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康安皱眉道:“不是说没有外伤么?若是窒息,总有痕迹吧?”
仵作答道:“有些毒物亦能让人窒息。吴大人身上四道伤口不深不浅,却恰好切断了几根大血管,想是毒物顺着血流到了肺里,最后憋死的。”
中毒死的!?严康安心下倏地一松,只要不是甚巫蛊镇魇的都好说。于是赶紧抓住杨景澄的胳膊,道:“走,你同我去禀告郡公。”
杨景澄猜到严康安八成是拉着自己去顶雷的,谁让华阳郡公特别疼爱他的事满京皆知呢?只是严康安乃他顶头上峰,他只好装作没察觉,乖乖的跟着去了大堂。
然华阳郡公在北镇抚司何等威望?不待严康安回报,他早已知晓诏狱之事。见严康安磨蹭到此时才进来,还不忘带着杨景澄,当即大怒!手掌在案几上重重一拍,厉声斥道:“严康安,你御下不严,纵容部下玩忽职守,酿成大祸,该当何罪!?”
第129章 蒙汗 严康安心里咯噔了一下,暗……
严康安心里咯噔了一下,暗道不好!且不论吴子英之死有何阴谋,昨夜狱卒们居然胆敢在当值的时候偷偷饮酒,实乃他领导无方。
果然,华阳郡公沉声道:“为了与你留几分颜面,我在私底下三令五申,让你严加管教,你竟权当我说的话是放屁!北镇抚司一众案件皆由我处理,只把个诏狱交到你手上,你便如此回报与我!?要你何用?”
严康安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这些年来凡事有华阳郡公在前,他难免有些许放纵。何况暗地里也没少埋怨华阳郡公理事不近人情,是以冬日里狱卒值夜时偷喝一两口暖暖身子的小事,他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不能天寒地冻的叫人苦熬着吧?
不曾想,正是这点小小的疏忽,竟叫人钻了空子!想想华阳郡公的脾气,他的余光不由的瞥向杨景澄,寄希望于他能帮自己说两句话。
严康安乱飞的小眼神儿落在了兄弟二人眼里,华阳郡公愈发恼怒,而杨景澄则半个字也不肯说。真当他能讨人喜欢,全靠着宗亲名分不成?何况他也是万万没想到,严康安直属的诏狱狱卒如此大胆。
据今日轮值的牢头余锋回报,昨夜轮值的狱卒们全军覆没,而地上酒壶多达几十!如此好酒贪杯、胆大妄为,往日未曾出事,全是人家不想下手。华阳郡公声名在外,手底下却给捅出这么大的篓子,便是他也觉着火气上扬。严康安简直废物!
此事处处透着蹊跷,华阳郡公暂懒得理会严康安,抬脚往诏狱里走,他得亲自去现场瞧瞧到底是怎样一幅妖魔横行的景象!杨景澄连忙跟上,兄弟二人并一众随从直奔诏狱而去。穿过石门,便见到一群群不知所措的狱卒来回乱窜。还是余锋眼尖的看到了阎王驾到,唬的忙不迭的喝止手下,好半日方消停了下来。
华阳郡公脸色铁青,径直往吴子英停尸处走去。仵作并没有挪动吴子英的尸体,华阳郡公蹲下查看时,余锋极有眼色的带着几个下属打起了火把,把这一丈见方的空间照的宛如白昼。杨景澄定睛看去,只见吴子英面色青紫,双眼瞪的极大,仿佛遇见了甚鬼怪将他灵魂吓出了躯壳一般。胳膊与腿上的四道伤口算不上狰狞,却透出了一丝让人毛骨悚然的诡异。
再看外头,横七竖八的狱卒们有些醒了,却是迷迷糊糊的样子,宛如被人下了降头;有些则依旧躺在地上,凭同僚们怎么喊都不醒。杨景澄心下发沉,低声对华阳郡公道:“昨夜的酒里估计下了药。”
华阳郡公没答话,低头走出了吴子英的囚室,在走道上扫了一眼,淡淡的问道:“昨夜的牢头何在?”
余锋战战兢兢的道:“回、回郡公的话,昨夜轮值的牢头是董年,方才我清点人数时,他……他已经死了……”
华阳郡公目光一凝,左近却传来笑声:“哈哈哈,枉费你华阳郡公誉满京华,不想手底下竟是此般乌合之众。可笑,可笑也!”
杨景澄寻声望去,正对上了耿德兴戏谑的表情,当即冷笑一声:“来人,将此巨贪拖出去,敲二十板子再说。”
耿德兴一口啐来:“好你个毛头小儿,你敢不讲凭证便对我动刑?”
杨景澄亦学着他方才的模样,哈哈大笑:“多稀罕呐,你居然在诏狱里讲道理?”说毕满脸嘲讽的看向耿德兴,“吴子英死的不明不白,你当是好事?你就不怕是你主子压根当你死了,才如此嚣张?”
耿德兴心下一突,正要辩驳,两个力士却已扑上前来,麻利的堵了他的嘴,拽到一旁噼里啪啦的打起了板子。诏狱里不乏高官显贵,自然少不得章首辅的党羽。原想看个笑话顺便过过嘴瘾的他们,见正二品的左都御史被用了刑,明智的闭上了嘴。这厢处理完小风波,那厢华阳郡公已把吴子英附近走了一圈,至张继臣的囚笼前,方才停下。
张继臣乃吴子英的同党,吴子英死的消无声息,他的下场又待如何?尤其是吴子英的死状可疑,极似巫蛊之术,他难免担忧自家亦被人隔空做法,睡梦中蹬脚死了。此事不能深想,越想越叫人害怕。他从卯时狱卒交班时醒来,现已把自己吓的要尿裤子了。
“你昨夜可有察觉异常?”华阳郡公隔着厚重的木栅栏,开门见山的问。
张继臣一个激灵醒过神来,颤声道:“没、没有……”
华阳郡公嗤笑:“一个个的皆无察觉,莫非果真是鬼怪杀人不成?”
听到鬼怪二字,张继臣越发钻了牛角尖,他脸色发白的道:“若是有贼人,定然有人看见的!既人人不曾看见,只怕有高人驱使鬼怪!郡公,诏狱冤魂阴气所聚之地,不得不防!”
华阳郡公充耳不闻,径直问道:“你昨夜睡前饮酒了?”
张继臣噎了一下,低头道:“一点点。”
华阳郡公没理会明显修饰过的说法,接着问:“谁给你的?”
张继臣老老实实的道:“一个狱卒,我听人喊他发哥,却不知道全名。”
华阳郡公微侧过脑袋,问余锋道:“发哥是哪个?你认识么?”
余锋连忙点头:“认识,认识。是牢头董年的心腹,大名叫梁英发,京城人。近来出手颇为阔绰,不止请他们队里的人,便是我们也吃过他请的酒肉。”话刚出口,余锋便感觉到了华阳郡公的眼神如刀剑般刺来,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砰砰的磕起了头,“郡公饶命,是小人糊涂油蒙了心,再不敢了!”
华阳郡公接连深呼吸了几口气,诏狱里头已然糜烂至此了么?强压着怒火,目光从余锋身上挪开,看向了另一个名唤袁龙的狱卒,咬着后槽牙问:“梁英发在哪?”
袁龙受不住这般压力,当即跪倒在地,颤声道:“没、没找着……”
华阳郡公阴沉着脸,一言不发。诏狱里弥漫起了恐怖的气息,休说微不足道的狱卒们,便是听见消息赶来的顾坚秉等人,亦是大气不敢出。余下的狱卒们,死命摇着同僚,终究只弄醒了七八个人,其他的要么昏迷,要么已经没气了。
随着赶来的人越来越多,走道里很快站不下。华阳郡公挪到了宽敞的审讯处,径直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八个被弄醒的狱卒在他脚下跪了一排,却是依旧有好几个迷迷糊糊,能清醒着冒冷汗的仅有三人。华阳郡公漠然的看着眼前的八个人,牢头董年死了,请大家吃酒的梁英发失踪,这几个人几乎毫无审讯的意义。
先放下狱卒们,华阳郡公看了眼顾坚秉带进来的人,问道:“还有残酒否?谁能看出残酒里有甚名堂?”
四所的千户岑飞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个酒壶晃了晃,听到里头有响动,忙又捡起个破碗,将酒壶里的酒倒了出来,伸手沾了点酒放到嘴里品砸了一番。好半晌,他皱着眉道:“确有蒙汗药的味道!”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上百的狱卒带几十的犯人皆被迷昏,来人好大的手笔!余锋等人更是吓的颤抖不已,狱卒乃轮班制,他能逃过一劫,全因昨夜并非他的班。不然有人送酒送肉上门,他喝不喝?喝是死,可不喝呢?别人就不会杀人了么?不知不觉,他们竟在鬼门关里走了一圈,着实太凶险了!
华阳郡公忽然冷笑出声:“上百的狱卒,一个守纪的都没有,诸位让我大开眼界!”
分管刑狱的指挥佥事褚俊楠的脸倏地胀的通红,纵然诏狱合该严康安负责,可他这个从三品的指挥佥事也不是白摆上官威风不干活的。华阳郡公亲手将他提拔至此高位,可见重用之心。自己却疏于管教,致使吴子英被杀、诏狱被人挑了个对穿,无疑是害华阳郡公叫人在脸上扇了个脆响!
且不论吴子英案走向如何,北镇抚司多年积累的赫赫威名,今日土崩瓦解,恐将沦为朝堂笑柄。因此,褚俊楠害怕之余,又生出了愧疚之心。郡公带他不薄,而他终究是辜负了郡公的厚爱。
审讯处的气氛压抑的可怕,除了几个与此事不相干的千户,人人心里都在打鼓。连平日里仗着章首辅天天耍刺头的蒋兴利都大气不敢喘。当年吴子英向圣上投诚,太后便将不识抬举的他视为眼中刺肉中钉。去岁借着贪腐拉他下马,便是要除去他的同时将兵部大权收回。
谁料朝中风云搅动,三司会审又被杨景澄闹了场,致使此案搁置至今。然,吴子英案一日没有结果,圣上便有理由一日不选新的尚书。且顺皇贵太妃百日未过,圣上更不肯动刑名。待到兵部再有后起之秀,岂不被动?
因此,章首辅索性动手杀了吴子英是很有可能的。问题是,为何他一点风声都没听见?他好歹是从三品的指挥同知,是锦衣卫里仅次于华阳郡公的存在!难道章首辅见他这些年没扳倒华阳郡公,对他失去耐心了么?
蒋兴利越想越觉得可怕,他早与华阳郡公结了死仇,若章首辅不再保他,他必然死无葬身之地!余光瞥了眼阴沉着脸的华阳郡公,大失颜面之下,这位心狠手辣的主儿,会拿他开刀么?
此时此刻,诏狱里极为安静,所有人恨不得连气都不喘。然甬道里却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众人不由望向审讯处的入口,只见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嚷道:“圣上口谕!”
这一声打破了沉寂,众人齐齐跪下,听小太监宣读圣上口谕。小太监清了清嗓子,朗声复述道:“宣华阳进宫,朕有事要问他。”
华阳郡公磕头领旨,跟着起身的杨景澄眼疾手快的递了个沉重的荷包,小太监立刻眉开眼笑:“奴才谢世子赏!”而后就在转身之时,在华阳郡公耳边用极快的声音道,“吴子英之死圣上震怒,郡公千万小心!”
华阳郡公神色一凛:“知道了。”
第130章 目的 乾清宫内。 华阳……
乾清宫内。
华阳郡公跪在地上,半日都没被叫起。笃笃的指尖敲击案几的声音回荡在殿内。皇权威压之下,鲜少有人能做到心静如水。永和帝自然也乐意看到臣下的惶恐与不安。
然此时华阳郡公却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他规矩的挑不出一丝错,也察觉不到他有半分战战兢兢。宛如他正叩拜的仅仅是个泥塑木胎的菩萨,而不是能对他生杀予夺的帝王。
敲击声突然停下,殿内骤然安静。首领太监梁安暗暗的瞥了眼御座上的帝王,见他面色越发阴沉,不由的替华阳郡公捏了把汗。
永和帝死死盯着华阳郡公,心里渐渐生出了几分疑惑。分明此人脾气又臭又硬,虽有才办事却不留余地,偏偏从宗室到帝党的朝臣竟都服他,真是奇了怪哉!
最着恼的是,当年他正是因为华阳性格古怪、待人冷面冷心,方派他去了锦衣卫衙门,充当自己监管朝臣的耳目。可以说华阳今日之声名,倒有他一半的功劳。是以此刻他好似被一口气梗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好不尴尬。
永和帝却不知,正是因为他日常优柔寡断,好几次错失良机,致使朝堂两派争执不断,众人才盼着来个强势点的明君,手持天下大义,替大家伙出了那心头多年的恶气;尤其是近年来被章家压的喘不过气的宗室,更是恨不能以暴制暴,同样血洗了章家,以报当年之仇。常言道物极必反,孙子装久了,不少人竟是盼着天降暴君。
“朝中众人皆赞你华阳郡公精明能干。”永和帝阴测测的道,“不想诏狱里漏成了个筛子!刺客来去无踪,上百的狱卒却连个及时示警的都没有。你可真是当的好差啊!”
华阳郡公再次叩首:“是臣疏漏,臣甘愿领罚。”
永和帝冷笑:“你说的倒轻巧!我罚你,能把吴子英换回来?而今兵部尚书位空悬,正是容易叫人钻空子的时候。现吴子英呼喇巴的死了,留下的烂摊子你来收拾?”
华阳郡公没有抬头,只依旧清冷的答道:“吴子英死有蹊跷,却并非无破解之法。”稍停,见永和帝并没有打断,接着道,“想他死的总归是那些人,既他们做了初一,臣等亦可做十五。”
永和帝没好气的道:“你打算如何做十五?”
“耿德兴抄家、灭族。”巨额的钱财、几十条人命,从华阳郡公嘴里轻飘飘的说了出来。因在他认为,章首辅既然已挑起争端,只能杀到他痛,杀到他怕,方能平息,此为以战止戈。
永和帝却是面色一变,怒斥道:“混账!你想让朝廷血流成河么?”
华阳郡公的手指紧了紧,不再答话。
君臣两个相对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永和帝刚压下的火气又开始上扬。他对华阳郡公最为不满的便在于此——性格实在太刚硬,哪怕面对君父也不肯软上半分。身为皇帝,遇上这等硬骨头的臣子,没几个能高兴的。
于是他又开口道:“堂堂锦衣卫诏狱,百年的赫赫威名,今朝尽毁!”永和帝的语调里含着明显的怒意,“从今往后,尔等锦衣卫,还有何脸面威慑朝臣!?”
华阳郡公在心里暗自叹气,他知道这才是永和帝发怒的根本缘由。锦衣卫本就是监控威慑朝臣之所在,君臣多年博弈,早年同样风光的南镇抚司已然沦为纨绔镀金之所,唯有北镇抚司余威犹存。
大抵正因为如此,章首辅才会用如此嚣张的手段弄死吴子英。他甚至怀疑,兵部尚书之位的抢夺都在其次,真正的目的在于摧毁天子耳目的北镇抚司。
要知道,多少年来北镇抚司乃朝臣最恐惧之处,便是章首辅麾下也不能幸免。就如今日杨景澄惩治耿德兴,亏得杨景澄一贯有些心慈手软,不然耿德兴只怕已经蹬腿咽气了。
因此,他才提出以雷霆手段处置耿德兴,可将北镇抚司丢掉的威望捡回来。不巧永和帝再次犯了老毛病,总盼着臣下给他想个四角俱全、里外皆备的好法子。然世上哪有那么多刀切豆腐两面光的好事?何况还是北镇抚司这等天生干脏活的衙门。也无怪乎其麾下奸佞横行——上头人无担当,忠臣自然没了活路,慢慢便销声匿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