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吧,朕叫你来没有别的事,就是问问皇后身体……”
荣庆临出去前听到这句,心想陛下还是顾念皇后的,到底是不一样。
……
可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其实荣庆也说不上来。
说陛下对皇后有男女之情,那简直是无稽之谈。建仁帝不是个禁欲的人,哪怕修着道求着长生,偶尔还会临幸妃子,尤其道家本来也就不禁色,跟在建仁帝身边多年,耳濡目染荣庆还是知道这点的。
如果真有男女之情,不可能不亲近,可皇后至今还是完璧之身。
以前荣庆总觉得陛下对皇后另眼相看,是这位小皇后萌了前皇后的荫,是陛下移情,是陛下看在前皇后的份上……
其实一直以来,荣庆都觉得陛下对前皇后不一般,到底是结发夫妻,当初刚成亲时也恩爱过一阵,虽然随着陛下登立为帝,帝后因为祖宗家法因为宫里的规矩因为众人瞩目,慢慢疏远了,可皇后终究是皇后,那是谁都越不过去的。
尤其随着前皇后病逝,荣庆不是没有见过陛下私下祭奠发妻的模样。建仁帝生性性格不显,对谁都冷淡,又因继位之初雷霆手段,人人说他刻薄寡恩。没见着他对太后都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不是为了表面的孝道,恐怕他连样子都懒得做,唯独前皇后。
建仁帝对前皇后的种种例外,让他多了点人气,也让人觉得其实不是陛下寡淡,只是不是那个人。
至少荣庆是这么觉得的。
可之前发生的那件事,每每都让荣庆不敢细想。
“陛下对皇后娘娘可真看重,隔着日子都会叫李院正回来问问皇后娘娘的病情,宫里头还有人说皇后娘娘是失宠,被送去了行宫,她们懂什么!”小成子凑在荣庆边上低声道。说到那句懂什么,他嗤笑了声,俨然一副看笑话的模样。
“瞧瞧谁有这个待遇,这次还让干爹你亲自跑一趟,那些人要是这都看不懂,白瞎了活了这么大一把岁数。”
“臭小子,胡咧咧啥!”荣庆敲了他脑袋一下。
“儿子这不也是就跟干爹说两句,在外面可不会这么说。”小成子捂着脑袋讨好道,“这茶还是儿子来端吧,哪能让您亲自端进去干爹。”
“用不着你小子。”
荣庆笑着挡住他伸开的手,端着托盘走了。
走到门前,他抬腿迈步,脚还没落在门槛后,就听见里面出来一阵话声。
“……听说通过女子天葵时日,可算出女子何时易受孕……你要务必调养好皇后身体……另外,你给朕也开几副药,先调养……”
‘哗啦’一声,是茶盘连着茶盏都落在地上碎了。
“谁?”
荣庆心里一惊,忙把跟着后头的小成子拉到面前来,伸手拍了他两下,并扬声道:“陛下,是小成子笨手笨脚地打碎了茶盏……让你做事别毛手毛脚,还不把地上收拾收拾,再沏一盏茶去……”
等他斥完,走了进去,建仁帝似乎已经问完李院正的话了,很快李院正便恭声告退了。
过了会儿,小成子蔫头耷脑地端着茶进来了。
建仁帝接过来,用茶盖撇去浮沫,啜了一口。
“你也是,不就是打了个茶盏,至于气成这样?”
小成子僵着身子,也不敢说话。
荣庆笑了笑,道:“都教了他多少回了,端个茶也端不好,是他抢着要端去的,谁知道毛手毛脚连茶带碗都打了。”
“年轻人想出头是对的,你年轻的时候不也是这样,这都是忠君之心,虽然办坏了事。”建仁帝浑不在意道,“行了,别害怕,朕做主,你师傅不会罚你。”
“谢谢陛下,谢谢师傅。”小成子赶忙跪下磕头。
建仁帝笑道:“这滑头的,还是知道县官不如现管,谢了朕不行,还得谢了你师傅。”
“奴才口笨舌拙,说错了话……”
“行吧,你下去吧。”说着,建仁帝又对荣庆道,“你去一趟东厂……”
临出殿门时,是师徒俩一同出去的。
小成子蔫头耷脑,荣庆满脸凝重之色。
走到无人的地方,荣庆低声道:“今儿听到的,一句都不能往外透。”
其实小成子这会儿还没搞懂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也是事发太突然,他到现在都有些慌,可见干爹如此慎重其事,他连忙点头保证:“干爹放心,儿子保证一个字都不说,做梦都把嘴闭紧了。”
荣庆点了点头,摆了摆手让小成子别跟,人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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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荣庆从东厂出来时,已经快临近傍晚了。
他正欲离开,眼角余光扫到一个人。
他目光一凝,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找我有事?”
“庆大哥,这次你可得救我一救!”
正是孙宏茂。
第145章 小皇后(五十五) 多了一碗药
孙宏茂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蟒服。
整个宫里,得赐蟒服的太监也有几个,可能穿正红的,除了他,也就是荣庆了。只是荣庆向来低调,穿衣裳的颜色也大多都是灰蓝茶驼几个暗色,倒不如他高调。
不过也能想象,孙宏茂坐镇司礼监,除了要管着下面一众大小太监们,还得和朝中那些官员们打交道,自然要把谱摆上来,不然可没人把你放在眼里。
他大约五十来岁的模样,圆胖脸,头戴乌纱折角巾,看着倒不显老相。只是本该是脸色红润,今日倒沾了几分灰败之色,衬着从帽子里掉落的几缕灰白色头发,多少显得有些惶惶之态。
当然,人前他可不是这样的,也就是在荣庆面前才会如此。
若论起孙宏茂和荣庆的交情,那扯得可就有些远了。
当年还是成王的建仁帝身边有两个大太监,一个是荣庆,一个就是孙宏茂了。论起资历,荣庆比孙宏茂还久些,只是他在建仁帝身边服侍久了,建仁帝也习惯他服侍了,所以他在建仁帝身边服侍了一辈子。
而孙宏茂则负责外面的一些事,所以等建仁帝登基以后还是如此,一个去了司礼监,一个在建仁帝身边当总管大太监。
两人属于平级,但要认真说起来,荣庆还是要比孙宏茂高半级,只是要论起风光来,肯定不如在司礼监风光,也因此朝中只有人忌惮司礼监的孙公公,很少人会忌惮圣上身边的荣公公。
甚至很多时候,孙宏茂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有时颇有几分瞧不上荣庆,论和陛下亲近自己不如他,可偏偏是自己坐了这个位置,只能说对方实在太没出息。
当然,现在他可不会这么认为,不然他也不会求到荣庆面前来。
“瞧你这话说的,我能有什么让你求的?”荣庆笑着道。
这话说出来,两人都心知肚明是什么意思。
孙宏茂脸色更见灰败,他抹了一把脸,低声哀求道:“就看在我们这么多年侍候在陛下边上的份上,这次你若不救弟弟,我恐怕是……”
其实建仁帝什么也没做。
可恰恰他什么都没做,甚至连训斥孙宏茂一声都无,还是如同以前那般,仿若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才让孙宏茂心悸。
他太清楚这位主子的性格了,他在心里骂了无数次自己被猪油迷了心,可有什么用呢?现在越是轻描淡写,日后落在他身上就越是雷霆万钧,方贵妃和端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他只是个太监,不像端王还是龙种,亲骨肉都能就这么圈禁了,生不如死,更何况是他!
“唉。”荣庆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呀,就是太聪明了。”
不是太聪明,又哪会有那么多心思?
当奴才的,说白了就要眼尖目明耳朵灵光,可有时候也不能太眼尖目明了,不然坑得只会是自己。
该你看见的你要看见,该你听见的你要听见,可不该你看见听见的,你就要当个活死人,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可能堪透这些的又有几个人?
“是,是我不该想太多。”
既然来了,就说明孙宏茂把里子面子都抛开了,自然该认错的就要认错,而不是鸭子死了嘴还硬。
“可庆大哥你也知道,咱们这样的无根之人,难道还有什么想头?还不是就想个能晚年有个安稳。可坐在我这个位置上,想要安稳那太难了,我得罪的人太多,恨我的人也太多,我怕啊,我怕得日夜都睡不着,就怕哪天那些人把我生吞活剥,把我五马分尸坑杀了,你说我能不给自己找条活路?
“主子爷还在的时候的,我给他办事,主子爷能护着我,可主子爷若是不在了?别人不清楚,难道你我还不清楚什么情况?那些个文官你也知道,杀人不见血,我再若不提前寻摸个出路,就怕哪天我就成了替罪的羊,就成了新主子上位拿来开刀祭天的鸡,所以我才……”
……
东厂就在皇城里头,临着尚膳监。
此时从东厂大门,一直到尚膳监方圆百米之地都被人肃清了,十几个垂头耷眼的太监守着几个路口,只留了这片清净之地,甚至连他们都听不清那个角落里到底在说什么。
孙宏茂说到最后老泪横流,而荣庆则是听得满心感叹。
“你让我怎么说你,聪明了一辈子的人,临到这时候偏偏办了糊涂事!”
“我不也是被逼得太紧了,你也是知道的,能挡我都给挡了,实在被逼急了,不光那些人逼我,那些个要命的祖宗也逼我,我能得罪那些个文官,我哪敢得罪那些要命的祖宗。”孙宏茂低着头道。
荣庆也知道他所言有所夸大,不过他也并没有说假话,这老家伙不愧是和他一路走过来的老伙计,太懂得扎心之道。
他担忧的,何尝不也是他担忧的,只是他的情况要比孙宏茂好一些。
“你也知道主子什么性格,这种事我怎么帮你?”
孙宏茂眼见有望,忙拭了拭老泪,拱手道:“只求老哥哥给我指条明路。”
荣庆见他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沉了脸:“你真是死性不改!我要是有明路,会在这听你说?”
孙宏茂拉着他的袖子不丢:“就算没有明路,你总要指点我个明道,难道几十年的交情,你真要看我被主子爷厌弃,落得生不如死的下场?”
荣庆不说话。
孙宏茂见此,又哀求道:“我也不求别的,就求个有始有终,等以后我去守皇陵去,只求老哥哥还记得我,拎两瓶老酒去看一看我,免得我孤苦伶仃,晚景凄凉。”
荣庆被他气笑了。
“一大把岁数了,怎么还死皮赖脸的?你这个小赖子,都成了老赖子了还是这秉性!”
小赖子曾是孙宏茂的诨名,那时候他刚进宫没多久,没有体面,哪能有自己的姓名,荣庆也一样,他的名还是当时的成王赐下的。
“早年的那些老伙计老熟人,死的死没的没,也就只剩下你我了,我不赖你我能赖谁?”孙宏茂叹着气道。
“行了,也是当老祖宗的人了,别弄得不体面。明路我倒是没有,我只能给你提个醒。”
“什么?”孙宏茂当即来了精神。
荣庆沉吟片刻道:“其实这事我也没把握,不过这么一说,你觉得靠谱就听,觉得不靠谱就当我没说。”
“老哥哥说得哪有什么不靠谱的,这宫里谁要是能得你一句指点,那是祖坟上冒了青烟。”
别看孙宏茂很多年没说过奉承话了,但真说起来还是一套一套的,把荣庆逗笑的同时睨了他一眼,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此话当真?”孙宏茂满脸诧异。
“当不当真我前面不是说过?”
说着,荣庆掸了掸袖子,“行了,你这弄得阵仗太大,小心被人看了去,我还得回去给主子回话,就不多陪你说了。”
荣庆施施然走了。
留下孙宏茂脸色变幻不定,竟好像是有什么事拿不定主意。
过了会儿,他转身往与荣庆相反的方向走去,周围守着道的太监见此,忙打了一声唿哨,小跑聚齐跟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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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人殷勤了,自然是上面的主子受好处。
这行宫处在小汤山,临近通州周边,不光山上有宫人们自己养的牲畜,还种了很多瓜果蔬菜。
尤其五月正是瓜果繁多的季节,各种瓜果是轮着番地往澡雪堂送来,山上没有的,就让人去通州买,通州乃运河之终点,天下之物尽可汇集,可以说宫里有没有的东西,晚香这儿都能见着。
这日,下面又送来几个薄皮瓤红的大西瓜。
晚香向来好这口,胃口来时,西瓜也不用切成片,只一剖两瓣,用了勺子挖来吃,她一次能吃小半个。
可今天她刚吃了两口,司琪就匆匆走上来道:“娘娘怎么又在吃这寒瓜,李院正都说了寒瓜性寒,要少食。”
“行了,以前都没说,突然说起这个。我以前吃也没见有什么事,不是好好的。”
“可李院正专门说了,娘娘就还是少吃些。”
晚香毫不在意地摆手:“这话也就你们当真,别来与我说。寒瓜性寒,于女子身体不宜,可我以前没少吃,癸水正常,也不见腹疼。若说现在于我养病无益,怎么这东西刚出来时不说,我都吃了这么些日子,也没见什么不好,他突然说起来,你们就当真了,让我说就是大惊小怪。”
不得不说,晚香这话虽有着强词夺理,却也不是没道理。
其实司琪也奇怪李院正为何突然提这个事,只是她太关心晚香的身体,既然李院正说,她肯定要认真执行,可晚香的这些话让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
“娘娘还是多听太医的好。”见晚香还是不以为然,她叹了口气,抬了抬手里的托盘,“娘娘该服药了。”
“又要喝药?”
这阵子晚香把苦药当水喝,喝得现在看到药碗就皱脸,可皱脸归皱脸,她还是知道好歹的,当即放下了手中的西瓜,打算端了药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