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三人在上方坐定,向上施礼。
高娘娘:“说话慢一点,言多必失。哀家老了,听不清楚。开始吧。”
赵煦也点了点头。
林玄礼又一拱手,转身来做好学生样子,慢条斯理:“四位先生都是当世的贤良英才,别说话,我知道有两位认为另外两位不是,我客气客气,免得娘娘又说我无礼。配合一下,别让我不客气。”
赵煦抿着嘴绷住不笑。心说佶儿果然常去勾栏瓦舍,从哪儿学了这么多不正经又招笑的话。
向太后用袖子遮着脸,无声的笑。
四个中老年男子在年轻力壮的未成年郡王面前,想到他只两脚就把王诜踹的骨折好几处,纷纷保证今天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们探讨的只是思想!
林玄礼按着桌子,站着发言:“先生个个都给我讲,藩镇割据,安史之乱,五代十国,内侍后妃乱国。但好像没有人提起‘去河北贼易,去朝中朋党难’。我想请四位先生谈一谈牛李党争的是非。牛僧孺、李宗闵,四十年史官,从唐宪宗始,到唐宣宗终。这对唐代有什么影响?”
没有人说话。
谁都知道牛党元气大伤,李党被贬谪为地方官苟延残喘,而最终宦官、藩镇的势力大增。
更重要的是,这件事和当朝很相似。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老先生们提前做了准备,但他们只知道十一郎最近两年研究税法,研究为什么没有减税的空间,做的准备都是攻击对方的税法和文学不行。突然谈到取士,这可不是郡王该谈的。
林玄礼就给他们一分钟时间,又问:“这件事似乎不能说,有借古喻今的嫌疑?”
“没有!”吕希纯简简单单的批判了一下唐代的皇帝。
唐代的皇帝,不行。宋代的官家,行!
朱光庭也开口说话,党争误国的主要原因是皇帝不够坚持,用了一党就应该坚持下去,代代不移。
蔡确韩缜当然不能认同这一点,他们现在被贬谪的,立场自然不同:开始义正言辞的抨击一党独霸朝堂,是对皇帝不负责,图谋私利。并大规模引用庆历新政时期,宋仁宗和名士抨击欧阳修《朋党论》的原文。
吕希纯不能反驳宋仁宗的原话,但是他可以绕过这个概念,直接开始说另一件事——欧阳修的高风亮节。
对面也开始绕过问题,韩缜谈起欧阳修的情史、欧阳修的道德问题。
林玄礼:[牛逼,老家伙已经滔滔不绝的背了十几个人的原话了。看来他不只是个老影帝。]
[以前成为专业拳手的阻碍是我的大脑和四肢,现在成为天才美少年郡王的阻碍还是我的大脑和四肢。]
[欧阳修能把满朝从支持搞到不支持,也是很牛逼的。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怎么拉拢中间派,他就没考虑过吗?就硬怼。]
[噢噢噢他给美女们写诗,美女们给她写诗,好哇你们没少关注八卦。]
让他们争论了两刻钟,差不多半个小时,别看双方针锋相对、引经据典,可硬是四人唇枪舌剑战了个不分上下,谁都没法全胜对方。
高娘娘笑看官家,官家的脸色不像刚开始时那样轻松。
赵煦确实是头一次亲眼目睹两党争论,以前只是听说、听到记录。登基前没参加过朝会,登基之后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太吵了,真的太吵了,无数个逻辑陷阱。能挑出他们的错误但已经进入了下一个话题。他心里有点焦躁,可高娘娘就等着自己焦躁,好教育自己,就绷住。想想一切令人喜爱愉快的东西。
林玄礼脑子又开始嗡嗡嗡,两边说的都有道理,能说服人,唯独不能说服对方。喝了一口浓茶:“好了好了,四位先生,不要往上古时期追溯。是非自有公论,党争误国是公认的。但两党一定都是寸步不让,这不必再议论。我想换一个问题,朝廷取士,应该重德还是重才?还是,注重党派?别说话让我说完!你们两党之中,都有不少辜负圣恩的衣冠禽兽。请。”
[大傻子不要嘲笑二傻子傻。你们就没有什么内部肃清,但是如果一个党派的党魁能内部肃清贪官污吏,那他的权力就越来越向皇帝靠拢了……]、[不对这样会分化更多的党派,内部分崩离析。你们一开始是互相道德攻击,到最后搞文字狱,乌台诗案,车盖亭诗案,还都是搞苏轼,我他妈真的服了。同样是胖子,你看人家狄仁杰!]
[胖灵!]
四位老先生又沉默了一会,不是被问住了,这不是什么新奇问题,只是顾忌到台上坐的是官家,这又是蔡确韩缜目前仅有的翻身机会,也是吕希纯一把按灭对方余烬的机会。
两党之中都有道德特别出众的活圣人,也都有道德败坏的人士,但总体来说——王安石识人用人是真不行。
林玄礼发现他们的目光变化,貌似要集火自己。
也反应过来了,我他妈,又有点犯忌讳啦!
转身问:“六哥,我能问这个问题吗?”
赵煦袖着手,看他们都一脸为难,温和的笑了笑:“学生问道于先生,百无禁忌。翰林学士还要谈一谈怎么辅佐官家做明君,你当然可以谈。”
四人赶忙各自表态。
吕希纯:我不知道什么叫党同伐异,为国选士,进士及第是考试,授官也是考试,前任吏部尚书苏颂就没有任何立场。
韩缜:对,我是被污蔑的,但是被我打击的人都是道德有问题 ,我们始终承认敌对派司马光的道德出众。
朱光庭:我修身修心,品行有目共睹。
蔡确:我只知道效忠官家,不知道什么党派之分,那都是别人干的。
林玄礼脸上堆满了谁看都觉得假的天真无邪:“真的吗?那苏东坡是怎么回事?倘若我没记错,苏先生被你们两党各弹劾陷害了一次,都是些无妄之谈。”
两边:……
高娘娘居中,轻声问左右二人:“这孩子绕了这么大一圈,不会是为了苏轼吧?”他可有点睚眦必报。
赵煦:“苏轼若知道佶儿为他仗义出头,会感激涕零的。这话也只有他能说。娘娘,谁敢一人惹怒两党?只有佶儿百无禁忌,什么都敢说。”
高娘娘一语双关:“还不是你惯着他。”
又对向太后说:“父母之爱子,当为之计深远。”现在他这样出格的举动,肆意挑衅,合了官家的心意,就满面欢欣的看着,将来不合你们的心意时,能有什么好下场?身为郡王,不该做这些鹰犬酷吏的事,明哲保身都不懂,读书五年都学了什么?
向太后点头应是。
林玄礼也听见了,只当没听见。明哲保身当然很简单啦,我还可以揣手等六哥归天,痛痛快快的玩上十几年,等继位再大展宏图。但从五姐七姐没有按照历史上那样夭折开始,我已经改变历史,就该负起责来,不轻举妄动,也得尽量做点什么。
四个人也听见了,明白了娘娘的态度。
在漏壶轻微的水滴计时声中,在内侍缓缓研墨以便舍人继续撰写对答的摩擦声中,在老先生轻轻压了压嗓子的轻咳中,安静的可以看见灰尘在空气中飘动,窗外透入的阳光从朱漆房柱旁第二块砖,挪到了第三块砖。
林玄礼等了半天,等到了两党的经典解释——极端的出来搞人,温和理智的负责洗地,并说他们管不了极端的。
他本来还打算用东汉党锢之祸来挑事儿,那是一伙宦官以结党的名义谋害名士。但听了高娘娘的话,微微有点担忧,怕被关禁闭。老老实实的说起另一个话题:“我看古代贤君都说藏富于民,可是差役法令百姓不敢藏富。我之前想劝六哥取消差役法,让衙前役能领一点俸禄,可是这又要给百姓加赋才有钱,他们业已不堪劳苦。四位先生博古通今,我想请问,汉代十税一,唐代也差不多,一朝开国时总是轻徭薄赋,到后来百姓越多,沉疴越重,赋税越重,避税的人越多,先生们有何良策。”别客气了,您两党都没法解决土地兼并的问题。
百姓多了土地还是那么多,如果不向外扩张,同样数量的土地要养更多的百姓、更多的官吏,交更多的赋税,当然不行。
良策有很多,实施时可太麻烦了。尤其当官要赚钱,赚钱就只能兼并土地,我那儿鸡蛋的几个供货商都是官员呢!小老百姓没法提供成批次的相对低价的鸡蛋,但官员可以把田亩改成养鸡场,还不用缴税。
高娘娘听他这话,越发接近王安石那道《本朝百年无事札子》,也是要抑制兼并,把土地从豪强手里多回来分给流民去耕种,减轻他们的劳役让他们有时间种地:“咳咳咳,罢了,今日到此为止。料你们百年之内,也没有新主意。各执一词,不如不动。”
就此散会。林玄礼最后叮嘱道:“往后再给我上课时,要讲书请就事论事,不要意在言外、含沙射影。我年纪小,听不懂。”
四人:“不敢,不敢。”
赵煦在他肩膀上揪了一下,以目示意: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三人一起送高娘娘回宫,又站在门口目送向娘娘的銮驾消失在远方。这才回到福宁宫书房里谈话。
赵煦搂着他肩膀,一起坐在云床上。
林玄礼:“姐姐,有点心吗,给我一碟。可把我饿坏了。吵了一个时辰啊。”哇我真的跟不上他们的变幻速度,幸好我是负责提问的不是被质问的。
御侍们立刻送来几盘糕点,咸蛋黄香葱酥饼、没有什么味道的马蹄糕、用模子扣出来的各色花饽饽、红糖饺子。
赵煦看他一顿猛吃:“佶儿,你怎么看待党争?”
“六哥,我有句话不吐不快。”
“你说。我不怪你。”
林玄礼示意自己吃完了,御侍们端来漱口茶和空碗、温水毛巾,漱漱口,擦了手和脸。
他侧身往前一靠,附耳低声说:“我听说在爹爹和王安石‘共定国是’之前,官家不涉足党争,超然物外。六哥将来,往前恢复一些,该用谁用谁,别也跟着党争打架。我看用人太重要了,要不是被人所误……先帝现在还在还和王相公君臣相得呢。”要不是永乐城大败毁灭他的梦想,唉。
赵煦心里头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心里更讨厌旧党,提起先帝心里就有些难过:“确实是耽误了人才。”
“兴衰全凭人治,成败全由将军。但愿天下英豪都能各展所长。”
推了推他:“说得对。你起来别抱着我,太热了。”你这个热乎乎软绵绵的小胖子,热的我都冒汗了。
林玄礼幽幽怨怨:“当初班婕妤以秋扇见捐为题写诗,我也要写一首春日暖炉见捐。不是冬天,就不爱抱着我。”
赵煦刚拾起扇子给自己扇风:“哈哈哈哈,你写,辽国要进贡狮子,你写好了,哥哥送你一只狮子玩。”
林玄礼怦然心动,我也要有大西几了!“好好!”
次日出宫玩,直接带着酒登门拜访李格非,他当然上班去了,请出夫人和令嫒相见。“写了一首词,请小娘子帮我斧正。”
李清照觉得这可不错,偶尔帮他改改作业,得到几坛好酒,真是君子之交!当即一挥而就,给改了几个字,把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一首词写的活灵活现。“我听说你舌战群儒,一位名士,一位刚正不阿的老大臣,两位奸党都被你说的哑口无言。”
林玄礼挠挠耳朵:“他们都有解决的方法,可是都不灵。”
李清照笑盈盈的打量他:“是嘛,正有人要弹劾你,这次可不是贪吃贪玩了。罪名大得多呢,说你是熙宁党人教出来的学生,也是党人。”
第36章 时间总是有的
林玄礼满脸无所谓:“只有我不知道我被弹劾的事。”
历史故事告诉我,官员知道他弹劾了谁,皇帝知道谁弹劾了谁,只有被弹劾的当事人毫不知情。
接下来的流程是叫来弹劾一方,给他看看,虽然你弹劾了这么多,某个傻白甜还是举荐你,弹劾的立刻感激涕零。
或是叫来被弹劾的官员,拿出四箱给他看,介么多人都弹劾你,朕都没听。被弹劾的立刻感激涕零。
李清照手托香腮,昨天还在想怎么把这件事告诉他,现在说完了只想出去游山玩水,探访名山宝刹:“有人来找我爹,想请联名上奏,说你我书信往来之中,你说了许多对时政不满的话。我爹秉性正直,婉拒了这件事。过两个月要是有人诽谤抨击他,你就知道为何什么了。”
林玄礼深深点头:“我记下了。言官都不会被杀,只是流放,我一个郡王,至多就是闭门思过。就算对时政不满怎么了,又不是勾结文武官员诽谤官家。”
李夫人心里一动,心说:这就是郡王只和小娘子们玩的原因么?他要是多认识几个年龄相近的高官之子,情况还真不一样。现在年岁渐长,也该避嫌了。万一有什么不清不楚的事,对女孩子不利。
李清照不笑了:“这可不好笑。你在宫里得天独厚,又可以到处游玩,研究古玩器物不好么?”
“我知道,蚍蜉撼树谈何易。”林玄礼看了看自己胖乎乎的拳头,这一拳前些天真真切切的劈断了一块砖,练习八极拳时那种清晰强大的发力感重新找回来了,用了三年时间才找回来。但有那种感觉,就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强大的成年人,可以做些什么:“这可不怪我,是先生们事事都和朝政扯上关系,我就算看到汉剑唐刀,也不免想起什么,折戟沉沙铁未销。”
李清照:“你可真爱东坡居士。”
林玄礼哈哈一笑:“我最近挺爱贺铸的。胜过对秦观和黄裳。”
李清照的眼睛本来就很亮,听到贺铸更加明媚:“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贺铸元祐三年写的这首诗,去年才被林玄礼看到。
林玄礼拍桌:“我谱了曲子,你听听看。夫人,借琴一用。”
李夫人一直不打扰她们谈话:“请。雅音要用好香来配。”取了一些香粉,压成梅花篆字纹,点燃了一段。
等一曲终了,就暗示郡王应该离开了。
在街上乱逛了半日,也没遇到王繁英,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敢登门去找她,总觉的她住的那地方不亚于龙潭虎穴,肯定机关重重,就算没有机关,阖府上下都是被她操控的工具人,肯定的。
这姐们还想用锦囊哄我,我能听她那个?现在高娘娘还病着,自己也不能去娱乐场所,那样有道德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