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没想到准太子是我!?——潇湘碧影
时间:2021-05-29 10:28:27

  杨景澄抿了抿嘴,抑制住了再开口劝说的冲动。只是看着越来越不成人形的狱卒们,不忍之余又生出了更多的担忧。圣上的软弱让宗室与帝党多有怨怼,可是他们又真的盼着暴君上位么?
  不是他生性多疑,只是越深入朝堂,越能察觉到宗室的微妙。其间最让他起疑的便是——宗室人才凋敝至此,为何偏把年少成名的华阳郡公推到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为何一步一步的引导他执掌北镇抚司?
  刑罚足足持续了几个时辰之久,当受刑之人咽气的那一瞬间,杨景澄没来由的松了口气。被指使来“讨公道”的吴志行等人早已经吓瘫,腹中诉求自然消弭于无形之中。
  “诏狱里似乎有许久不曾摆出如此阵仗了。”华阳郡公的声音飘荡,带着难以言喻的阴冷之意,好似蛇虫贴着脖颈划过,让人不寒而栗,“是以,许多人都不记得北镇抚司衙门还有规矩……”
  余锋头皮一炸,当即就想跪下表示之后定然严明军纪、决不懈怠。可惜众高官在前,他一个小小吏目,根本没有说话的资格。悄悄的抬眼看看左右的兄弟们,皆是一个个面如土色。杀人不过头点地,于他们这等莽汉而言,死并没那么可怕,但死前的折磨,真是想一想便寒入骨髓。
  “北镇抚司自有家法。”华阳郡公缓缓道,“顾同知,你分管军纪,说说还有什么没处置妥当的?”
  顾坚秉躬身道:“回禀郡公,按我们北镇抚司的家法,首犯家小理应官卖、家产充公。”
  华阳郡公问:“只牵连首犯家眷?”
  顾坚秉忙道:“昨夜事关重大,加重责罚亦是应有之意!”
  余下的狱卒听得此话,齐齐打了个哆嗦,顿生兔死狐悲之感。杨景澄也实在听不下去了,若说狱卒们罪有应得,那主管诏狱的严康安怎底不也来个剥皮抽筋?逮着底下一月拿不到几两银子的小喽啰出气,未免有些过了。然此刻不便公然求情,他只好仗着站的近,伸手拉了拉华阳郡公的衣袖。
  华阳郡公瞪了他一眼,欲要说话,又感觉衣袖被扯住。他为人一向严谨,衣裳自然整整齐齐,被杨景澄用力一拉,立时起了褶子。在场哪个不是耳聪目明的精明人,隐晦的目光齐齐扫了过来。
  杨景澄在锦衣卫滚了好几个月,自然知道朝中一些不成文的规矩,譬如“不合时宜”便是其中大忌。何为不合时宜?似他这等在北镇抚司衙门里发善心就是了。既要被北镇抚司的人嘲笑,又要被外头的人戏称伪善,正是两头不讨好。
  但杨景澄并不在乎,没背景的人才要讲规矩,有背景的天生便是坏规矩的。是以,见众人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干脆故意再用力,险些把华阳郡公的袖子扯出个口子来。
  华阳郡公咬着后槽牙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杨景澄却也没直接求情,而是睁着眼说起了瞎话:“我忽然想起梁王太公早起派了人来请郡公过去说话,方才我忘了,刚想起来。您看……是不是先去一趟梁王府?区区几个狱卒,您何必亲自过问?依我看,交给顾大人处置便是。”
  顾坚秉觑了觑华阳郡公的神色,见并无恼意,立刻极有眼色的道:“杨千户说的是,诏狱里腤臜的很,冲撞了郡公倒不好。些许小事,下官定办的妥妥当当,郡公放心。果真办的不好,郡公只管责罚,下官绝无怨言。”
  华阳郡公嗤笑一声:“罢了,随你们折腾吧。”说毕,起身向外走去。杨景澄连忙跟上,还不忘回头朝顾坚秉打眼色,并抬手指了指跪在地上的严康安,示意他将人搀起。顾坚秉看的险些笑出声来,难为他一个转身的功夫,能交代这么多事。
  脚步声逐渐远去,顾坚秉伸手将严康安捞起,又对余锋道:“把他们放下来,安葬了吧。”
  余锋谨慎的问道:“小的请大人示下,董年等人的家眷……”
  顾坚秉没好气的道:“还用问我?合着杨千户方才全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家抄了,人撵出京,叫他们自谋营生。”稍停,他又道,“尔等日后须得把军纪记在心里,此番杨千户在场替诸位求了情,下回他可不一定赶巧在跟前。”
  余锋连忙道:“小的替董年他们谢杨千户的大恩大德,求大人替小的们带个话,望杨千户许小的们去磕个头。”
  顾坚秉没空理会狱卒们,随意摆摆手:“你们自己寻他的长随说去。”说毕,扭头看向跌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吴志行等人,戏谑的问道,“这位秀才,你有何公道要讨?趁本官有空,不妨说上一说。”
  吴志行看着刑讯架上一个个的血葫芦,抖的好似秋风里的落叶。想张嘴,嘴里却全是牙齿碰撞的咔哒咔哒的声响。顾坚秉撇了撇嘴,一扬手:“来人,都给我捆了!”
  不待他用惯的小旗动手,眼疾手快的余锋就如猎犬般扑了过去,同时吆喝着他的弟兄,三下五除二的把吴家人捆了个严严实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拖进了囚笼之中。
  指挥佥事褚俊楠瞥了眼囚笼,低声对顾坚秉道:“大人,您觉着是谁教唆他们来的?吴家为官做宰几十年,不至于连这点子规矩都不懂。”
  顾坚秉冷笑:“凭谁教唆的,胆敢应下,那便要见识见识锦衣卫的手段。你派几个人,去吴家走一趟。省的有些人竟敢把锦衣卫当软柿子了!”
  褚俊楠皱了皱眉,他知道顾坚秉的意思。北镇抚司从来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界,但凡有哪个当官的进了此道门,无不被敲骨吸髓的。若非吴子英与张继臣有圣上关照,家里只怕早一贫如洗了。正因为如此,褚俊楠方有些踟蹰,他想了一想,道:“可要问过郡公一声儿?”
  顾坚秉道:“甚都要叨扰郡公,要你我作甚!?”说着看向严康安,“你是北镇抚使,按说该是顶体面的差事,你说说派谁去吴家抬银子?”
  还没缓过气来的严康安苦笑道:“大人,此乃圣上亲自过问的案子,须得慎重!”
  顾坚秉听得此言,竟是二话不说,掉头便走。严康安怔在了原地,褚俊楠拍了拍他的肩,轻叹一声,也摇着头走了。严康安心中一突,脑子里却是更加茫然,他方才说错话了么?
  褚俊楠三两步追上顾坚秉,低声问道:“大人,吴家全抄了?”
  “不然呢?”顾坚秉走出甬道,在阳光照耀下,他的步伐慢了下来,“锦衣卫的跋扈,乃太宗定下的规矩。看在吴子英颇得圣宠的份上,已是网开一面,他家竟不识好歹,不把他家生吞活剥了,咱还叫锦衣卫?不若去刑部当差得了!”
  褚俊楠听着此话有些不对味,却又不知道哪处不对味。可看顾坚秉的神情,想必是不愿同自己细说的。好在他区区四品的指挥佥事,听命行事即可。将顾坚秉恭送回二堂,掉头便点齐人马,直奔吴家而去。
  北镇抚司的大堂里,杨景澄安安静静的坐在左下第一个位置,等着华阳郡公翻阅着今日该批复的案卷。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开口道:“君子远庖厨,乃王之不忍也。”
  华阳郡公淡淡的道:“我不是被你拽出来了么?”
  杨景澄讪笑:“你没有真的想弄死他们全家吧。”
  华阳郡公道:“看在你的面子上,放过了。”
  杨景澄顿了顿,略带埋怨的道:“狱卒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小人物,他们无视军纪,亦是平日里严大人疏于管教之故。严大人仅是罚跪,他们却自家惨死不算,还得断子绝孙,未免太不公了。”
  华阳郡公道:“人本就分三六九等,你为何把严康安与狱卒一并比较?”
  杨景澄道:“佛曰:众生平等。”
  “放屁!”华阳郡公嗤笑道,“果真众生平等,吴子英就该千刀万剐。可他若非叫政敌抓了把柄,此刻照例在朝堂上逍遥。”
  “难道朝堂吏治不清,你也要做个糊涂虫么?”杨景澄有些来气了,“放着尸位素餐的高官不理,只欺负那些一月赚不了几个铜板的莽汉,算什么本事?”
  华阳郡公无奈的放下笔:“谁说我放着尸位素餐的不理了?”
  “那你对狱卒们下手也太狠了!”杨景澄最不满的正是此点,便是叫锦衣卫丢了个大丑,剁了便是,何必那般残暴。
  华阳郡公平静的道:“我若不狠,余下的狱卒可会绷紧了皮?倘或张继臣再死了,剩下的狱卒只会死的更惨。别处的狱卒一月才几个钱?锦衣卫的狱卒又有多少?进了这道大门,便只有杀戮与血腥。他们该明白,你更该明白。你若不惯,尽管去求梁王,满朝堂的缺儿,总有你的一席之地。”
  杨景澄道:“前朝没有锦衣卫,一样国祚绵延三百载。”他没说出口的是,锦衣卫暗中监管百官,正是“君视我为草芥”,那臣子必然“视君为寇仇”。帝王越彰显锦衣卫的凶残,底下人在畏惧之余,难道不是越发丧失了敬爱之心么?
  华阳郡公反问:“那你愿意一百多年之后,自家子孙沦落为庶民么?”
  “不愿意。”杨景澄犀利的道,“可千秋万代,又与锦衣卫何干?”
  华阳郡公面色一沉,目光森冷的看着杨景澄:“大逆不道之言诉之于口!你可是想试试锦衣卫的千刀万剐?”
  杨景澄毫无畏惧,他目光炯炯的盯着华阳郡公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问:“那哥哥觉得,如此血腥残暴不讲人伦的锦衣卫,合该千秋万代么?”
 
 
第133章 布局      华阳郡公被忽如其来的问题……
  华阳郡公被忽如其来的问题问的有些愣神。本朝锦衣卫创立于太宗朝,至今已有百年光景。换言之打他生下来那会儿起,认知里便有凶神恶煞锦衣卫的形象。他当年入锦衣卫时,亦不曾考虑过它是否应该存在。是以杨景澄的质问,难免让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人心是时间最难捉摸的东西,亦是最好捉摸的东西。不过是将心比心罢了。”杨景澄略顿了顿,缓缓道,“我是宗室,亦是臣子。我幼时不思进取、虚度光阴,无论如何都与不忠不臣扯不上边。可我此前依然惧怕你,众兄弟也惧怕你。”
  “但同时,我们也会在背地里编排你。”杨景澄扯了扯嘴角,“道路以目,终究只是自欺欺人。”
  锦衣卫监察百官,侵蚀的是皇家的威严。因为到头来,谁忠谁奸全靠锦衣卫的一张嘴,朝臣自然更惧怕锦衣卫。御座上的人不傻的话,必然会想法子节制锦衣卫的力量。当今圣上选的是直接打压锦衣卫指挥使,同时建立东厂。可是圣上之所以这么选,盖因他懦弱、他防备华阳。
  那么,有朝一日强势的华阳郡公登上宝座之后,还会像当今圣上一般,只是色厉内荏,间接削弱锦衣卫的霸道么?锦衣卫指挥使出身的他一旦登基,至少北镇抚司的权力就会瞬间膨胀。
  再想节制,又要扶持新的力量。譬如杨景澄打理东院,摁住莲房最好的方法,是抬举叶欣儿。换在朝堂上,谁将是“叶欣儿”?杨景澄不敢想。朝堂分了帝后两派,已然乌烟瘴气。再添几个监察衙门,只怕将永无宁日!
  华阳郡公回过神来,轻笑:“你这话对我说,不嫌太早了?”
  杨景澄认真道:“过几年再说便晚了。”
  华阳郡公再次勾起了嘴角,杨景澄虽不比他小几岁,然初入朝堂,尚存几分赤子之心。既让他觉得有些好笑,又不免生出了一丝怅然。他蓦得想起了多年前第一次被人领进诏狱看刑讯时的往事。
  正是那一日,他的狠厉与残暴震惊四座,让当年的锦衣卫指挥使心生骇然。从此,他在圣上的支持下,踩着对手的尸体一步一步的往上爬,直至爬到了名震京华的锦衣卫指挥使,爬到了连圣上都忌惮的位置。
  他有点不记得,当年的自己是否也与杨景澄一样,有害怕与不忍?似乎有,又似乎没有。但被杨景澄一提,压在心底的那团乌云又一次浮起,弥漫在了胸腔里——他并非天生嗜血,何以今日之凶名已能止小儿夜啼?
  手边的卷宗无声的翻过一页。既不贪钱财亦不好色,如若再加上思维敏捷、宅心仁厚,那将是怎样的风采?圣上看在眼里,又将是怎样的恐惧?
  然贪财好色的自污在争权夺利面前是无用的;办事糊涂不辩忠奸,更是自绝后路。偏他嫡母姓章,章首辅在扶持长乐之前,待他可谓是爱护有加。几方夹击之下,看似宽阔的道路,实则只有唯一的一条生路——做个货真价实的锦衣卫,也只做个货真价实的锦衣卫。
  执掌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指挥使,一言可决朝臣生死的锦衣卫指挥使,永远不可能有真正的威望。哪怕是现如今是帝党的朝臣,大概也的是不想让他上位的。这也是他数次对杨景澄表示,自己未必能当太子之故。
  知道症结却未必能扭转乾坤。今日之果,乃昨日之因。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说到底,他也不过是因无父兄护持,才被人推出来的挡箭牌。果真拿自己当太子,那才真的死期将至。
  华阳郡公忽然不说话,难免让杨景澄有些惴惴。锦衣卫正是帝王私心所化,他当着华阳郡公抨击锦衣卫,实非明智之举。此刻厅堂里只有两人,习武之人本就耳聪目明,杨景澄细微的表情清清楚楚的落在了华阳郡公眼里。
  华阳郡公严肃的表情瞬间变的柔和,虽回想起了许多不好的事,可自从做了锦衣卫,连当年举荐他的梁王都日渐疏远,愿与他交心之人所剩无几。杨景澄并无恶意,只是出仕尚短,不知旧事。而今圣上日渐衰老,有些事也该让他知晓了。于是放缓语调道:“兄弟们为何惧怕于我?”
  杨景澄猛的回过神,当即干笑:“市井传言过多,小孩儿家又不会分辨,自然容易被唬住。”
  华阳郡公摇了摇头:“锦衣卫乃天子眼线,案件卷宗皆不可外传,我的丰功伟绩,朝堂知道的不少,你们这些小辈理应听不到风声,却是一个个怕我怕的要命。而本朝宗室子息单薄,宗亲们和气的多、有争执的少。那么,如若连你们都惧怕于我,那天下人将如何看我?”
  杨景澄愕然。
  华阳郡公收敛了表情,淡淡的道:“你知道本朝为何要罢黜丞相么?”
  近来与颜舜华一同读过些史书的杨景澄道:“君相之争。”
  华阳郡公点了点头:“哪个皇帝不想号令一出天下莫敢不从,而哪个朝臣又不想把持朝政执掌天下?”华阳郡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嘲讽,“若我是圣上亲子,朝臣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偏我不是。所以,准太子是长乐,而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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