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郡公不说话,永和帝一时也想不出甚好法子。君臣二人再次僵持。不知过了多久,永和帝暴躁的一拍案几,命道:“此事详查!半月之内我要个水落石出!”
华阳郡公默默的磕了个头,等了数息功夫,见永和帝没有旁的吩咐,后退着退出了乾清宫,而后掉头往宫外走去。
吴子英被刺杀乃大事,不到中午,各处便都听说了,同时也知道了华阳郡公因此被罚跪与训斥。太和殿前的石砖路上,两个胡须花白的老人背着手慢慢的走着,随从远远坠在后头,好让主子们能安心说话而不被人窃听。
其中一人正是三辅兼工部侍郎丁褚,这位铁杆的太后党向身旁的刑部尚书康承裕拱手笑道:“康尚书好手段!”
康承裕不以为意的笑道:“雕虫小技耳。若非打听到严康安是个酒囊饭袋,也未必有此效果。”
丁褚叹道:“我一向以为华阳郡公麾下军纪严明,不料他亦是个灯下黑。狱卒那般散漫竟一无所知。”
康承裕摇头笑道:“怨不得他。那严康安虽是他内侄女婿,早年亦很得圣上赏识,不然做不了北镇抚使。”本朝规矩,北镇抚使非同小可,非天子心腹不能胜任。
打从太宗重用锦衣卫开始,仗着皇帝的势,北镇抚使素来张扬跋扈。赶上凶悍的,其上峰锦衣卫指挥使都能轻易整死。只不过这些话朝臣心知肚明,不必特特说出口。
于是康承裕捋了捋胡子道,“也算严康安倒霉,好死不死的偏遇到了华阳郡公那宝贝疙瘩。有宗室做后盾,又有个长辈的名分,他只好退避三舍,把手中权力拱手相让。
但华阳郡公不好做绝,便将诏狱留给了他。这是个肥差,算来华阳郡公亦算厚道。只可惜这是位尚德不尚才的,管了几年诏狱,名声赚了一箩筐,手底下一个两个养成了大爷。可惜了啊!”
说毕,两个铁杆太后党相视一笑,此番二人联手,在华阳郡公脸上扇了个脆响,着实大快人心。尤其是主谋康承裕,他至今还记恨当日三司会审被闹了个没脸的仇。今日趁机报复了华阳郡公,改日再寻个由头,把另一个仇人杨景澄收拾了,方解心头之恨。
二人又往外踱了几步,原本笑着的丁褚,却忽然道:“往日我琐事缠身,不大留意北镇抚司。照你的说法,传闻心狠手辣的华阳郡公,竟是个做事留三分余地的主儿?”
康承裕呵呵笑了两声:“不然他何以配称首辅大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丁褚摇头笑道:“看来,众人服他,不止为着他是矮子里拔的将军。”
“本来就不是。”康承裕有些怅然的道,“首辅大人原先极看重他的,说他便是不从宗室子弟论,亦为青年俊彦。奈何他非要一条道走到黑,便怨不得我们了。”
丁褚眸光一闪,低声道:“宗室虽式微,却也不止华阳一人木秀于林。”
康承裕了然道:“你说瑞安公世子?”
丁褚点点头,提醒了一句:“你仔细别用力过猛,叫那位捡了便宜。毕竟梁王尚在,我们不可一而再再而三的动手。”多次坑害宗室,不是造反也是造反了。
虽说永和帝跟个泥塑木胎的菩萨似的,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不是?他们想捞好处、想做权臣、想为富一方、想世卿世禄,可他们谁也没兵权,便是造反也轮不到他们坐天下,依旧得给赳赳武夫们当臣子,那又何必折腾到兵戎相见呢?
康承裕笑了笑,不在意的道:“储君那么好动,也不叫储君了。我这点耐心还是有的。至于瑞安公家的小世子么……呵呵,他还嫩着些。”
“嫩,更讨喜。”丁褚能入阁成为章首辅的臂膀,其小心谨慎的性格居功甚伟。哪怕杨景澄如今区区五品,只要有宗室那层皮,丁褚就绝不会忽略了他。见康承裕依旧不明白,索性点明道,“自打他出仕,华阳郡公的声名更盛了。”
康承裕怔了怔。他们这等科举厮杀出来的俊才,个个是博闻强记的好手。他一面品砸着丁褚的话,一面细细捋着杨景澄出仕以后的种种,猛然惊觉,无声无息间,这兄弟二人已联手唱了好几出双簧了!
指点完迷津的丁褚背着手,缓缓的往宫外走。杨景澄本人并不算威胁,便是华阳郡公也不是出仕便有如今之威望的。然而,杨景澄的存在,让众人看到了华阳郡公温情的一面。就如他们的目的一样,太后系的官员,又有几个不是为了权势而冲杀?
故,认谁做主,端看能得多少好处罢了。可所有的太后党都不得不面临一个残酷的现实——太后年事已高,能否撑到他们载誉归乡之时?若太后先行一步,这些人又是何等下场?
位高权重的一旦落败,少不得命赴黄泉。可中下级官员呢?之前华阳郡公杀伐决断,多少人深惧之,是以为了身家性命,少不得与帝党死磕到底。而今忽见他肯纵容兄弟,中小官员难免人心浮动。到了万一的时候,不敢面对冷脸的华阳郡公,走走杨景澄的门路未为不可。
朝中忠心耿耿的少,贪生怕死的多。一旦有了豁口,帝党的汤宏他们可不是吃素的!
“千里堤坝,毁于蚁穴,古人诚不我欺也。”康承裕眯了眯眼,总有一日,必使离间,拆了那兄弟二人方好!
第131章 求情 午时初刻,华阳郡公回到……
午时初刻,华阳郡公回到了北镇抚司衙门。立在诏狱的石门前,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平复着积压在胸口的汹涌怒气。凭他的经验,昨夜的酒里定然不止蒙汗药。
然世间无色无味的毒药何其多,不到抓住主谋那一日,注定不能真相大白。何况,今次之事,诏狱如何被攻破并不重要,只消上头的人不糊涂,无非换一批吏目;最要紧的是弄明白章首辅为何要杀吴子英。而在找寻目的之前,更是要遏制事态发展,以免再出事故。可惜圣上除了发了一通脾气,还干了什么!?
走入狭长的甬道,原该各种声音混响的诏狱里寂静无声。审讯处维持着他进宫之前的模样,连众人的位置都没有任何变化。见他进来,众人纷纷见礼,诏狱里方有了人声。
华阳郡公落座,垂目看见了依旧跪的七扭八歪的狱卒们。几个时辰过去,他们没有任何清醒的迹象,想必人已然废了,估计审不出甚子丑寅卯。见此情形,华阳郡公更添恼怒,面色也越发冷厉。侍立在旁的杨景澄亦觉得有些棘手,这几个人审不出结果的话,昨夜之事又去何处找寻线索?
正在此时,外头竟是喧闹起来。华阳郡公沉声问:“何事!?”
一个机灵的小旗赶紧跑出门外,不多时脸色难看的回来禀道:“回郡公的话,是……吴家听闻吴大人的死讯,前来……讨个公道……”
在场众人皆是一呆,且不论吴子英刚被谋杀,吴家怎底就知道了消息?单说他们居然胆敢来诏狱闹事,嫌命长了么!?不过此刻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指挥同知顾坚秉眉头一皱,厉声道:“谁狗胆包天,随意朝外泄露本衙门的消息!?”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一脸茫然。牢头余锋颤声道:“我等今晨交班后,除了几个回话之人,皆不曾踏出过诏狱。小人敢作保,必不是我们队的人泄露的。”
杨景澄瞥了他一眼,心里暗道:倒是个有担当的,是个可用之人。
华阳郡公冷笑:“无妨,请他们进来。”
顾坚秉怔了怔,想要说什么,又闭了嘴,挥手随意打发了个长随,叫他们去领吴家人。吴家领头的是个穿长衫的年轻人,一看打扮便知道是个秀才。只见那人带着一行老老少少,恭敬的朝众官员行礼:“学生吴志行拜见郡公,拜见诸位大人。”
华阳郡公却一个正眼都没给他们,既不叫起,更不搭理,好似来人不存在一般。吴志行等人当即愣在了原地,不知如何行动。而在场的诸位亦心知肚明,胆敢领着人来诏狱里讨公道,后头无人指使是不可能的,是以无人敢开口,生怕触了霉头。华阳郡公想的更多,诏狱素来凶名在外,吴家到底得了什么承诺,方如此的有恃无恐?是圣上的意思么?
不知过了多久,华阳郡公忽然换了个坐姿。在地上跪出一身汗的吴志行等人心头一紧,脑子飞速运转,想着接下来该如何应对之时,华阳郡公开口了。
“耿德兴的板子打完了?”
命人行刑的杨景澄反应极快的道:“回郡公的话,已经打完了,现正昏迷着。现要审他么?下官去把他泼醒来。”
华阳郡公道:“嗯。”
杨景澄给马健使了个眼色,马健悄无声息的退后了几步,朝囚笼那边去了。很快,远处传来几声轻微的惨叫,紧接着脚步声响起,马健如同拖着条死狗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华阳郡公似笑非笑的看着耿德兴:“耿大人好风骨。”
被敲了二十板子的耿德兴大口的喘着气,他想对华阳郡公与杨景澄破口大骂,然满肚子经典却堵在嗓子眼儿里,一个字也不敢吐出来,生怕杨景澄那浑人又是一顿好打,十分俊杰的低下了脑袋预备装死。
“骗廷杖,留青史。也算你们文人常用手段了。”华阳郡公嗤笑一声,“然,你们若果真有风骨,何必对着个女人奴颜婢膝?又何必对着个外戚摇尾乞怜?”
耿德兴登时涨红了脸,又由红转白,交替往复。忠太后而不忠帝王;敬外戚而不敬宗室,实乃太后党之七寸。要知道天下的理,都逃不过宗法二字。皇帝已临朝几十年,太后党在法理上实站不住脚。虽说法理许多时候就是个屁,用来噎人倒是刚刚好。
华阳郡公倒也不是来吵架的,他嘲讽完耿德兴,又把他丢到了一边,视线再次挪动。他的笑容渐渐收敛,眼神也变的阴寒:“当值期间,饮酒渎职,罪无可赦!”
严康安不自觉的打了个哆嗦,立刻跪下请罪。
华阳郡公看向褚俊楠:“你主管刑狱,你觉得该如何罚?”
褚俊楠硬着头皮道:“该诛!”
严康安心底一片苦涩,诏狱是他的地盘,但凡华阳郡公还想给他留半点情面,就不会越过他直接去问指挥佥事。他这北镇抚使的官职是保不住了,只怕除却革职之外,还有旁的责罚。
华阳郡公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该诛?我们锦衣卫衙门,真是越发的宅心仁厚了!”说着他的目光落在杨景澄身上,“杨千户以为呢?”
杨景澄头皮一阵发麻,以他之前查阅的资料,落入了北镇抚司,似吴子英那般爽快死了的倒算造化。昨夜狱卒捅了那么大篓子,想求个好死绝无可能,死前重刑是必然!
然而重刑与重刑亦不相同,活活打死算不算惨?搁外头算。可在诏狱里,此刑罚显然太轻了。眼下华阳郡公发问,他该如何作答?腰斩、剥皮、凌迟?在他看来皆过于残忍,可仅仅只是杖毙,又如何彰显诏狱之恐怖?
“怎么?入职几个月了,依旧不熟锦衣卫的规矩?”华阳郡公缓缓问道。
“属下以为,当腰斩。”杨景澄挑了个死的最快的法子。
华阳郡公倏地轻笑出声,这孩子还是心太软了。然他这一声笑,让在场众人都没来由的后心发凉。果然,华阳郡公很快自己说出了决断,只听他语调冰寒的道:“先上烙铁,看能否让他们脑子清醒清醒。”
杨景澄眉头微皱,却也没出声阻止。很快,牢头余锋带着人把依旧醉醺醺的狱卒们绑上了刑讯的木架。八个人站成一排,八块烙铁也几乎同时按下,顷刻间审讯处的惨叫连成了一片。
烙铁不停的拿起、落下,与此同时,烧红的铁签也一一插入了狱卒们的十指。被挂在刑讯架上的人们疯狂的呐喊挣扎,却是四肢被绑的死紧,无论如何,也只是白费力气而已。他们的嗓子飞快的从清亮变的沙哑,哀嚎从胸肺之间不停的向外冲,瞬间肿胀的咽喉又阻挡着气流,最后形成了似尖啸又似鬼哭的刺耳的声响。
一直没被叫起的吴志行等吴家人开始瑟瑟发抖,双膝软的连跪姿都维持不住,纷纷跌落在地。牙齿在疯狂的上下敲击,尿液渗出了裤裆,在地上流淌。
耿德兴亦是满脸惊惧,旁人说一百次诏狱的可怖,也绝没有亲眼所见来的震撼。他看向华阳郡公的眼神带上了明显的畏惧,十六岁便敢亲手行凌迟之刑,此人到底是哪般的铁石心肠!如若他能活着走出诏狱,绝不能由这刽子手登上帝王宝座,绝不能!
连绵不断的惨叫刺激着耳膜,听的人头脑发胀。牢头余锋的心里五味杂陈。他手上的人命无数,刑讯手段更是层出不穷。可当把毕生所学用在同僚身上时,他分明感觉到了自身相应的部位同样在剧痛。
只因差一点,被挂在刑讯架上的人便是自己,还有自己的兄弟。此刻看着行刑的他,心里再没有了往日凌虐高官时的快感,只剩下了深入骨髓的后怕。
这就是诏狱,这就是锦衣卫衙门。杨景澄终究是撇过了脑袋,不肯再看。他知道锦衣卫是监管百官之所在;他知道玩忽职守理应有刑罚;他知道正因为残忍,锦衣卫方有赫赫威名,方能成为帝王手里最锋利的尖刀与悬挂在朝臣头上最可怖的利剑。
可是,他并不觉得,这些手段就是对的。从太宗重用锦衣卫起,皇帝便能真的因此控制朝臣么?华阳郡公心狠手辣名传朝野,章首辅便不敢与圣上抢班夺权么?
惨绝人寰的凌虐,能恐吓住的,无非是百无一用的书生和无权无势的小角色。连耿德兴都是至今日,方见识诏狱的可怖。那诏狱的存在,又有甚意义?帝王坐镇朝堂,恩威并施。然史上却从无任何一个帝王,能依靠十大酷刑名垂青史;倒是昏君们,尤其的爱用这等手段。
“郡公。”良久,杨景澄终是忍不住道,“狱卒们擅离职守、其罪当诛,也仅仅只是当诛。既是被人暗算,刑罚……便到此为止吧。”
此言一出,不独褚俊楠与严康安等人,便是一直装死的蒋兴利也震惊的看着杨景澄。他们皆是与华阳郡公打了十来年交道的,深知此刻的刑罚,不止是对玩忽职守的处置,更是对莫名冒出来的吴家人与耿德兴的震慑。仁厚在别处是好事,可在锦衣卫衙门表露出了仁厚与软弱,只怕将要前程尽毁!
顾坚秉露出了惋惜的神色,锦衣卫素来不被朝臣信任,便是从此地出去,也再难出人头地了。小世子,可惜了啊。
果然,目不斜视盯着刑场的华阳郡公冷冷的道:“看不下去,便滚!”
第132章 不满 杨景澄抿了抿嘴,抑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