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谧无言以对。
他所说的,就是张敛白天用来指摘过她的“特权”,倘若她随意动用,那将成为重荷,成为张敛今后可以随时取出来拿捏她的筹码。
周谧翻了眼日历,挑选最近的假期:要不周日?
对方再无动静。
大概十来秒后,周谧猝不及防被拽入一个临时开的三人群,还与张敛双双被cue:
@fabian @谧谧子放学啦 你陪陪人家,人家想等你回来再来我这。
周谧满头问号。
无数乱码从心头翻滚而过,她崩溃地敲字:不是……
而这时张敛已经回了消息,一个:?
无觉的,周谧脸上涌过阵阵热浪,缓解尴尬的间隙,张敛已在私聊里回答她检查单的事:不在身边。
接着又问:怎么回事?
周谧坐起身,贴靠住床头,仿佛这样才有可以让她对抗当下窘境的支撑,她坦诚道:我不想连续跟Yan请两天假。
张敛回:你意思是明天不想去医院?
周谧:对。
张敛问:你想哪一天。
周谧不是很有底气:周日吧,刚好休息。
张敛心情似乎不错:好,我陪你。
周谧没有吭声,一时间不知道该回绝还是该答应,最后,她一个字没说,默许了这件事。早上的懦弱历历在目,她必须学会接受这样的自己,并找寻援兵。
可能是聊天氛围转好的缘故,张敛忽然重提上午那则有去无回的讯息:白天怎么不回答我问题。
周谧回:不知道怎么说。
这时,屏幕忽然暗下去,是张敛的来电,周谧心漏一拍,忙连上耳机。
男人可能立在露台或湖畔,声音掺着风,顺理成章地接住了她刚才微信里的话:“电话里说吧。”
周谧心头忽闪,努了会嘴,咕哝出几个字眼,好像把声道里辛辣的介质排了出去:“你之前骗我。”
张敛不解地笑了声:“我骗你什么了。”
周谧说:“我们刚认识那天,我问你有没有女朋友,你态度是没有,但公司里的人说了你有。”
张敛问:“谁说的?”
“很多人说。”周谧深深吸了口气。
张敛说:“我说没有。”
周谧不自知地扬声,好像又回到了与他坦诚相对的状态:“你说没有就没有啊。”
张敛似不容反驳:“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周谧开始语无伦次地钻空子:“那你什么时候没有的,指不定只是上个月才没有,或者昨天才没有。”
隔着听筒,张敛的笑音仿佛一种特有的温和,只对她专属:“总之就不信我说的是吧?”
周谧两眼望天:“哪敢妄自揣摩老板。”
张敛还是笑,但不再继续这个绕口令似的话题:“公司明天上午有Master Class,记得去听。”
周谧“噢”了声:“我知道。”
他又说:“也早点把你身上的事办了,别拖着。”
周谧拉长了尾音,像个不耐烦听长辈叨叨的小屁孩:“知道了——”
缠绕了一天的郁闷锐减,周谧心飘忽起来,像只轻盈的白鸥。
担心自己又要像之前那样异想天开神志不清了,她及时打住:“不说了?”
可张敛没有急于道别:“知道我让你尽早的意思吗?”
“什么?”
“我还不想结束。”
第8章
脱口而出的瞬间,张敛就后悔了。
兴许是刚拿下B系车的项目,又在电话会议里跟global吵了通架的缘故,他神思激亢地开了瓶酒,坐在酒店露台独酌。
微醺之际,听见人女孩子在耳边像之前床帏厮磨那般含嗔带怨地撒娇,难免心旌荡漾,不过脑地吐出些有违理智的糊话。
但不得不说,他有些吃周谧这套。
她讲话声音很抓人,带脾气的时候夜莺般脆灵灵,含混时又像搅化了的蜜浆。
而且他今天还有了新发现,就是她哭诉起来更黏糊。
反正话已经跟断线风筝似的放出去了,不如坐观其变,顺水推舟地探探周谧反应。
听筒里寂静了须臾,她果然谨慎地出声:“你什么意思?”
在情趣关头反其道而行从来是她强项,张敛早习惯了,正声回:“什么意思你听不出来?”
那边浅浅地吸气:“但我们已经知道对方身份了。”
张敛笑:“那上次是怎么回事,谁索吻的?”
“嚯,”周谧口气上提,贼喊捉贼,振振有声:“不是你先跟我说话的?你先让我过去先招惹我的。”
张敛懒得跟她计较这些顺序上面的琐屑:“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随机应变不见得是缺点。”
周谧义正辞严:“我可不想跟上级乱搞。”
她的遣词和逻辑惹人发笑,以前不清不楚的时候不叫乱搞,现在知根知底了反而叫乱搞了。
他决定今晚跟她掰扯清楚:“之前有猜过我职业吗?”
周谧说:“我才不乐意猜,”她又像在课上疾疾举手抢答似的:“严正声明一下,我不是故意来你这实习的,在这之前我真不知道你是谁,也一点不想知道。”
张敛是信她的,毕竟那天在公司初见时,人的眼神跟反应做不了假。
他清晰记着周谧像被隐形的卡车头撞懵了似的,傻不愣登盯着他,一副惊容看起来稚拙又滑稽。
而前晚他刚好加班review创意,不当心睡过去了,一觉醒来昏昏沉沉,走起路来步伐都虚着,人心不在焉,就想着赶紧回家补觉。
但目及门外的周谧时,他一下子清醒至极。
擦身而过的瞬间,他难以置信地笑了下,又觉得自己尚在梦里。
那一整天,他不时会琢磨起这幕。
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有意思,这么耐人寻味,怎么就撞自己跟前来了。
思及此,他漫不经心回:“我知道。”
周谧停了停:“那你呢,有想过我之前做什么吗?”
张敛当然不会说实话:“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是学生。”
周谧语气陡生不快,像微微拧了眉:“为什么,我长得很老气?”
张敛没立即回答,刻意拉开一个回忆与辨析的空隙:“不老,只是个性没那么事儿。”
果不其然,小黄鹂又哼啾哼啾。
“你判断有误喔。”她说。
“是吗,”张敛唇微牵,淡淡的:“那再给我些时间,我多琢磨。”
—
结束这通电话的时候,周谧的脑袋都能蒸屉小笼包了。
明知自己有很大可能被诱哄,被诓弄,但就是控制不住,不由自主地为这份久违的暧昧沉湎。
明明白天还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才过去多久,壁垒城池再被攻陷,张敛又不费兵卒地杀回她粉色的公主堡。
怀柔政策,最为致命。
周谧双手按紧两颊给自己降温,想想又给闺蜜贺妙言发微信:妈蛋我可能又要跟狼人哥哥续约了。
贺妙言:我现在已经觉得你在凡尔赛了。
周谧:怎么就凡尔赛了?
贺妙言:谁不想跟D大活好人帅有钱的约?
周谧:不是该怪狼给的诱惑?
贺妙言:滚吧。
周谧有点乐不思蜀,放松警惕,决定分享出自己的最新秘闻:我跟你说个事啊,你别跟任何人说。
贺妙言回:嗯?
想起这档子糟心事,周谧唇角就压下去:我怀孕了。
贺妙言:不是吧????
周谧说:没骗你。
贺妙言粗口霸屏:我草我草我草。
又问:谁的?
周谧:还有谁的?
贺妙言:你老板的?
她深感不可思议:那你还来?上阵母子兵??
她的形容令周谧哭笑不得:肯定是先把怀孕的事处理了。
贺妙言回了个搭头的表情包:你清醒点!这种男人你还跟他继续?你们上次没做措施?
周谧也百思不得其解:做了啊,就一开始没戴,谁知道会这样,这么倒霉。
贺妙言说:而且他让你打胎哎。
周谧说:我自己本来就不想要。
贺妙言的语气像是不再信任这个世界的样子:是不是他说要跟你接着约?
周谧回:差不多。
贺妙言哼声:这是变相催你堕胎呢!生怕你拖久了赖上他,等你弄掉了再找借口把你甩了!!那会你找谁说去?你能不能长点心啊!!!
朋友这番话,如田径赛场的一声长哨,令周谧尚还打盹半梦半醒的脑神经猛一激灵。
有什么抽丝剥茧地在她思绪里渐次具体了起来,虽背靠温床,她却像是被吹进冷空气的肥皂泡,从头到脚一寸寸变凉。
她周体发寒地回贺妙言消息:好像真是这样……
贺妙言:废话!能不是吗!
周谧心跳加速:那怎么办?
贺妙言当机立断:流产我陪你去。然后别联系了,三个月实习期一结束就离开奥星,离这种人渣越远越好。
周谧就差要冲到屏幕对面跟她双手交握:我的言,谢谢你,此刻我才能正常思考。
贺妙言义愤填膺:妈的,你也不早点跟我说。
周谧心里一阵发酸,回过去一个抱头痛哭:我以为我自己可以搞定的。
贺妙言也复制同个表情:别怕,明天我实验室没事,我跟你去。
—
关灯睡觉前,周谧又跟叶雁请了个假,说确定了学校的事在明天,正好连着周末,需要休三天。
上司的反应很公事公办:mi啊,都快一点了你才来跟我说么。
周谧抿着唇:不好意思啊,可能最近睡眠不太好,就有点容易忘事。
但叶雁也只是小小地埋怨下,随后说:没事啦,先完成自己的事。
周谧又想哭了。
女孩子都好好哦。
翌日大早,周谧约在小区门口跟贺妙言碰面。贺妙言非宜市本地人,而是隔壁苏省的。高一时父母离婚,她跟着妈妈后爸搬到宜市,转校后恰巧就来了周谧班上,还成了她的同桌。
两人个性互补且投契,家又挨得近,惯常同进同出,所以高二分科也没有让她们友谊减淡。
之后又一齐考入F大,一个读文,一个从理。
读硕亦然,同留本校,步调一致。
刚进大学那会,周谧还说:我们的关系太稳固了,以后干脆别找对象了一起过吧。
但没多久,她就交了男朋友,也是两人本科时期的共同好友,路鸣。
路鸣是南方海边人,生得手长脚长,皮肤小麦色,笑起来极耀目,少年感浓郁,要比她们高一级,却总称呼她俩为“谧姐”、“言姐”,三人同在空想者协会,因各种活动打成一片。
周谧对外有点内向,也可以说是慢热,与名字如出一辙,但她相貌出众,身材线条又很惹眼,自然不缺追求者,来去的异性良莠不齐,其中难免有心怀叵测行为不端的,路鸣通常会嬉皮笑脸地担起“护花”一职,巧妙地将他们隔走。
关系变质是大二寒假,年初一的夜晚,路鸣忽然在微信里跟她说:周谧,我今早拜妈祖许了个愿。
当时周谧刚巧从外婆家拜年回来,伺候了一天表亲家的小孩们,挨沙发上腰酸背痛,她没好气回:有话快说。
路鸣说:我在心里说,我叫路鸣,我有个喜欢的女孩,她叫周谧,名字跟我放一起特像情侣名,您看我们能变成真正的情侣吗?
那一瞬间,周谧感觉疲累都远去了,像是从沙发上躺去了铁轨中央,有辆红色的列车围绕着她哐当哐当跑圈,一遍又一遍。
后来她才意识到,原来那是她的心跳,把万籁都笼盖。
可能他们开始得太美好了。
因而将结局衬得惨烈失色。
周谧在伞下狠抽了下鼻子。今天依旧不是个好天气。
雾一般迷濛的细雨里,贺妙言将车刹停在她面前。
她有辆白色的丰田,是她继父淘汰下来的陈年旧款,全身上下最值钱的是牌照,要比车的原价还贵三倍多。
周谧收伞坐上副驾。贺妙言第一眼是探查她面孔,第二眼则转去了她腹部,调侃道:“看不出来嘛。”
周谧说:“才多久啊。”
她用食指与拇指圈出一个几乎没有罅隙的大小:“我昨天单子里显示的好像就这么大,估计就是颗炒黄豆。”
贺妙言瞥她:“被你形容得还怪好吃的。”
周谧笑了下:“你吃吗,给你啊,陈巫婆,省得我这么奔波。”
“别别别,”贺妙言猛摇手:“不说了,别拿生命开玩笑。”
周谧瞬时收容:“反正也要跟它说再见了。”
看车里氛围一下子僵住,贺妙言打气:“振作起来!有这种经历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及时止损多好,几天过后又是元气满满的全新谧谧了。”
周谧挽唇:“嗯,我争取。”
今晨门诊一室的还是那位女医生,她还记得周谧:“你昨天刚来过吧。”
想起朋友就在外面,周谧胆量上涨,也越发坚定:“对。”
她问:“想好了?”
周谧说:“嗯。”
做完常规检查,女医生又看了看电脑里收录的阴超结果:“你天数短,孕囊也不大,建议先药流,我给你开两种药带回去,米非明早空腹吃,米索第三天早上来医院吃。这几天就别到处跑动跟乱吃东西了。”
她又仔细叮嘱了些后续注意事项,很淡漠,却也很可靠。
周谧紧张地吞咽一下:“会很痛吗?”
女医生似笑了下,意味深长:“你觉得痛好还是不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