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杨兴云在大街上管龙大力叫舅舅的壮举,杨景澄顿时无言以对。知道如今自己少不得被人盯着,于是朝华阳郡公摆摆手:“那我先带媳妇回家,不蹭你的饭了。”
“且慢。”华阳郡公忽然叫住杨景澄,“你弄的比武大赛每年花销不少?”
“放心,”杨景澄咧嘴笑道,“有钱撒钱那叫有本事,没钱打肿脸充胖子那叫二傻子!我订赏格之前算过账的。再说了,我们家为什么有钱?还不是几代人都不爱出去厮混,从没哪位爷包小戏子捧角儿的么?那才是金山银海。我一年花二千两在衙门里,很节省了好不好!她再想克扣,那也是得要脸的!”
华阳郡公笑出声,没再多说什么,挥手示意杨景澄可以滚了。杨景澄也不客套,径直走回正院,接了颜舜华便走。夫妻两个在马车上并没有说话,而是回到了家中,照例把众人撵了出去,方开始交谈——这也是夫妻议事的好处,与旁人说悄悄话儿总容易被人猜忌,但两口子爱凑在一处说话,旁人最多只往那上头猜,很少会觉得他们在商议正经事。
杨景澄率先开口:“嫂嫂同你说了什么没?”
颜舜华摇头:“大抵就是前日的话,无非在家里说的更细了些。郡公如何说来?”
杨景澄苦笑了一声:“他让我对长乐客气些。”
颜舜华愣了好半晌,才试探着问道:“大家演戏?”
“不是。”杨景澄脸色有些阴沉的道,“你想想,如果没有长乐,宗室里只有华阳哥哥一枝独秀,会怎样?”
颜舜华第一反应是好事,然而很快她就脸色一变!孱弱的君王,强势而受拥戴的太子,让她没来由的想起了史上西晋太子司马遹。一样是擅权的内宫,一样是懦弱的皇帝,一样是……幼而聪慧名望过人的太子!
满朝文武都没有拦住贾南风的毒手,到头来落了个“不修德业,性刚且奢侈残暴”的评语,这怎么可能是年仅五岁时说出“暮色仓猝,宜备非常,不宜令照见人君也。”之语的太子该得的评语?而诸如在宫中“切肉卖酒,以收其利”荒诞,岂知不是在自污?然便是自污到史上骂名,不也没逃过任人宰割的宿命么?
杨景澄见颜舜华脸色发白,知道她大概是听懂了,过了好一阵,他有些艰难的道:“长乐郡公夫人……亦是我们表姐。她同你示好,你……就多与她亲近吧。”他自己不愿向长乐低头,却要颜舜华去与人交际,实在有些无耻了。
颜舜华不以为意,柔声道:“你与长乐之事,我听外祖说过。既是闹翻了,你再去同他说话倒叫人看轻。而我这边则不同,她先来寻的我,所谓‘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同她来往是我知礼不张狂。既从了郡公的话,又对我的名声大有好处,何乐而不为?”
杨景澄握住颜舜华的手,郑重的道:“多谢。”
颜舜华咯咯笑道:“龙景澄你不行啊!不是说当官就得心黑手狠脸皮厚么?你脸皮怎么回事?小时候挺厚的,越长越回去了?”
严肃的气氛陡然一松,杨景澄想起华阳郡公那句“我们还年轻”,渐渐放松了下来。所谓宦海沉浮、步步惊心,艰难险阻总是无穷无尽,为了这点子事便一惊一乍的,确实太沉不住气了。于是伸手往颜舜华脑袋上推了一下,笑道:“我那是怕你受委屈!好心没好报!”
“嗤,”颜舜华鄙视的道,“京里的男人一个比一个有病,养出来的闺秀自然一个比一个没用。凭她们也想欺负我?”
杨景澄鼓掌:“女侠好风采!”
“滚你的!”颜舜华正色道,“不与你说笑,外头的事我真不知道几件。你与长乐郡公的而纠葛,还是我临出门前外祖急急告诉我的,为的是我对上他夫人不吃亏。”说着十分不满的撇嘴道,“我寻思着后院起火不是个好词儿啊,这些当官的男人一个两个的生怕女眷知道了一丁点儿外头的事,怎么着?盼着后院起冲天大火吗?”
杨景澄喷笑出声!还真是,朝堂官员栽在女人身上的可不少,张继臣不就是被小妾和丫头坑了的么?
“你别笑,听我说完。”颜舜华道,“所以你把同你好的,同你不好的,都列个表给我。另外,唐太宗说,‘以史为鉴可知兴替’,你正经弄点书回来给我。你那书房……我就不耻笑你了。”
杨景澄确实不太爱读书,讪笑了两声道:“谢谢你没提我的字哈。”
颜舜华扶额道:“你的字儿是该练练了,跟我写的差不多叫怎么回事儿?”
“你可真谦虚!”杨景澄半点不在意老婆比他强,现朝堂还是章太后当家,见女人强就不自在,直接趁早上吊得了。何况字这种东西,无非是多想多练,颜舜华有空练的多些、写的好些不足为奇。
遂笑道,“买书的事好说,你开个单子给龙葵,以我的名义买便是。”末了,又嘱咐道,“你让他送到内书房来,你看书的时候别露了痕迹。叫人看见你正儿八经的读《四书五经》,又是一堆闲话。”
颜舜华很不高兴的道:“圣人还说有教无类呢,到他们嘴里就成了‘女子无才便是德’了。”
杨景澄无奈的道:“谁让圣人死了呢?他死了自然是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了,他又不能从坟里爬出来打人。时下风俗如此,我倒不怕人笑话,只怕你有个才女的名头传出去,反倒不好与那些妇人交际。
你要明白,越没本事的人心眼儿越小。妇道人家镇日里被关的死死的,从未见过外头的模样,还一个个的认不得几个字,哪里来的心胸开阔?你本就生的不赖,再添个才貌双全,只怕寸步难行了。”
“哼!”颜舜华赌气道,“等华阳嫂嫂当了皇后,我就写本《新女诫》让她刊行。《三字经》里都说,‘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又要我们相夫课子,又不许我们读书明理,你说那帮男人是不是脑子里有水?我自家都看不懂《四书五经》,倒好来‘课子’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一语说的杨景澄深以为然,拍着大腿道:“休说‘课子’,‘相夫’也不成的!你瞧我们家……”说着指了指正院,“她是我们杨家人吧?却一心以章家为荣。傻不傻?宗女再风光,比得过公夫人么?”
“就是!”颜舜华道,“楼兰倘或姓杨,我最多踹她三脚!”
杨景澄:“……”
“说来?”颜舜华斜晲着杨景澄道,“那日你同英大哥哥说,让她妹子住咱们家,没别的意思吧?”
杨景澄挑眉,坏笑着道:“你说呢?”
颜舜华果断闭嘴了。
第125章 看房 正月十七。 ……
正月十七。
崇文门外崇北坊的巷道里,一辆朱缨华盖的小马车和一辆青轴小马车停在了一座宅院门口。跟在马车后头的丫头们忙忙赶上前来,在车旁摆上凳子,扶主子们下车。
来人正是颜舜华与魏燕如并叶欣儿等随从。年初四那日颜舜华去靖南伯府换庚帖时,二人匆匆见过一面,并约好今日前来看房子。魏燕如从青轴小车上下来,看着略显破败的院门,神色不由僵了僵。随着颜舜华跨过大门的门槛,院中更显萧瑟。
院门的左右两侧分别是厨房与厕所,但并无回廊相连,雨雪天时恐怕不太好过。连接各处的石板路破破烂烂,枯黄的杂草夹杂在其中。正屋与东西厢的屋檐不足三尺,显得既低矮又阴暗。走进正屋,入目更是昏暗狭小。或许是前一个住户刚搬了家的缘故,满地的杂物与破败的家具,魏燕如真是这辈子都没见过此般景象。
颜舜华倒还好,环视一圈之后,笑道:“大年节下的逼着人搬家,他们也顾不上仔细收拾,魏姐姐看个大概吧。我定然修缮好了再请贵府来量尺寸的。”
魏燕如虽被破败的景象吓了一跳,但她并非不晓世事,连忙道:“夫人太客气了,依我看屋子就很好。普通人家哪来的院子?这城内这么宽的场院,很难得了。”
颜舜华笑了笑,一时没有答话。她站在正厅往外看,目光落在了西厢的屋子前。这里是齐家的旧宅,西厢正是她母亲曾经的居所。京城的屋子素来紧张,便是大家小姐,也得跟姐姐同住一屋。
不过京中甚都贵,姐妹两个挤着住倒好省炭火,只是夏季里热了些。魏燕如也顺着颜舜华的目光看去,破破烂烂的窗户纸被寒风吹的哗哗作响,变了形的门板挂在大门上不住摇晃,不知道的还以为此地已经多年不曾住人了。
明显有人为破坏的痕迹,魏燕如觑了觑颜舜华的脸色,试探着问:“可是搬迁的太赶,那住户心里不爽快?”
颜舜华不以为意的道:“搬家总是兵荒马乱的,年根底下还不好寻合适的屋子,恼火些也是有的。”
魏燕如一听便知是为了替他们腾屋子闹出来的故事,十分不好意思的道:“那……我明日请几个匠人来修一修吧。”
“无妨,”颜舜华笑道,“屋子放给人租,便担着风险。有故意损坏的,也有生活粗糙弄坏的。宅子已有几十年,他们撒不撒火都得寻人来仔细翻修一遍。再说院里也没个回廊,得加盖上过日子才方便。”
魏燕如的脸红了红:“夫人太破费了。”
颜舜华轻笑:“以咱们两家的家底,休说修缮旧房,便是推到了重新盖新的也不算什么。只是你们成亲在即,重盖只怕来不及,只得修一修了。”
提起成亲,魏燕如的脸更红了三分。颜舜华知道时下闺中女子多腼腆,不似她这等乡下长大的野,便岔开了话题,带着魏燕如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统共一个小院,不到半刻钟就把每间屋子都看了一遍。
不出意料的,每间屋子都有破损,几乎已是不大修无法住人的地步了。颜舜华也看的无语,虽说她作为房东年根底下赶人是有些过分,然她都赔钱了,还要做的这么绝,那家子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也不知道齐家怎么挑的住户,换成她就不喜这样的人家。
看了圈房舍,魏燕如心里总算有了个数。在感叹院子破败屋舍逼仄的同时,忽然也明白了靖南伯夫人多年的照料有多么的难得。若非依附伯府居住,只怕丧父的她连这样的屋子都住不起。想到此处,她不由又看向颜舜华,这位真算是孤女里的头一份了,从乡间到三品的外祖家,再从外祖家嫁入宗室国公府。天下间恐怕没有比她更命好的女子了。
一行人走到了院子中央,颜舜华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魏姐姐不如去我家坐坐?”
魏燕如低头道:“太叨扰了。”
“权当认个门。”颜舜华拉起了魏燕如的手,笑嘻嘻的道,“我们两家子来往的时候多着呢。”
魏燕如的脸又红了。颜舜华有些无奈,她不明白京里的小姐们怎底动不动的脸红。她几个表姐妹也是,一个两个同鹌鹑似的,将来真不知道怎么当家。因此,不待魏燕如再说什么,她直接把人拽出了院子,先回家再说。
哪知刚出院门,恰撞见了几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正是左近的住户。魏燕如吓的一个哆嗦,怯生生的躲在了颜舜华身后。然而她不知道,女人家越是羞怯,男人越要欺上前来。
其中一个男人没注意到车边的马夫与男仆,嘴里就要吆喝两声吓唬女眷,不想抬眼对上颜舜华犀利的目光,登时讪讪的扭头,咕哝了一句:“好凶悍的婆娘。”而后三两步走开了。
颜舜华沉着脸登上了马车,一直没说话的叶欣儿跟着坐了进来,低声问:“奶奶认识那几个男人?”
“不认识,”颜舜华摇头:“我不喜欢魏姑娘那样的。”
这话叶欣儿不好接,笑着没答话。
颜舜华却看向叶欣儿,正色道:“在闺中时,长辈总教导我们安分随时、谦恭有礼,休得争强好胜。可世间事,谁又同你讲理来?”说着深吸了一口气,用极低的声音道,“简直管杀不管埋!”
“规矩是男人定的,可他们自己却不守规矩!”颜舜华咬牙切齿的道,“叫我们贞静的是他们,我们果真贞静了,带头来欺的亦是他们!那他们定规矩是为甚?还不如不听他们的,反倒好过些!”
叶欣儿苦笑道:“那几个大概是闲汉,他们素来不讲规矩的。”
颜舜华木着脸道:“难道豪门大家便讲规矩了?面上儿讲,欺负闺中女子罢了。最可笑的是,闺中甚都不教,到了婆家倒指望她打理家务。”眼神往后头瞥了瞥,“魏姑娘那样儿的,摁得住她那祖宗一般的小姑子么?坑谁呢这是?”
叶欣儿只得道:“魏姑娘年纪还小,过几年便好了。”
“那是别人家的事。”颜舜华严肃的看向叶欣儿,“欣儿,你是世子的心腹,那我便也拿你当心腹。今日出门,我连吴妈妈都没带,只带了你们几个,你就知道我的心意。是以,魏姑娘立不立的起来,是楼家大爷该操心的。可你们立不立的起来,就是我该操心的。你记住,我不喜欢面团儿似的人。之前你们就挺好,日后也该如此。”
叶欣儿心里五味陈杂,今日颜舜华的确一个心腹都没带,近日因哭灵,东院也交给了她打理。哪怕吴妈妈背地里说过无数次防备她的话,颜舜华皆无动于衷。说实话,遇上裴氏那样的主母,做小妾的自然战战兢兢;可遇到颜舜华这样的主母,脑子清楚的小妾更要蹦紧了弦——笑面虎之可怖,就在于她咬死了你,周遭却无一人说她的不是。
颜舜华有些疲倦的靠在垫子上,顺皇贵太妃的丧事,把京城权贵家的女眷折腾的心力交瘁。因华阳郡公之故,她被推在了风口浪尖上,不停的应对着长乐郡公夫人以及太后系其他高官家女眷的示好与试探。
说实话,如此纷杂的景况,不该由她一个新嫁娘来应对。然事到眼下,也只能咬紧了牙关。时时警醒,事事思量。昨日方送葬归来,今日又马不停蹄的开始预备楼英娶亲,再看到魏燕如一副胆小怯懦的模样,当真是累的话都不想说。
是以她迫切的希望叶欣儿能独当一面,因为她已经能感觉到目前内外夹击的窘境了。譬如楼英的婚事,理应是章夫人操持;譬如楼兰的行事,更该章夫人来教导。可章夫人撒手不管,为了楼英这些事便全落到了她头上。算上外头的纷扰,若不早做准备,日后定然陷入分身乏术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