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严刑拷打更煎熬的是不知目的的等待。冷静下来的蔡仪理智回笼,死亡的恐惧渐渐侵入了脑海。夜愈深,恐惧则愈盛。不知何时起,勒在他嘴上的麻绳也无法阻止上下牙床的疯狂碰撞,无数的残酷刑罚与残肢断臂在他眼前交替闪过。尿意再次忍不住的上涌,他又一次落到了憋不住的境地。
蔡仪忍不住遥望苍穹,这夜,还有尽头么?
蔡仪此番出行,足足带了两千人驰援徽州,与赤焰军刚交手的瞬间,就被赤焰军的一股先锋冲散,导致溃逃。彼时两军对垒,极少能打歼灭战,通常只消把对方打散,即算胜利。战败方亦少有殊死抵抗,除却一开始倒霉死的,后头的人早撒丫子跑没影了。这也是为何山匪流寇剿灭不绝的缘故之一。
正规军尚且如此,何况野路子的赤焰军。把援军打了个落花流水之后,他们按惯例随便追了个三五里路,便折回了营地。因此大量的援军逃生。他们一部分慌不择路的往宁江府跑,一部分则是抢了百姓的船,逃回了应天。
一个惊天噩耗就这么稳稳当当的砸在了应天布政使程荣脑袋上,把他砸了个两眼冒金星,好半晌都没缓过神。
蔡仪被俘虏了!生死未知!
程荣的额头上渗出了一颗颗的冷汗。蔡仪的行程因他而变,倘或蔡仪有个三长两短,康良侯收拾不了章家,难道收拾不了他!?
想起康良侯那出了名的小心眼儿,程荣的眼前一阵阵儿的发黑。怎么就被俘虏了呢!?两千兵马,难道连个主将都护不住么!?
程荣乃文官,全然不懂军事。哪里明白一将无能累死三军的道理!蔡仪那正二品的武将,同文官一般是熬资历熬上去的,而非九边将领靠的是硬本事。譬如康良侯蔡亮,世人皆道他是个小人,可他领兵打仗的本事无人不服。倘或前日带兵驰援徽州的是康良侯本人,哪怕照例带着这帮废柴兵,大概齐也能把赤焰军打个哭爹喊娘。
偏偏,无能的府兵,遇上了更无能的将领。结局可想而知。
只是堵门撒泼逼着蔡仪去救援的程荣当真坐蜡了!
定了定神,程荣先提笔往京中报信,同时跟章首辅哭诉,为了章士阁的安危,他算把康良侯府得罪死了,章家万万要保全于他云云。信件发出之后,又忙不迭的给徽州左近的府县写信,请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去徽州瞧上一瞧,尽最大的努力把蔡仪赎回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然,发了一圈求援信的程荣,独独漏下了宁江府。他已坑了个侯爷兄弟,实在不敢再陷进去一个宗室世子。不然他九族的命都不够填的。
可惜程荣不知道的事,他特特绕开了宁江府,却早有蔡仪的长随往宁江府求救去了!
宁江府,杨府。
二进的厅堂里,是长久的沉默。马桓与丁年贵此前做足了打仗的准备,为的是尽可能的减少宁江府的损失,但从未想过打败仗的可能。毕竟连徽州卫那帮混吃等死的都能守住的起义军,能有甚惊天伟岸的手段?不想,都司特特派来的援军,竟刚刚接触便落败了。
杨景澄脑子眼儿都是疼的,若非近年来九边战力尚可,他都要考虑是不是得收拾收拾包袱,带着几个心腹躲去哪个山沟里,预备着改朝换代了。
接连深呼吸了好几口,杨景澄终于开口问道:“蔡大人可好?”
报信人哭丧着脸道:“小人不知道,小人好容易冲出了重围前来求援,后头的事全没看见。”
说着,报信人便满心委屈:“我们大人原是要来宁江府护卫世子的,谁成想程荣那杀才,堵着咱们大人的门闹了半晌,逼的大人去了徽州卫,才落了个如此下场。世子,我们大人冤呐!”
原来这报信人乃蔡仪身边的心腹家丁,名唤朱丰。自幼在府中跟着武师父学了些拳脚功夫,于是挣得了伺候蔡仪的体面。蔡仪原先家贫,发迹后方养的起奴仆。对早早来投奔他的家丁们颇为厚道,朱丰方攒出了一股子狠劲,杀出赤焰军的包围圈,成功抵达了宁江府。当即就替主家诉起委屈来。
杨景澄听的好不恼火,心里不住的暗骂:你家大人冤个屁!算算时日,蔡仪带的人怕是刚接触上赤焰军便崩溃了,居然有脸喊冤?即使朝廷常有吃空饷喝兵血之弊,比流寇的日子总是好过的多的。打了败仗也罢了,朝廷重文轻武,有些事怪不到武人头上。可连珠江都被轻而易举的俘虏,这就实在说不过去了好吧!
看着杨景澄阴沉如水的脸色,朱丰伤心的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如今的世道,主子好了奴才未必好,可主子没了,奴才定然没好果子吃。他是真心实意的盼着蔡仪平安。他一面哭一面磕头,只为哀求杨景澄出手救人。至于杨景澄的安危,他根本顾不上了。
“章士阁真真是个扫把星!”张发财憋不住道,“但凡挨上他的,全没好事!”
丁年贵没理会张发财的啰嗦,他看向马桓:“宁江卫统共千把号人,若去救援,你看五百人够么?”
搁往常马桓定然斩钉截铁的说够,但蔡仪身陷敌营,他不免有些踟蹰。要知道打仗打的就是那股气势,一鼓作气的冲杀过去,两军相逢勇者胜。可对方若是把蔡仪绑着挂在了旗杆上,宁江卫的兵士们还敢冲么?蔡仪因此伤了死了算哪个的?当年他对上蒙古亦可旗开得胜,不正是砍了蔡聪,激起了麾下的杀气么?
张发财说章士阁是扫把星,马桓不知道对不对。横竖他觉着,姓蔡的绝对是他命里的克星。阴魂不散了还!
“世子,蔡大人待我们不薄,我们得想法子救他。”丁年贵暗示性十足的道,“哪怕看在康良侯兢兢业业镇守边疆数十年的份上,也不能不管他的兄弟。”
杨景澄揉着额头道:“兵书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盲目救人,恐难有好结果。且让我派几个斥候出去打探消息,待摸清了情况,再做打算。”
“世子!”朱丰的见杨景澄没有一口答应,一咬牙,脑袋重重的砸在地板上,砸了鲜血飞溅,只差没把脑浆子直接砸出来。这一下用力过猛,朱丰的顿时陷入了巨大的晕眩与强烈的恶心中。但他心中有信念,竟还是把恳求说出了口:“世子,求求您救救我们老爷!小人来是结草衔环,必不相忘!”
说毕,朱丰又一个头猛的磕下,这一次,真的见到了脑浆。红红白白的物事缓缓在地砖上流淌。须臾,他的身体轰然倒下,死了。
第291章 胁迫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诸人……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诸人愣怔了一下,随即,杨景澄脸色微变!人的颅骨极为坚硬,想用榔头砸开花一般人都未必办的到,自家磕头能把脑袋磕烂,那得多大的力道!此人竟是个天生神力的奇才!
这般好苗子,放去战场上打前锋多好,又没说不去救蔡仪,你没事寻死作甚!?杨景澄捂着胸口,心痛的险些无法呼吸。他如今的景况,身边人才只有嫌少的、没有嫌多的。不想分明落了个人才到跟前,居然愚忠至此!哪怕留着有用之身去救蔡仪也好啊!
杨景澄连连深呼吸几口,想稳住情绪。忽然,龙葵一阵风似的冲到院子,嚷道:“世子,又有几个人从徽州来,向咱们求救了!”
杨景澄正气不顺,没好气的道:“怎么着?他蔡仪家风水鼎盛,忠仆竟不要钱一般,绵绵不绝了!?”
龙葵被杨景澄明显不悦的语气唬了一跳,想着来求救的人的身份,声音更低了三分:“不是蔡家的,是……章家的……”
杨景澄与丁年贵面面相觑,章家!?章士阁!?杨景澄有些难以置信,他们俩快仇深似海了吧?章士阁以为他是章家家奴,随叫随到!?不对,这次依然是求救。半年内两次被打的屁滚尿流,偏向仇家摇尾乞怜,他章士阁不要面子了!?
何况说句到家的,蔡仪果真死在了徽州府,康良侯与章首辅必定反目成仇,于杨景澄而言百利而无一害,通常而言,他不落井下石已是厚道,冒着风险去救人岂不是不合常理?虽然他杨景澄一向不大讲究常理,但章士阁的行为未免太诡异。
物反常即为妖!在章家人手上吃亏多了,杨景澄难免有些防备。蔡仪不能不管,章士阁他还得再琢磨琢磨。
然而他们却不知,偷溜出来的章府二管家王守良,此刻正如被人敲了一记闷棍般,呆滞在了徽州城内的大街上,好半晌都没有动弹。他在地道里躲了好几日,今日方出来打探打探情况。何曾想到那么大个蔡仪,居然被赤焰军俘虏了!
王守良此番南下自有目的,可那跟蔡仪没关系啊!如若蔡仪因救援章士阁而死……王守良不自觉的打了个寒战,心里憋不住狂骂起了章士阁!传闻他们家大爷自打南下,就成了个十足十的扫把星,到哪哪出事。早先听人闲话时,他一笑了之,今日自家亲身经历,方知名不虚传。
周围茶棚里的人还在窃窃私语:“那个什么蔡大人,叫挂在架子上两天两夜了。赤焰军只叫喝了点子水,别的什么都没给。屎尿屁全兜在□□里,臭的隔二里地都能闻见!”
“瞎说,封着城呢,城外的景况,你怎底那么清楚?你怕不是个奸细!”
“你才奸细!”传闲话的人恼道,“城里都传疯了!听说赤焰军放出话来,叫咱们王大人开城门,不然要活活打死那蔡大人哩!现王大人顶着没松口,可又有人说那蔡大人来头很大,王大人不松口的话,他死定了。”
隔壁桌的一个汉子忍不住探过头来,压低声音道:“是真的,我也听说了。你们不知道吧?赤焰军已经活活打死了个军官。那军官倒有个威武的姓,可惜死的忒惨。当真是活活打死的,惨叫声城墙上都听得见!”
他们说话声音不大,可如今徽州被围,街上本无多少人,颇为安静。先前有人闲话,众人不曾放在心上。此刻听着听着,竟是很有可能打开城门放赤焰军劫掠!茶棚里的百姓顿时吓了个魂飞魄散,皆慌乱的朝自家奔去。
不过片刻的功夫,茶棚传言与别处的交织在一起,如同瘟疫般疯狂扩散。整个徽州城直接陷入了混乱当中!
王英芳在城墙上焦躁的来回踱步,赵良策站在墙边,纹丝不动。赤焰军有了人质,停止了攻击,也让徽州卫有了短暂的喘息。因此,能休息的皆去休息,城墙上空空荡荡的,只余两位大人隐晦的对峙。
“非要开城门?”王英芳忍不住第八次问道。
赵良策都懒得答话了,事实上拿蔡仪做胁迫,正是他的主意。他乃徽州卫的官,亦是赤焰军三当家,不愿双方打的两败俱伤。丢土之责,王英芳至今不肯背,但有了蔡仪作为突破口,王英芳便有了台阶。便是朝廷怪罪,也有康良侯府做个缓冲。可惜王英芳官瘾太大,始终下不了决心。
“放进城里,他们烧杀抢掠,百姓们怎么办呐?”王英芳语重心长的道。
“僵持下去,徽州城内弹尽粮绝,百姓们又能好到哪里去?”赵良策冷冷的道,“大人亲眼见着了,两千援军冲过来,半柱香的功夫都没到,主将被俘,全军覆没。大人还指着谁来救援?与其耗下去,不如早早了断,百姓或有一线生机。”
王英芳抿着嘴,没有说话。
“大人别想着宁江卫。”赵良策冷笑道,“上回姓章的没防备,慌不择路的往宁江求援。宁江那位方不得不出兵。可那二位早斗成了乌眼鸡,应天的援军都溃败了,他再上赶着来丢脸,他就是个棒槌!”
杨景澄还真就是个棒槌!朝堂官场,有太多的算计。每个人恨不得长十八个心眼子,纷繁复杂的心思搅做了一团,甚事都办不成。杨景澄却年轻,且没叫朝堂腌出味来,许多时候想法单纯到令人可笑的地步。
他在接到求援后,脑子里首先闪过的是:“百姓何辜?”
一场战乱下来,妻离子散都是轻的。只怕去岁大洪水过后的景象又将重现!且,赤焰军若抢了徽州府,必然更肥壮。焉知他们不来宁江府?他来宁江时日虽短,可灾后的宁江,乃他与彭弘毅带着人一手一脚重建得来。其中艰苦辛劳,不为外人道。他无法容忍有人坏他的成果!
至于甚朝堂斗争,甚离间康良侯与章首辅,甚帝党后党的关系,他不是没想过,但他只花了不到一刻钟,便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到了脑后。他是要做贤王的,他是要辅佐兄长开创盛世的!想那么多干屁!
不就是区区流民,干就是了!
对杨景澄的态度,丁年贵糟心的不要不要的,又无可奈何。只得先按住杨景澄,让他稍安勿躁,又连忙点名道:“牛有为、裘有根、张发财、金富贵,你们四人立刻奔赴徽州府,探明赤焰军详情。”
四人齐声应喏。牛有为等人立刻转身回房收拾东西,唯有张发财坠在后头,哀怨的眼神宛如实质般,落到了丁年贵身上。丁年贵装作没看见,与马桓讨论起了宁江卫调度之事。
张发财无声的叹了口气。去岁章太后把他们成建制的一队人直接拨到了杨景澄身边,看似铁桶,其实不然。打锦衣卫里分了两大派无数小派起,他们这些做探子的衙门,谁家不是马蜂窝似的,一眼看去全是窟窿眼儿。
他们这队人,因丁年贵是个咬人不叫的主儿,确实收拢了几个心腹,但人数并不多。完全值得信任的,无非是许平安、裘有根、刘二、冷辉、钟护与他。好吧,占了一半的人,算丁年贵本事。可这不是还有一半没底么?而那一半里,最靠不住的几个,这回就有俩跟着他出门。他又不是丁头儿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货,到了徽州,谁吃谁都说不好呢!
特娘的丁头儿八成就是想试探试探牛有为和金富贵,到底是不是章首辅的人。跟了个如此心黑手狠的王八蛋头儿,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杨景澄几个人就有限的信息商议了一回,马桓忍不住叹道:“宁江卫毕竟不是九边,他们乃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赤焰军若打过来,他们为了自家父老乡亲,是肯战敢战的。然出门救援打流寇,恐无信念。”
杨景澄点头道:“你说的我也想到了。所以,此番出门救援,必得挑青壮,最好是暂未成家的。年轻人胸中有热血、有抱负,方愿拼死博个前程。那些有家有业的,果真去到战场,也是磨洋工。战场不比平日操练,磨洋工就是个死。回头害我们打了败仗不说,还得操心他们家的抚恤银子。实在不必。”
马桓愁道:“卫所可不是募兵制,皆是父死子继的勾当。说句难听的,除非当爹的早死,不然里头能有几个青壮?光棍倒是不少,可以一试。”
杨景澄:“……”
丁年贵沉吟片刻,道:“且先让张发财去探探虚实,再做打算。不过以我的经验,赤焰军应算不得什么。只消第一波能冲散了他们的阵型,直接便溃散了。流寇从来不难打,难的是土地兼并导致源源不断的生出流寇,致使朝廷疲于奔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