贵悄声道:“看着不怎么样,比起马师父练的宁江卫差远了。我觉着世子可来挣个军功。”
张发财眼皮跳了跳,瞥了眼远方被挂在架子上的蔡仪,毫不客气的反驳道:“战场还是太凶险了。”
金富贵没与张发财争执,而是岔开了话题:“营地太大,我们分头摸底速度更快。否则蔡大人怕是要撑不住了。”
裘有根深深看了金富贵一眼,终是点了点头。四人当即约定好回头集合的地点,快速的散开在了营地里。
走出几十步之后,张发财摇头苦笑:“有些人,看来迫不及待了。”
第293章 出击 雨渐渐大了,屋檐有了水柱……
雨渐渐大了,屋檐有了水柱,沟渠有了水流。江南特有的潮湿密不透风的罩住了整个徽州城,让人觉得好不黏腻憋闷。路面上的人都觉着烦闷,地道内的章士阁更觉难熬。
他原以为今次做好了准备,绝不会重现当日的狼狈,却不想天公不作美,下雨、返潮一股脑的袭了过来,弄的地道内泥泞不堪,地道内的人一个个好似叫花子般,浑身没有半点儿干净与干爽,只把章士阁气的对着老天爷破口大骂!
恰他如今镇日里闲的发慌,骂完老天觉得不过瘾,又开始骂起了徽州卫指挥使王英芳。骂他废物点心,区区流民,竟整十日都不曾打退,害他困于地道内,饱受潮湿的折磨。
现如今,从库里带下来的粮食生出了霉味,吃进嘴里时的难受劲儿,简直无法形容。脚边不知名的蘑菇一朵一朵的长,被褥上全是各色的霉斑。再则,地道不大,通风不佳,十几号人混在里头,屎尿屁无法及时清理,那气味,一言难尽。
章士阁越骂越委屈,想他堂堂首辅长孙,打落地起就没遭过罪,偏来了徽州后,又是洪水又是流寇!敢是他与徽州犯冲不成?
啪嗒,一滴冰凉的水砸在了章士阁的头顶,立刻渗入了他潮湿的发间。章士阁恼的头发丝儿都要竖起来了!到处漏水!到处漏水!没个完了!
赤焰军围城十来日,章士阁并其随从们便在地道里坐了十来日的监。权贵府上,不独主子们娇气,贴身的奴才们亦不曾吃过甚苦头。章士阁暴躁至此,搁往日早有无数的丫鬟小厮前来替他顺气,可如今这起子副小姐副小爷们,早被困的没了精力,竟把章士阁撇在了一旁,由着他发泄。
王守良瞥了正闹脾气的章士阁两眼,目光落在了两个牛高马大的侍卫身上。先前章士阁最信任的几个侍卫被张发财砍了,现跟着进地道的乃后头补的。倒也是章家养的,只是与章士阁并不亲厚。
察觉到王守良的视线,两个侍卫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章士阁的心腹章泰和恰好抬头,看见了王守良与侍卫的眉眼官司,心中没来由的一突。王守良的突然出现,夺走了他太多的权力与好处,他早恨的牙根痒痒。此刻见王守业有异常,顿觉抓到了把柄,心里暗自发狠,回头必告诉大爷知道,要你好看!
地道内各怀鬼胎,地道外已是人间炼狱。章士阁之所以躲在地道里,正是想等着打完仗,他这个从不曾离开徽州府的知府,便有了守土之功。哪怕徽州城破,那也是指挥使王英芳之过,与他个文臣无关。可他也从不曾想过,身为知府,本就有约束教化百姓之责。如若坐在徽州知府位置上的是彭弘毅,城内断不至于乱到此般地步。
凄厉的哭喊时不时的在城内响起,穿梭在城中的赵良策冷笑连连。无论是章士阁的小算盘,还是王英芳的权衡,他皆看的一清二楚。
太失望了!这个官场,这个天下,让他太失望了!
曾几何时,他亦心怀抱负,想好生做出番事业。不曾想,无论来多少个知府,无论升迁多少个指挥使,都没有任何区别!淋尖踢斛,掘地三尺,就是他们当官的全部!
明知赤焰军也好不到哪里去,但他实在无法忍受这群蝇营狗苟了!
王英芳依旧坚守在墙头,而他主动请缨来城中维持秩序。短短一日,他已连续救下七个差点被□□的妇女,十几家被打劫的店铺。可是,面对全城的乱象,他的营救,不过杯水车薪!
他倏地顿住脚步,跟在后头的兵士差点撞到了他的身上,他却毫无所觉。拳头攥的死紧,就在这一刻,他想直接出城。哪怕公然叛逃,也比憋在城中爽快!
惨叫又一次在耳边响起,不待赵良策反应,他身后的小兵直接冲进了人群,拔刀便向那抢劫之人砍去。及至血溅三尺,赵良策方看清劫掠的那人,面黄肌瘦、骨瘦如柴。
挥刀砍人的小兵同样呆愣了好一会儿,随即,他颓然的垂下了头,回到了队伍中。险些被抢劫的人抱着怀里的饼,来不及与赵良策等人道谢,手脚并用的跑开了。
雨势渐大,打在树叶上沙沙作响。不知不觉间,街道上已没了行人。昔年熙熙攘攘的徽州城,万籁俱静,唯余春雨缠绵。
阴云汇聚,逐渐向北。一日后,等到张发财等人回信的杨景澄站在宁江卫的高台上,随意的看了看阴下来的天。随即收拢心神,望向了站满了人的演武场。场内将兵们身姿笔挺,旌旗飘扬。
原先吊儿郎当的队伍,经过大半年的操练,已有了模样。纵然比不得九边精锐,却是盔甲兵器一应俱全。一眼望去,与杨景澄初来之时,那歪瓜裂枣的模样不可同日而语!
杨景澄的眼底升起了笑意,他自幼爱武,早向往驰骋沙场的爽快,至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一阵风来,旌旗咧咧作响!忽然,喇叭声响!场内将兵登时齐声呐喊:“虎!”
这声呐喊挟着汹涌的阳刚之气,直冲九霄!左近树梢上的鸟儿惊的四散奔逃,卫所外的行走的百姓亦觉心中震颤
“呜——”嘹亮的喇叭长鸣,中军旗帜指向南方,场中将兵唰的跟随旗帜转身、立定。随即,“咚”的鼓声沉稳有力的响起。将兵们开始抬脚走路,并在心中默数,一、二、三、四……数到十时,那宛如敲在人心头的鼓声及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