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手空闲,便问助理小甲要自己的手机。
“莉莉……”助理轻咳一声,以示走廊拐角来人了。
丁嘉莉松了提裙摆的手,几道褶痕留在了墨绿丝绸上,在光线下显得很深。她瞧见了,眉头微蹙,忽然听见一道声音。
“好冷淡啊,今晚。”傅旸在电梯门口驻足。
丁嘉莉抬眼看他,笑说:“那也好过被你粉丝杀得片甲不留。”
傅旸神色一僵。
正巧电梯门打开,丁嘉莉率先走了进去。助理小甲客气,让傅旸老师先进,才跟着傅旸的经纪人一起进去。
来时虽没碰面,但助理小甲说过他们住同一层,问是否要换楼层。丁嘉莉倒不觉得这一点也要引起傅旸的粉丝不满,没折腾。
“不过今晚很美。”
电梯门到楼层打开,傅旸出声说。
丁嘉莉哪里还管得了他说什么,只能看见站在门口的高大的男人。
“玩开心了?”李寺遇神色晦暗不明,唇边挑起一抹笑,怎么看都像是嘲讽。
“好巧啊。”傅旸心下惊诧,面上却没表露,说借一步,从李寺遇身旁走了出去。
几人陆续出来,李寺遇没有上电梯,丁嘉莉和傅旸也没有立即回房间的意思,两位局外人只好站着不动。
狭长的回廊灯光微暗,静得诡异。
丁嘉莉主动走向李寺遇,撒娇似的扯了下他的西服下摆,流露出小女儿那般的娇态。
李寺遇呵笑,轻得只有近处的她能听见,“不是有派对,怎么不再玩一会儿?”
距他们两步之遥的傅旸搭腔,“派对很无聊,她和我一起上来的。”
当然看见是一起乘电梯上来的,可强调出来,像是说他们相约上来做点趣事。
李寺遇便看了过去,盯着傅旸问另一个人,“是吗?”
“碰到了。”丁嘉莉说着又牵了下李寺遇的衣摆,要结束这暗流涌动的紧张局面,“去我那儿坐吧?”
李寺遇巍然不动,接着道:“傅旸,你几次说这种不入流的话,我应该视作挑衅?很可惜,你不够资格做对手,所以我明白告诉你,没有下次了。”
傅旸的经纪人忙开腔,“不好意思,李寺遇导演,我们小旸不会说话了,他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跟您赔个不是……”
傅旸冷冷打断经纪人点头哈腰的行为,一整晚被丁嘉莉冷落,长久以来被压制的不甘,统统在这一刻迸发,“李寺遇,你以为你可以只手遮天?这京城里谁不是作揖跪拜求生,你这么有本事,电影没法上映的怎么不自己解决,要让一个女人替人承担!”
丁嘉莉万没想到他知道内幕,惊诧不已,“你在说什么胡话!”
“你比我清楚咯,真不知道这样一个人有什么好,根本不懂你,一贯让你付出——”傅旸又是一声冷笑,“一个女演员兜兜转转几年为了一个男人,曝光出去人们会怎么看?你现在的独立人设还没立起来,就要倒了。”
静默了片刻的李寺遇说:“丁嘉莉,房间在哪儿?”
“李……”
李寺遇全然不让丁嘉莉再说一个字,转头向助理小甲眼神示意。对方慌里慌张指向东侧,递上房卡。
砰——
房门摔合。
丁嘉莉双手被李寺遇握住抵在玄关墙壁上,她近乎哀求,“李寺遇,你听我说……”
“我是要听你说。”李寺遇微微眯起眼,即使是这瞬间,他也觉得眼前这张脸是楚楚动人的。
“你分明说记得我说过的话,便不该拍戏的时候搞这些明星做派。来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个人惯会甜言蜜语哄骗人,究竟是为了小偶像,又是接荒唐剧本,又是共同出席颁奖典礼……我真是愚蠢透了。”李寺遇语气凶狠,眼里却带一丝哀愁。
“什么叫电影没法上映,你来承担?”
重音落下,丁嘉莉感觉世界在坍塌。这件事最终还是捅到了李寺遇面前。
“这件事签了保密协议,我不清楚傅旸从哪里知道的……我从来就没有要说出去,也没想过用这个办法让你多看我一眼!”丁嘉莉难堪地别过脸去。
丝绸被他们捂热了,可她觉得浑身冰冷,犹如在双重的炼炉中。
“你签了对赌是吗?”李寺遇的声音忽然变得平静,一种哀莫大于心死之感。
从业多年,傅旸说出“承担”时,他便猜到是什么了。何况早在电影正式上映之前,邹青同他提起过叶家有关的事。
“是,我就是不落忍。”丁嘉莉的手被松开了,就好像最后一点浮依也离她远去。一切正在瓦解,就要湮灭于尘埃。
“丁嘉莉,我几时轮得到你来怜悯?”
李寺遇一字一句地说,眼里泛起疲于奔波的血丝。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感觉自己变回了彻头彻尾的凡人,早在大学以前,什么也没有的凡人。
他不愿意承认的妒忌,他根深蒂固的占有欲,他想要彻底毁灭,同时也想倾尽所有去保护的人,他一点也比不她。
她只消一句话,是这么轻易地将他击垮。
“不是说要消失,你回来,就是为了我么?”他的声音愈来愈低,“丁嘉莉,你好没出息。”
“是……李寺遇,”丁嘉莉落下来泪来,语气颤抖着,“你看不起就看不起,这是我的事情,我要做什么你管不了,反正,反正,你也不是我的谁……”
“是这样吗?”李寺遇一瞬不瞬地看着梨花带雨的女人,泪糊化她眼尾的眼线,泛出睫毛膏的渍迹。
丁嘉莉用力推他,可怎么使力气也无用。她发狠了似的嚷道:“我就是看不得,就是忘不了,我就是没长进!”
吻自眼角落下来,男人轻柔低语,“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一个人的。宝贝——”
丁嘉莉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的了,“不要叫我宝贝!”
可是男人又说:“要怎么证明,我才是没长进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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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等得起
他们的思绪、情感好像具像化了一样,在这逼仄的玄关甬道碰撞。
左手边是换鞋凳,右手边是茶水台,转身便能看见衣橱,以及中间那一张又宽又高的全身镜。
丁嘉莉被李寺遇拽着、抱着,逼退了过去。指尖抚过衣橱抽屉柜子、悬挂的浴袍,最终触碰到他的衣襟。
后背忽然感受到凉津津的镜面,电光火石间她找回知觉。泪痕凝在她抹了脂粉的脸上,她惊疑不定地说:“你刚说什么……你错了?”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不坦诚的男人曾倾注全部爱意。
该如何陈情,并非他不够坦诚,而是胆怯,以至于不敢向她揭开一丁点的暗面。因为她璀璨、剔透,哪怕她全盘接受他的暗面,她的善意也会像宝石棱角那般灼伤他。
可他的胆怯更令人憎恶,好似另一个王座上的李寺遇正睥睨当下的场面。他翘着腿,以手托腮,嗤笑道:
你竟然懦弱到这个地步,一部电影而已啊,你把电影视若人生,到头来人生里只会余下电影,持外别无其他。
于是李寺遇张开唇,渐渐发出了声,“当初,我没想和你分手的。”
事故发生后不久,李寺遇的母亲何美云因脑出血需要动手术。即使手术成功,也要看术后何美云自身的恢复,最严重的情况就是不会再醒来。
他原本要告诉丁嘉莉这件事,可是她受了伤,痛失念念,状态不能再糟糕了。
李寺遇只得装作若无其事,离开上海。何美云的情况不容许转到北京的医院,他回的是沈阳。
何美云日日做高压氧舱治疗却一直没有意识,李寺遇请寺里那位来诵经,不知是否因为佛的恩泽,何美云竟渐渐好转。
何美云知道说阳光刺眼,医院烦闷,还劝儿子别在眼前待着了。
李寺遇说:“妈,那么你教教我,该怎么办?”
做母亲的说儿子对女孩太坏,谈了这么几年当然该给对方承诺了。
“我担心……”
“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们是你们,世人是世人。再说,你们的感情还不够去面对她的家庭吗?”
何美云不知道他们跌跌撞撞的感情在事故发生后几近分崩离析。
但李寺遇受了母亲鼓舞,就像每一次人生的转折,要买设备,要考北京的大学,要拍电影。
他怀揣少年人般的勇气去了台北,他想说像五年前一样约定,只是这次换他主动。可是丁嘉莉先开口了,她赌的是不拿奖。
李寺遇一点也不想那个该死的奖。
他怀疑起自己,即使有机会将话说出口,对她来说也太过迫切,让人委屈。尽管,她或许会委屈着接受。
正如此刻,他仍担心讲出当时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她会露出天真的惶恐的神色,然后对他报以歉疚。
她是沉浸投入热情的女孩,她给予的爱是溢出的,需要的爱也是溢出的。她天然纯粹,热情自由,她值得一切美好的事物而不止是形容词。
像一切悲观主义者,李寺遇预感到这场梦终有一天会醒来。只是来得如此陡然,让沉浸其中的他犹如被切断了神经,三年来好似没有一天是完全正常的。
他反复想着过去,任由记忆根据喜好剪切、拼接。他的四季成了有关于丁嘉莉回忆的蒙太奇。
他一度以为,他往后人生只有电影了。
没关系,一生只要有过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恋,就会催生出他电影中无数的关于爱情的诠释。他也这样安慰自己。
长久的沉寂,丁嘉莉像谛听被告陈词的法官,凝视被告人,说:“我应该相信吗?那晚我在门口站了很久,我好像那种只晓得爱情的傻瓜,已经决定了,却仍在说服自己——如果他挽留,我便留下来;如果他喊我的大名,我便吻他;如果他打开门,我便说我后悔了。我演独角戏,再三让步,可你呢?”
李寺遇哑口无言,只等待最终的宣判来临。
“后来重新见到你,我告诫自己要分清敌我,坚守阵地,可是李寺遇,我就是好不舍得啊。有时候我都分不清楚,是你让人上瘾,还是我实在太恨,爱一个人爱到失去自我——”
“莉莉。”李寺遇不得不无理地打断他的法官,“我从来,就希望你自私一点,多爱自己一点。”
“对,你希望我坚韧、豁达,像超级女英雄可以从废墟底下爬起来火力全开。可是李寺遇,你有没有想过,柔软也是一种坚韧,我需要你并不代表我只是你的附庸,不是那种典型的、直观可见的power才叫强大……不奢求你欣赏这样的我,你哪怕多给我一点信任,我们也不会走到那一步。”
“我没有,”李寺遇觉得他善于捏造的语言体系失了灵,仿佛刚学会遣词造句,笨拙地表达心迹,“我没有不信任你,莉莉。我只是……那时候我已经不相信自己了,我没有办法保护你,就连让你快乐都做不到,我妒忌每一个能够给你安慰的人。莉莉,我以为,你是下定决心要走的,那么我理应让你自由。”
丁嘉莉仰头,看见这个男人无措的神情,再度哽咽,“可是我过得不好。”
“我知道。”李寺遇拥住丁嘉莉微耸起的肩膀,而后将人彻底拥入怀,“我现在知道了——太晚了,我也知道;但还晚到不可挽回对吗?”
“我很后悔,丁嘉莉。就是现在你就在我眼前,我也觉得想你。我错过了你好多的春夏秋冬。”
他们和镜面之间仿佛营造了一个山谷,轻的话语、闷的呼吸飘出去又荡回来,落在耳廓上,吹进耳朵里。
丁嘉莉看见月亮在幽暗中升起,然后寻到了他澄澈的目光。
“你应该知道,我喜欢你。”他说。
丁嘉莉艰涩道:“你不是奇怪么,为什么第二次我拍完了大火的戏?因为,李寺遇,我晓得你在看着我,当你在镜头后注视我的时候,我就可以分清现实和虚假。那么你现在说的喜欢,是没有一点猜忌的对吗?”
“是,是的。”
“我可以相信吗?”
“你太美好,时常让我察觉自己愚蠢而懦弱。就算这样的我……也想要喜欢你。”李寺遇的耻感一寸寸被剥落,“莉莉,我再也不放开你了,好不好?”
凝视彼此的眼神里包含太多情绪。
仍如当初孤注一掷的女孩,丁嘉莉仰头迎了上去。
李寺遇护着她的后脑勺,轻轻托起她的脸蛋,让她把自己交给他。犹如生涩的果,他们吻来泛苦,经他温柔而细密地流连,慢慢地,慢慢地才有回甘。
空气中浮出热气,不一会儿,丁嘉莉感到燥-热缺氧。不愿放开的她只好让更多触碰尚存凉意的镜面。
大手撑住了镜面,阻拦她下意识的动作。手指骨节分明,手背上微微凸起青筋,那纤细的光洁的上臂就在旁边,挨着他的腕表。力量的差异带来视觉冲击,他猛地握住了她的手臂。
丁嘉莉睫毛颤了下,抬眼细瞧李寺遇的神情。他稍微眯起了眼睛,视线从她空无一物的领口划下去。
“李寺遇!”她只手挡在身前,不晓得自己的嗓音浸了蜜。
缀满钻石的耳坠细链晃荡,窸窸窣窣,他又看见她晕很花了的口红。他便丢开手,缓缓擦过唇角去,然后带着一抹暗红重走方才视线的轨迹。犹如渗出的血色,在墨绿丝绸之间显得惊心动魄。
丁嘉莉还未来得及察觉自己的反应,李寺遇已虔诚地伏低头,鼻尖轻碰,似闻香气,可呼吸喷洒回来反倒引得她渐渐被迷魂。
李寺遇熟悉她这些礼服不同的穿退方式,但他一贯地没有去找。他一手跟着呼吸游-走,一手抽褶似的去提垂坠的下摆。丝绸轻易溜走,他提了好几次,她笑他笨拙,却也不帮忙。
他不要她的笑打破难得的氛围,再度覆住了。胡乱摸索间,捞起了下摆探进去。丝绸和西装柞绸料子发出摩挲的响动,她偏头躲开。可他不依不饶地追过来,“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