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时,她外公可会说一声怨?
可这些话晚香问不出口,也不能问出口,她只能擦了擦眼泪,点头表示自己懂。
“其实我这趟来,也是想让李院正给外公看诊,正好李院正随我在行宫,这趟一并都跟来了。”
定国公何尝不懂外孙女拖着病体来看他是为甚,除了说句痴儿,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李院正很快就被叫进来了。
他虽为太医院院正,但如今受命为皇后调理身子,皇后命他为定国公看诊,他也不能说什么。其实他若不是跟着晚香去了汤泉行宫,之前宫里派来为定国公看诊的太医也必然有他。
定国公的病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也不严重,总之就是上了年纪,而边关苦寒,又没有好的大夫以及上好药材治病,如今既然已经回京了,又有太医院的太医为其看诊,上好的药材敞开用,倒也不是不能保住一条命。
只是以后再经不得车马劳顿,也就是说以后定国公只能在京养老了,再像之前那样奔赴边关坐镇却是不能。
其实定国公本就到了养老的年纪,之前那趟也是大势所趋之下不得不前往。本来以为要死在边关,这趟建仁帝既然准许他回京了,也就说明以后定国公可以安心养老。
“你也不要多想,你二舅坐镇边关多年,咱们楚家多年基业都在军中,陛下是不会动楚家的。”待李院正下去后,定国公说道。
晚香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如果不是楚家,换做其他人家,建仁帝可能不需要如此费尽心机把定国公遣去边关,如此的迂回,说明忌惮,也说明还是顾忌楚家在边关军中多年经营。
“你在宫里,楚家不好插手宫里的事。这么些年来楚家为了不受帝王忌惮,从不插手宫廷之事,也不往宫里安插眼线,更不会与皇家之人来往,才能保证楚家的‘忠君’,偏偏出了你这个意外。可我们楚家人也不是只挨打不还手的,我当初临走时交代你大舅紧闭门户,不与任何人走动,如今看来是得动动了,但怎么动还是得细细斟酌。
“所幸我已经回京,外公如今身子骨虽不行了,但只要我一天没死,一天就是你的靠山,那些鼠辈们诸如方家之流你不用惧怕,方家没教好女儿,竟然让方家人对你下毒,楚家教训不了一个妇孺,难道还教训不了一个方家?!”
定国公虽是脸色憔悴,身体虚弱,但言谈之时眼露厉芒,顾盼之间见其神色,想必已经有了想法。
晚香见外公如此袒护自己,不禁又是羞愧又是感动。
羞愧的是楚家的处世方针她是知道的,为了不招惹帝王猜忌,楚家人从来只在军中经营,京城里之那些皇亲勋贵家却是沾都不沾,甚至楚家从不干涉夺嫡争位之事,也不会和皇家联姻。
这也是为何楚家能屹立多年,军功盖世,功高震主,却从没有招来帝王清洗的原因。
如今却因为她,楚家不得不搅进皇家是非。
感动的同样也是因为这,她外公明知她中毒另有蹊跷,却依旧将之归咎‘方家不会教女儿’,言谈之间恐怕还要为她‘撑腰做主’,俨然已经是打算要插手皇家是非了。
可让她说出拒绝之言,她又说不出口。
因为拒绝俨然已经无用处了,她既入了宫,如今又是这番局势,楚家是不入局也得入局,再说些拒绝之言反倒显得虚情假意。
“外公!”
她只能红着眼圈,嗫嚅着嘴唇,扑在定国公的腿上。就像幼时被表哥欺负了找外公告状,就像幼时打碎了定国公最喜欢的花瓶,她怕受罚找外公耍赖皮撒娇一样。
这次却不像幼时那么想法单纯,而是万般思绪浮上心头,一时酸甜苦辣都来了。
“不要多想。”定国公也是感慨万千,红着眼拍了拍她的发顶,也像幼时安慰她一样,“当初你娘闹着要嫁给你爹,那时杜素岚已经和成王定亲了,我就预料到了今天。”
说白了都是儿女债。
当年杜青才子之名在京中家喻户晓,又是出了名的俊美,杜家是诗书传家,家中又有个首辅,按理说楚家和杜家结亲,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可楚家从不在朝中结交朝臣,和首辅家结亲,未免有结党之嫌。
但架不住楚氏就是喜欢杜青,楚氏又是定国公唯一的嫡女,楚家的女儿向来稀少,家人宠爱是可以想象的,最后定国公只能依了她。
彼时,杜青之妹杜素岚也到了说亲之年,当初成王求娶杜素岚,是不是除了看重杜家外,还看重杜家的姻亲楚家。这个道理其实并不难明白,只是当年的辅佐拥护,在今时今日又成了帝王所忌惮的,似乎每一朝每一代都有类似的事发生。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虽然打压了两家这么多年,至少没有狡兔死走狗烹,也算是帝王还顾念着一丝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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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傍晚回到行宫,晚香依旧激动着。
倒不是说发生了什么好事,而是一直以来压在她心头的重担,似乎又减轻了不少。
‘她’自打进宫以来,宫里的处境,孤立无援,一直让‘她’觉得自己是被家人放弃了。可她回来后,先是了解到杜家之危,又知道了背后这些她前世不知道的事,如今前世病逝的外公也回京了,想来前世的命运又可以扭转,她打从心底又卸下一个重担。
尤其是楚家。
就像她外公所言,只要他不死,他就是她的靠山。连帝王都要忌惮一二,谁又敢轻言再动她!
连杜家都没给她如此大的安全感!
归根究底在晚香心里,杜家送她进宫,不管如何,还是有所‘图’,唯独楚家,唯独她外公,是无所图却依旧表明会站到她这一边,替她撑腰的。
“我觉得我真没出息,看到外公,知道他病情不会有大碍,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明明觉得自己已经够坚强了,其实还是这么软弱……”
临睡之前,晚香跟问玉说了很多话。其实本来是问玉给她念书,哄着她睡的,谁知晚香太过兴奋,反倒是她跟问玉说了许多话。
说着说着,人就哭了,临睡着之前说了这番话。
留下问玉看着睡梦中的她,眼睫上还沾着泪珠,晶莹得仿佛晨露,在心中暗暗下了决心。
总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你的靠山,让任何人都不敢欺辱你。
次日,荣庆突然来了汤泉行宫。
他是跟着来给皇后送端午节节礼的车队来的,顺道来向皇后问安。
“这些日子陛下很是担忧娘娘的身子,只是朝中事务繁忙,不得分心,这不眼见着马上就是端午节了,陛下特遣奴婢来给娘娘送节礼,顺便也来问问娘娘可安好。”
“本宫安好无忧,劳陛下惦记,也有劳公公跑这趟。”
晚香坐在宝座上,因为要见宫里的来人,特意换了身家常的后服。
荣庆见她气色红润,面带笑容,心下也安了。
“娘娘安好就好,倒不用如此折煞老奴,娘娘能安,就是大昌之福,也是宫里所有人的福气。”
顿了顿,他又道:“定国公回京之事,不知娘娘可知晓?不过娘娘不用担忧,国公他老人家的身体无什么大碍,奴婢曾代陛下亲自去探望过定国公,太医院也有太医常驻定国公府,必能保国公他老人家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晚香眨了眨眼,心领神会道:“原来外公竟然回京了?我竟后知后觉,真是谢谢公公告知我这一好消息。”
荣庆也笑了笑:“娘娘若是想去探望国公倒也无妨,只要太医说娘娘可以舟车劳顿,多带些人,免得那些不长眼的冲撞了娘娘。只是娘娘还是不要在外面久待,毕竟保重凤体为宜,陛下那边还等着娘娘凤体安泰后打算接娘娘回宫呢。”
“谢公公提点。抱琴——”晚香面露感激之色,看了眼抱琴。
抱琴忙走上前,塞给荣庆一个荷包。
荣庆又是挡又是拒,最终还是收下了。他也没有多留,说是宫里还有事,就匆匆离开了。
“不愧是陛下身边的公公,说起话来好多意思。”现在跟在晚香身边历练久了,司棋也不是当初的司棋了,虽然荣庆一句话里绕几个弯,但能在场的大多都听懂了他的意思。
荣庆这些话不外乎表达两个意思——
一是建仁帝已经知道晚香去定国公府的事了,不过他并不介意;二则是安晚香的心,只要她身体好了,宫里马上就会有人来接她回宫。
这也算全了晚香两件心事,一怕擅自离开行宫被责,二怕回宫之期遥遥。
其实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荣庆最后那句话。
若单指的是定国公的病,恐怕用不上保福寿安康这种话,既然说了,说不定是建仁帝侧面隐晦地告诉晚香,定国公可安享晚年。
当然也可能是建仁帝想通过告诉晚香,来侧面隐晦告知定国公也说不定。
不过不管怎样,总之都是好事,好事自然要高兴,尤其马上又是端午了,晚香便好心情地赏了行宫上上下下。这更是让行宫人笃信皇后就是来养病的,可能很快就要回宫了,待晚香更是恭敬殷勤不提。
第144章 小皇后(五十四) 皇后至今还是完璧之身
回程的路上,荣庆袖下的手一直捏着那个荷包。
在宫里待久了,各种荷包收多了,东西一上手,就知道里头的东西是重还是轻。
果然,荣庆打开了荷包看,里头是几颗龙眼大小的珠子。
那珠子色泽白润,珠蕴含光,俨然价值不菲,尤其这般大小一致,还是这种色泽的珠子,恐怕连宫里都不多见。
不愧是杜家,不愧是定国公府!
也不愧是这两家的天之骄女!
想是这么想,荣庆却没有表现出多珍视,而是随意塞回荷包,放进袖子里。到底是皇帝身边侍候的人,好东西见过太多太多。
而他之所以会这么感叹,不过是最近发生这一系列的事,包括方贵妃被禁足,包括端王被废,包括定国公的回归,也包括今日他来走的这一趟。
能让荣庆出动,肯定不会是他个人行为,而是建仁帝让他来。
而他说的那些话,自然也不是他个人之言,而是建仁帝让他这么说。
“风水轮流转,转来转去还真不知转到哪一家……”
荣庆突然笑了声,不再说话,窗外是车声辚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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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
荣庆忙堆起笑,快步走了过去。
建仁帝高坐在加高了三层的法坛上,可到底是坐着,做奴才的怎能低头看主子,所以荣庆走到近前后,轻车熟路地在法坛下跪坐了下来,并习惯性地佝偻地驼下背。
“回圣上的话,回来了。”
建仁帝盘坐在蒲团上,半睁眼低头睨了他一眼。
“皇后身体如何?”
“娘娘气色红润,脸瞧着也比以前圆润了些许,想来离凤体安泰不远了。”
建仁帝微微地点了下头,面色难得和煦。
“她还年轻,亏损的应该容易补回来,看来送过去的药材也不是没有作用。”
略微沉吟了下,他问道:“李院正这趟回来了没?”
“回来了。”
“叫他来,朕有话跟他说。”
……
李院正是同车队一同回京的。
大抵是心中有数要先进宫述职,所以他根本没回家,而是去了太医院。
一番同僚之间的应付,他还来不及回值房坐下喝口茶,就被荣庆派来的小太监叫走了。
可怜一大把年纪,只能顶着大日头往斋宫走。除了御花园,皇宫里的树是极少的,尤其是前廷到后廷这段路,正值酷暑,太阳毫不吝啬地适放着自己的热度,烤得宫道上腾腾地冒着热气,还没到斋宫,李院正已是满身大汗,面色苍白,出气不比进气多。
一入斋宫范围,温度顿时低了不少,入目之间绿树成荫。
原来陛下的也知道树多了有好处,偏偏宫里什么都多,就是树少。
到了殿前,李院正缓了缓,才走了进去。
“李院正来了?您先稍站站,孙公公在您前一步来了。”迎上来一个小太监,往里做了个指点道。
李院正自是心领神会。他虽是太医院院正,但比起司礼监掌印太监孙公公还是不如许多,孙公公掌着批红之权,想来找陛下是国事,家事与国事还是要退一射之地的。
“要不我您老找个地儿歇脚喝两口茶,陛下和孙公公说话恐怕要等一会儿。”小太监见李院正背心的衣裳都汗湿了,如是说道。
李院正略微一沉吟,拱手道:“那就谢谢你了。”
殿里,此时的建仁帝已经换了个地方。
他虽是信奉道教,痴迷长生之道,甚至在宫里兴建斋宫、建道观,广收天下有名道人为其讲道、炼制丹药,但在臣子前面却从来保持皇帝的威严。
孙宏茂以前也在建仁帝身边服侍过,很清楚这点,所以当他看见建仁帝这副样子见他,当即愣了一下。
当臣子自然有当臣子的好,可他是什么人?太监说白了就是皇帝的家奴,当主子跟家奴‘见外’的时候,当奴才的就该检讨检讨了。
孙宏茂灰败的脸当即又暗了些许,可在和建仁帝说话的时候,他却堆起满脸笑,恍若无事的模样。
“什么事不要总找朕来拿主意,不然朕要你们来干什么?”
建仁帝的脸色瞧不出息怒,甚至类似这种话他也不是头一次说,以前孙宏茂不觉得有什么,可结合最近的形势……
他再一次后悔自己被猪油迷了心,为何要去接那些人的茬,虽然事不是他亲手办的,但他清楚这些事若是追究,终究是要算到他头上的。他怎么就被那些人怂恿唆使了,忘了这天下还是陛下的天下,为何要报着侥幸心试探?!
只要一想到端王的下场,孙宏茂就不寒而栗。
外面人只看见端王败了,可没看见——
“行了,你下去吧。”
“是。”孙宏茂不敢有异议,退了出去。
“去把李院正叫进来。”
李院正进来时,刚巧碰见荣庆出去泡茶,荣庆含着笑,对李院正微微点头示意表示和善。
“参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