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如当年一般的令人作呕。
元帝状态不佳,眉目已显老态,他挥了挥手,将留在殿内的最后一个侍女也遣了出去,他要同她单独说话。
萧明毓目光转向元帝,话音不冷不热:“皇兄龙体有恙,恐怕身旁不宜少人。”
元帝望着这个久久住在宫外,已经多年未见的胞妹,鼻孔中哼出了声,“朕还没到那个地步。”
萧明毓并未有什么特殊反应,应声:“是。”
皇家人天生薄情,何况多年未见,兄妹间的独处之时氛围几乎冷淡到了冰点。元帝的眼细细打量着这个妹妹,渐渐浮现出当年她在自己与母后的宠爱之下,快乐无忧的一点影子,正如漂亮的明珠,闪着柔和明亮的光泽,熠熠生辉。
然而此刻萧明毓微垂着眸,脸色淡然,元帝心中产生的一点柔情也急促流失。
终归是回不去了,可她眉眼间却还带着如他的几分相似,这不禁使他恼怒起来,想起了多年过去了都不欲回顾的往事。
做了十几载的上位者,一双眼见识了忠臣佞臣两面派的不胜数,谏言、欺骗、谄媚每日都在耳边流过,无论何种,麻木早有,但他最厌恶不过的是那些与他离心的人。
那是明晃的背叛!
明明是一介公主,却要与他随手赐下的一个卑贱的侍卫暗生情愫,明明是他捧在手心疼爱多年的妹妹,却要怨上护着杀了那侍卫的册儿的亲兄长!
为了一个低贱如尘的侍卫,要杀她亲侄儿,他的亲骨肉!
还要为了与他对抗,搬去了行宫多年未回!
元帝冷了脸,他是皇帝,万人之上,至亲又如何?至亲也该跪下,唤臣。
萧明毓却似当真知晓自己失了尊敬,走至殿中央,跪了下来,叩首道:“淑宁顽劣,和皇兄呕了多年的气,每每想起总觉得后悔,然则脾气控制不下,拉不下脸像皇兄求和,酿成大错。淑宁有罪,向皇兄请错。”
元帝猝不及防听了这话,又见她抬了头,眼底似有红意,心头一哽,“过往之事,毓儿当如何?”
他唤的是她小名,而非封号。
萧明毓跪于地,面色无波动,她稳声说:“毓儿早已忘怀。区区一个侍卫,便是还活着,也不过一面首。毓儿迟早要选驸马。”
元帝心中的重石落了地,眉目柔和。
终归是一母同胎,过往犯了错,罪不至疏隔,“你想通了便是好事,册儿处确然也有些错,晚些时候朕将他叫至你身前,让她向你道歉。既然已回,驸马一事是该考虑。”
元帝自然听说她在外养的男宠,虽觉得不悦,但相似的事于长公主的身份而言算不得常见,她终于收了心要找驸马,他颇为宽慰,“京中的青年才俊皆有你选。”
“谢谢皇兄。”
萧明毓的眉眼似染上了笑意,不似之前的冷淡。
第61章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夜幕幽深,景阳宫的仙池月影倒映,水光粼粼。
萧明毓驱净了正宫一溜的侍女太监,坐于紫檀梳妆桌前,手上把抓的黑发犹如光滑的绸缎,她另只手执着白玉梳理弄,眼神无波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沉寂无声。
只是片刻之间,入鬓的眉陡然锋厉,下一秒,手中的梳子猛然飞出,砸向了身侧的百凤插屏。
“哐”的一声,玉梳猛烈地震起又翻落,空寂宫殿划出刺耳的声音,“——出来!”
萧明毓转身而起,她珠钗与妆容皆卸了,连宫装也未穿,此刻却迸发出一股莫名尖锐、凌厉之感。
但是面对这盛怒的尊容,插屏之后的人却有条不紊走出,那双肖像的她眼微微眯着,带着柔和和探究的味道,“姑姑。”
“多年未见,册儿甚是想念姑姑。”
萧明毓就这么盯着他许久,手在不知觉中攥得死紧,她像是想从那双眼睛探出些什么东西来,久久才瞥头冷硬道,“大皇子深夜至此所为何事?”
萧册走进了她,弯腰作了揖,“父皇说过的,叫儿臣来给姑姑道歉。昔日种种,册儿来同姑姑致歉了……这么多年过去,姑姑还想杀册儿吗?”
最后那句,仿佛喟叹一般,话音在她耳边盛放,萧册抬头与她平视,眼中含了三分情,眼尾挑起,带着笑。
萧明毓握紧的拳头猝然张开,被逼到极致后手猛然袭上他露出的那截脖颈,萧册却早会意识到一般,将她双手瞬间钳住,来到了她身后。
他脑袋弯至她耳畔,听着她咬牙剧烈反抗的声音,笑声厌恶至极,“姑姑,你伤不了我的,以及……册儿想同你说——将那个侍卫杀了,我从未曾后悔过,毕竟……”
萧册笑了笑,鼻息在她颈后流连,似要捕捉那份馨香。
“我杀了你!”萧明毓双眸赤红。
“长公主!”
殿门终于被打开,宣玉的身影出现在眼帘当中,面容清秀的人疾步赶来,双眼陡然睁大,下一瞬,那人却已经放开了禁锢萧明毓的手,转瞬将矛头对上了宣玉。
皇家人骑射功夫皆有人太傅授之,萧册力大,大掌将人箍得死紧,对着萧明毓笑得晦暗,“这便是姑姑多年在宫外所向?确然有几分相似。”
萧明毓面无表情看着他。
宣玉未涉武学,受人拿捏有如一只蚂蚁,他稍微一动,萧册便加大力度,卸了他下巴。
喀的一声,宣玉疼得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姑姑,”
萧册眼中似发狂,声音却逐渐清晰,“册儿不允许这般人接近你,一丝一毫皆不可……”
“但就暂且留他几日,伴着姑姑。”
他笑着松了手,转身离去,“姑姑好梦。”
萧册出了景阳宫,身后即刻有暗卫跟上来汇报。
“殿下,闫邱之那处报来,已安置妥当。”
沿路的宫灯笼在石罩中,灯火寂寂,漆黑如墨的夜撞出了一片暖融融的光,身形高大的男人不轻不重的捏着手中象征那身份的麒麟玉,声音似乎十分愉悦,“按计划进行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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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外玄霄营边围,吴邵正领着一众卫兵巡视,脚步声与行动间盔甲摩挲声在寂夜中分外清明。不知是走至哪处,吴邵猛欲抽出手中的玄铁剑,忽而出声,“谁在那处?出来!”
“是我。”
重重树影之下走出一人,卫兵中有人举着火把,可窥见得那人身材拔挺魁梧,身上所着是玄霄营校卫统领的服饰。
吴邵将玄铁剑按了回去,对来人笑道:“闫统兵怎到着这处来了,夜间意外甚多,弟兄们差些当刺客动手了。”
闫邱之背着手,声音不急不徐,“我听到些动静追来此处,也以为是刺客,听到猫叫才知认错。”
“原来如此,”吴邵抬手抱拳,“我等误会。”
“无妨,”闫邱之挥了挥手,又疑惑说,“今日听闻将军带了个家眷,不知是将军何人?”
吴邵耐心解释:“是将军夫人,留宿于此。”
“留宿于此?”闫邱之皱了眉,“毕竟是女子,是有些不合军营规矩了。”
“将军之意,”吴邵的表情看不出分毫不悦,“那必然自有他想法,我等只需遵从便可。”
闫邱之脸色僵了僵,他想起自己尽管得了沈执允诺,实则在营中的权力少之又少,和以往相比根本不是一回事。
“对了,”吴邵没管他在想什么,声音徐徐道来,“将军正找您呢,说要问您那清肃之务如何了。”
“我这便过去。”
“正好同路,我们与您前往吧。”
闫邱之手握成了拳,“好。”
未过多时便到的沈执帐外。
主帐营前的守兵将来人报上来,沈执声音听不出情绪,“传上来。”
“是。”
就这间隙,姜眠执笔练字的手停下,她抬头瞥他一眼,望见他阔挺锋利的眉眼,“不需要我回避?”
沈执捏了捏她的手心,意思明了,是叫她无需离开。
吴邵与闫邱之一同近来,行礼作揖。
与她无关,姜眠继续垂下眉握笔写起来,一副任由他们商议的样子。
闫邱之见了她欲言又止,仿佛不甚赞同,吴邵却是没什么反应,朗声道,“将军,闫统兵来了。”
沈执翻着士军公簿名册,淡淡的应了声:“好。”
闫邱之终于收了心,握紧了汗涔涔的手,仔细汇报起来,事毕又道,“共计三百二十五人,此些我查了底,多半是是大皇子殿下及各世家安插的势力。”
沈执抬起了头,看他眼神轻如羽睫,“确无纰漏?”
闫邱之低下了头,“将军当知彻底揪出这些人是不可能的,我……”
“是吗?”
那个声音极轻,落在宽敞的帐中却清晰可闻。
“不若邱之先解释一番,此人是谁?”
闫邱之不由得拧起了眉,心中不妙的感觉升起。
守卫应声将人带了上来,领头的竟是陆清林,他身后两个功夫姣好的将士,压送着一个黑衣暗探,正被堵着嘴。
闫邱之转身看到陆清林身后的人,心在刹那坠到了谷底。
“可认清了,此人可否面熟。”
沈执缓缓落下的话音不咸不淡。
闫邱之的眼瞳瑟缩了一下,转瞬神色茫然,“将军……在说什么……邱之不懂。”
陆清林:“这是大皇子的人,闫邱之,你在二皇子倒台后又为大皇子做事,假意回头,回至玄霄营对付将军,证据确凿,你还有何狡辩?”
闫邱之紧紧盯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吴邵方听进来一位士兵的附耳回禀,只看了闫邱之一眼便抱拳道:“将军,营中八百一十二名士兵方已被制挟,听候您的发令!”
闫邱之神色一凛,整张脸变得苍白无比,耳边传来的那些话,仿佛昭示着自己在他人眼中就是个笑话!
什么不计前嫌受他清肃之权?原来这几人,从未对他有过半分信任!
前后皆有人,他朝侧边退了两步,冷笑了两声,指着一干人等,“原来你,你,还有你!”他指上了上位的沈执,“皆不过是在利用我!既然知晓,又何故戏弄于人?!”
一月之期便在即日,清肃出多少人什么人从不是问题,但若事后仍旧闹出动乱,沈执这个位置也不用再当下去了,他们的计俩便是闹反,闹的阵仗越大越好,闹到皇帝面前给他看。
不料这些人早有后手。
“自然是为了……引蛇出洞。”沈执看着他指来的手,面无表情答声。
闫邱之的表情瞬间蹋了下去,随即他便反应了过来,半跪不跪:“阿执、阿执你不能这般对我!我们相识了多年啊……这事、这事是我的错,是大皇子他逼迫我!我不该向着他来对付你……我知错了,阿执昔日我为你吃过刀子的!我……”
陆清林从来是君子作为,此时却激烈地打断他的言辞,“还在狡辩!那次若非你之过将军绝不会涉险,你仔细想想,此事你错有几分!”
沈执站在台面上,此刻姜眠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脸色并不算得好,绷得厉害,但出声仍是八风不动,“拉下去审问。”
闫邱之见他如是要处置他,破口大骂,很快被堵了声儿下去。
“下去吧。”
沈执对其他人道。
陆清林几番看了沈执神色,最后仍是下去了。
室内很快只剩沈执和姜眠两个。
沈执耸下了脑袋,起身一把将她抱住,头倚着她肩。
姜眠试探着摸了摸他脑袋,却听着他沉沉的声音传来,“我给过他机会的……”
姜眠沉默了,确然,闫邱之便是得了那份权,他大可如沈执吩咐来做,便是不如此,若是不勾结大皇子,意欲陷沈执于不仁,多年情分又何至于此?
姜眠道:“他罪有应得在先。”
“嗯。”沈执的声音低得厉害。
“好啦!”姜眠扳回她的脑袋安抚一般的吻落在他眼皮上,“你看我方才写的。”
姜眠将宣纸展开至他眼前,沈执看清了簪花小篆写出的那句诗,“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姜眠附在他耳边,轻轻念出意思:“思念从军的夫君,性情似玉般温和。”
沈执的声音似乎更低了些,“再念一遍夫君?”
姜眠眨了眨眼,故意笑着用轻柔的声音道:“夫君。”
紧接便见他仔细的打量落在脸上,转瞬,铺天盖地的吻倾落,几欲将她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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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子与玄霄营统兵谋私制造动乱的消息长了翅膀一般飞至京中百姓耳中,民怨更甚。
皇帝罚他两月闭门思过
等来的竟是这么个消息,儿子涉了自个儿的底线,他气得差些喷口血出来,正要下令贬谪杖罚,萧册竟干出了件谁也想不及的事儿。
他将自己的父亲,当今的天子,挟持了!
任谁也想不到,大皇子手上,藏着一只三万人的军队,就分散在京城当中。
大皇子,反了!
第62章 今日我还你一个婚礼
一切发生在一夜之间,第二日朝臣上朝,文臣的奏折弹劾大皇子的还未呈上去,却才发觉来人并非萧元帝。
满朝文武等了半日,正躁动着不知元帝何去,出现坐在皇位上的赫然是萧册,上朝不许带兵刃,紧接重重的士兵便将金銮殿围住了。
皇宫守卫皆换成了他养的士兵。
这个谋反出其不易,却也显现了他的匆促。
沈执只先带了一批人马进了皇宫内部,想来萧册仍有顾虑,只先将皇帝被囚在他住的殿中,派了重重人马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