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儿却见原是位熟客。
郭潜书生白面,见得是蜜儿,忙笑着拱手一拜,“是小娘子来这儿开新店了!上回的红玉糕钱,还欠着呢。”
“那三个铜板的事儿,可莫提了。”蜜儿迎着人坐下,却见得郭夫子那儿菜盛得不多。“可还要加一些?”
郭潜连连摆手,“不必了,便就加两碗米饭来。”
云氏接话道:“莫客气了,阿潜,你别克扣坏了自己的身子。”
郭夫子便与蜜儿道,“再与他一碗牛肉面便好。多了他也吃不下。”
“那可容易了。”
温着炭火上的砂锅牛肉就还剩着一点儿底儿,番茄味儿浓,沉底的牛肉还剩几颗,乘出来便做了面条浇头,煎个鸡蛋,撒上葱花儿。
郭潜饿的急了,面条儿一上桌,便是囫囵一大口。边吃边觉着新奇,这味道酸香浓稠,夹了一口煮软烂的红果儿放入嘴里,赞不绝口。
牛家饭馆儿里一开始生意满,牛掌柜的倒也没在意隔壁。只是刚翻了一台桌,客人便不来了了。反倒是隔壁那门楣都没写清楚的小店儿前头,还候着好几个客。
牛夫人看不下去,亲自出门迎客,“诶,这不还要排队呢。上我们店里吃吧,都一样。”
“不一样。”
“对对对,哪儿能一样?”小妹拉着兄长,“我刚听阿花说,这里头东西新鲜,别处没有。”
牛夫人满脸好奇,往隔壁小店桌上饭菜碗里探了探,“什么东西新鲜?”
小妹笑道,“小老板娘说,那红果儿,叫番茄。”
牛夫人听着耳熟,回了店里拉着牛掌柜的问了问,“可就是上回那姓毕的来卖的?昨日可是他将这丫头送过来的。”
不等牛掌柜的开口,店中小厮却记得清楚:“就是那东西,没错了。”
牛掌柜恨恨啐了一口,这回真是看走眼了。
**
填了两口肚子,郭潜方想起件事儿来,“小娘子,你这店前还没立招牌。”
蜜儿手中活计儿没停,回话道,“可不是,还没想好。”
“夫子们可有合适的,与我取一个来,我付些银钱也成。”
夜里生意好,方才几桌人,便收下来九百多的铜板来。蜜儿正是小得意的时候,开口便就阔绰了些。
郭潜笑道。“这取名的钱且不收了。”
“我替小娘子去办这匾额的事儿,可好?”
郭家也并非世代书香,原是做木工生意的。到郭夫子这一代,方才开始读书写字。郭夫子考得个秀才,便就开了私塾,成家教书了。剩得郭潜还在往会试上争。只是家中老本行还未丢,几个叔伯都还靠着那门手艺糊口。郭潜便就招揽了这门生意,与自家叔伯介绍过去。
蜜儿自问:“什么价钱?”
郭潜起身去外头看了看门楣上那空空的位置,“别处得要二两银的,我与小娘子收一千五百钱,是木料儿的价钱。小娘子若不嫌弃,这名字我也可以帮您取的。”他自问读过几年的书,也常在西街邻里帮着写信取名,帮衬家用。
蜜儿正愁着小店无名,再好的名声便也传不出去:“那可好。夫子觉着叫什么好?”
郭潜问:“小娘子叫什么名字?”
“李蜜儿。”
“蜜儿…”郭潜低声念念,“这字儿好听,吃食嘛,得甜去心里了!”
云氏捂嘴笑了起来,凑去郭夫子耳边笑着,“阿潜可是有些小意思?”
郭夫子一脸正经,台面儿下自拉了拉云氏的袖口子。云氏这才也跟着几分正经起来。
“那便叫如蜜坊,如何?”
“如意如蜜,日子红火。”
“好听!”蜜儿笑着,“读书人取名儿便是不一样。”
“可我刚开张,也拿不出来那么多银钱。留着手中的,还得周转食材的。”
郭潜道,“都是街坊邻里,小娘子生意做得好,咱也不担心你跑了。若觉着这名儿好,我便去与你张罗牌匾来。等来牌匾做好了,也该是一个多月后了。那时候再与小娘子收银钱。”
“那可多谢夫子了。”
**
整日的忙乎下来,蜜儿只觉浑身都要散架。
关起店门,收拾好。二叔帮着涮完了盘子。人倒在床上,便就一点儿也不想动了。
可却又惦记起,下午刚将朝早的粉条儿作了一半儿,明早若要开门,便也卖不了几碗。如此想来,正好休市一日,与二叔一道儿先去请两个劳工回来,才好再开门做生意,她方能轻松些。
阿娘说,女子受不得多累,累了容易变老。她小小年岁,还未成家嫁人呢,可不想未老先衰了…
二月春风和煦,一大清早,蜜儿便扶着二叔出门来,手臂里还挽着个小篮子,想来那劳工买卖都在东城门脚下,隔壁便是海市了。顺道儿逛一逛,也好挑些价钱实在的,来做些新菜样儿。
二叔却一路小声与她说道着劳工的事儿。
大周朝的劳工分两种,家室好些的,出来干活儿受雇佣,拿些工钱,日日回家,也不必担心人家的吃食住处。也有些人实在度日不下去的,沦落得卖了身,便就都得养着家里了。好处倒是一次性许了钱,之后的工钱,便也不必许多了。在身边养着,将来也还能买卖。
蜜儿自盘算了翻,她手中如今没几个钱。可又担心着,若雇佣了个人,回家还得与家中父母兄弟说道起来小店儿的事儿。厨房在院子里,二叔尝出出入入,若日子久了看出来些什么,便是麻烦事儿了。
行来市场上,蜜儿便只寻着那些一次性买卖的小奴们看。原还想着雇两个人,眼下也只能先买断一个老实肯干活儿的姑娘,也能与她做做伴儿。
寻得来两三趟儿,不是嫌着年岁太长,便是嫌着面相不老实。这京都城里的劳工再拿来买卖,多半是在主人家干不好的老油条了,蜜儿便就觉着不大稳妥。
明煜自出着主意,“寻个年岁浅的,好养活,也听话。”
眺着远处来了一行贩子。身后绑着的都是十一二岁的小童工。蜜儿自凑着过去观望了阵,相中了个长相清秀的小丫头。
一问方知,去年冬日气候不好,北边儿雪灾,湮没了好些村庄。这些童工都从北边儿来,全是雪灾里没了爹娘的孩子。没进过京城,头一回。
老板是帮衬着这帮娃儿的生计,见不得小娃儿们都冻死了,方领着他们来京城里买卖,愿求个好人家,将他们都收养了去,做些苦力,能活下来便好。
又听二叔问起来那丫头,“原家里都有几口人?靠什么为生?”
“俺爹是林子里猎户…家里就我和阿娘,还有小弟。山中雪崩,他们都没了…”
蜜儿听得娃儿这般可怜的身世,与那贩子杀了几口价钱,方用得八两银,将那女娃儿买了下来。早前那些下午茶点的积蓄,便都花着这儿了。
将人牵来身边,蜜儿方与她递了张帕子过去,“脸脏了,都擦擦吧。”
那丫头却摆手不要,“俺会脏了姐姐的帕子…”
蜜儿只好笑道,“那等回了家,烧炉子热水给你洗洗干净了。”
“好。”
蜜儿牵着小丫头走在前头,明煜跟着后头。蜜儿腰间挂着的那铜铃叮叮咚咚与他引着路,这回便也不怕走失了。
鼻息里飘入来海洋气息,方知道蜜儿带他到了海市。听得蜜儿声响问起来,“老板,这大海虾怎么卖。”
老板声音粗犷:“四十铜钱一斤。”
“可不便宜!比牛肉还贵一倍呢。”蜜儿忿忿走开了。方买个丫头出了大血,再买起食材来,便觉着手短。大海虾买不起,只得向着一旁的花甲去。海市里最便宜的便数这些小贝壳儿类的了。左右只是加一道儿新菜,等得宽裕些了,再来买鱼虾便成。
装了整整一篓子的花甲,让女娃儿来提着。
蜜儿方问起她来,“你叫什么?”
“林阿彩。”女娃儿巴望着蜜儿,“姐姐生得真好看。”
这小丫儿嘴甜,随她。蜜儿抬手与她揉散了额角一团黑灰,笑道,“回家里洗干净了,你也好看。”
两丫头在一块儿,话便多了起来。街上还没什么行人,明煜自随着她二人身后走着,一时听蜜儿与阿彩说着东街上夜里的热闹,一时又听小丫头咂舌称叹。他暗自跟着身后,由得蜜儿的铃声引着,自也觉着几分悠闲有趣…
早晨出门的时候,蜜儿便在小店门前上了牌子,“今日休市。”她出门赶早儿,回来的时候,也不过辰时多一点儿。
隔壁牛家饭馆儿门前,却是生意一片欣然火热。蜜儿却闻见得几丝儿酸汤味道,原是昨个儿还不开门做早市生意的牛家夫妇,今儿竟是学者她来卖粉条儿了。
蜜儿并不放在心上,正寻了钥匙,要开门进屋。
一旁老熟客自招呼起来,“小老板娘怎今儿不开门?害得我们来这儿吃了?”
“就是就是。这味道可不比得您那儿的。”
“这酸汤粉儿丰乐楼也学过,都不像样儿。”
“明儿可开门吗?还想那葱肉米饼吃。”
蜜儿笑着,“店里我一人忙不过来,今儿买了个小堂儿回来。明日您们请早。”
蜜儿说着,自领着小丫头与二叔入了屋子。
牛掌柜的暗自一旁听得食客们的话,气得跺了跺脚,“呸,还明儿请早。我就不信了!”
直至次日清早蜜儿小店儿一开门,牛家酸粉儿顿时门可罗雀,无人问津。牛掌柜的不信命,让屋里的仆子买来两碗与牛夫人一道儿尝尝。
嗦一口下肚,眼泪不争气地从嘴里流了出来…
牛夫人亦是连连点头,二人执手相看泪眼:
“还真特么的好吃…”
**
阿彩生性勤快,好调*教。蜜儿先教着她做些粗苯的活计,磨山芋儿,煮粉条儿,不稍得蜜儿多几句话,阿彩一学便会。等来快到晚市的时候,后两日的粉条儿都已经做好了。
蜜儿自又让她帮着招呼客人点菜。
阿彩头日来京都城,上岗点菜,话还说不大利落。方蜜儿在后头教她的菜样儿,到了食客们面前便都变了样儿。
红果儿炖牛肉说成了红锅牛肉,也行吧,差不离,还好记。
麻椒花甲说成麻鸡花甲,那可不成,到时候上菜,没得鸡。客人可不得寻麻烦么?蜜儿忙去纠正一番,“是麻椒花甲!”
阿彩长吁了一口气,悄声凑着蜜儿耳朵旁:“姐姐,俺的嘴也忒笨了…”
蜜儿笑:“你刚来,过几日便该利索了。”
来人见是老板娘亲自来了,“哦,那就来一份儿麻椒花甲。”说罢,又笑着招呼,“小老板娘这生意做大了,可是厉害了。”
蜜儿自有些印象,这老爷一身缎面棉袍子上头还有罗汉松枝的暗纹,富贵气儿足着,一旁那跟着来的小厮,早也落了座。便是上回在甜水巷口上,那紫米圆子的头位食客。
“老爷赏面儿,俺家这里小门小面儿的都能寻来。”
那老爷笑道,“你这小门小面,可是将西街上的热闹劲儿都抢了这儿来。我与家仆平日无所事事,四处寻着这些新鲜口味儿吃。可不是听着名声便来了。”
“怎这小店儿还没名字?”
“叫如蜜坊,牌匾还在做呢!”
老爷笑,“好名字。今儿好吃的菜样儿,可一样别让我落下。全上来了。”
“行嘞!”
生意一直忙着快到亥时,最后三三两两几个客人,都吃好离场了。蜜儿方让阿彩收拾起来,打算打烊了。
明煜在后堂里听得前店没什么动静,方行得出来帮衬手脚。他眼睛不方便,自也做不得多余的,只从阿彩手里接过些叠好的碗筷儿回厨房,到底是可以的。
春日夜里依旧寒凉,过了外头那阵儿热闹劲儿,便有些发了冷。
蜜儿还在账台前盘算着今日收成,她却是有个小账本的,记着收支利润,将来也好与孙姐姐他们分红结账。
四人小官轿子停在小店前,红色官袍从门外进来,手端着那乌沙帽,行来小店坐下,便将那帽子放在了刚收拾干净的桌板子上。
“听闻得这儿的红果儿牛腩好吃,老板娘,可还有么?”
蜜儿听得那声音几分熟悉,方抬眸起来。便见得许祯琪一身官袍已然在店里坐了下来。
许祯琪抬眸之间,面上同是怔了一怔。他是寻着味道儿来的,不想,这小店的老板娘是蜜儿…
蜜儿不大想理会,还是阿彩去接的话,“牛腩还有,大官爷要吃吗?小奴与您盛一碗来。”不过一夜跟着蜜儿屁股后头学招待客人,阿彩的口才,已经有了大大的进步。
蜜儿深感欣慰,可伺候的是许祯琪,便也没什么好心情。
许祯琪自也知道丫头的性子,垂眸下去无声自哂。方又与阿彩道,“可还有什么酸味儿的,都上来尝尝。若合口味,我明日再带食盒子来。”
皇后有孕,正是害喜的时候,宫中食材都吃腻味儿了,他一向来照看着皇后的身子,便就寻着些新鲜又能滋补的药膳,方敢送去坤仪宫里。
“没有了。”未等阿彩答话,蜜儿自接了话。说罢,又将阿彩支开了去,“你去与官爷端菜来,这儿我来招呼吧。”
阿彩应了声好,撩开小帘儿,寻去了后堂里。却见得那明二叔也在。见她出来,二叔轻声道了声“快去”。他自己却杵着门边儿一动也不动。
阿彩心思不够用,便也懒得想。寻着去厨房干活儿去了。
明煜认得出来是许太医的声音,可听起来,蜜儿与许太医似是有些过往…许祯琪是御用的太医,为人忠厚,与他也略有几分交情…只是此下他的状况,不能轻举妄动,便只好在门边按兵不动,先作打探。
蜜儿端着杯冷茶,重重撂在了桌上。“快要打烊了,客官快些吃完,便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