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饮料把姜蝶面前一推,转身离开。
卢靖雯听得眉头直皱,咕哝道:“她凭什么这么盛气凌人啊。”
姜蝶美丽的心情被饶以蓝的最后一句话膈应得不行,她面无表情地捏起饮料,往回收处一扔,眼不见为净。
*
姜蝶掰着手指头数着蒋阎的生日,为了微缩模型的最后收尾,她把圣诞节包括之后的邀约全部推掉,终于赶在蒋阎生日这一天大功告成。
这一天蒋阎没有课,他也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因此很难捕捉他的行踪。
不过好在姜蝶早有准备,等到傍晚时,她发了一条微信给他。故意没有提有关生日的任何点滴。
小福蝶:师哥在家吗?那本景观的书我看完了,闪送还给你啊。
她想,蒋阎会回她的。她对此有一种莫名的预兆。
果然,十分钟后,他回复道:我在工作室。闪送算了吧,明天我会来学校。
姜蝶二话不说,小心翼翼地捧起包装好的微缩模型,冲去码头,坐上了开往盐南岛的船只。
这个季节,这个时间,几乎没有人去往对岸。姜蝶捧着礼物独自坐在空荡的船中央,望着对岸的岛屿在暗下来的日暮中渐显,心脏就像嶙峋的石壁在柔软的体内横冲直撞。
船头靠岸,姜蝶深呼吸一口气,沿着海边小路一直往上,逐渐看到那栋熟悉的别墅。二楼和一楼的落地窗皆拉着窗帘,但有光从缝隙漏出。
别墅大门的围栏没有上锁,轻易一推就能开。姜蝶像只翩跹的蝴蝶悄悄飞入花园,停在了玄关的门前。
她按响门铃。
比预想中反应更久的时间之后,门口的对讲传来蒋阎的声音。
“有什么事?”
清淡的嗓音经过传导,变得更冰冷,有股不近人情的意味。
姜蝶一愣,没有想到他居然没有开门,而是用这样的方式和她对话。
“我……我来还你书。”
“放门口。”
“……”
姜蝶愕然。
她在脑海中不断设想他的反应,却没想到会是这一种。
放门口,冷峻的三个字让她的大脑瞬间失真,失去一切条理和逻辑。
似乎走在一片阴天里,后方的乌云眼看着就要吹散了,前方是一贫如洗的蓝天,但她却走不过去,忽然被乌云追上,暴雨兜头而至。
姜蝶停顿片刻,僵硬地说:“其实我还有别的东西要亲手交给你,你方便出来一下吗?”
对讲迎来短暂的沉默,言简意赅地回答:“也一起放门口。”
姜蝶在门口兀自站了片刻,这难挨的瞬息里,她没有感到任何难堪或者委屈,反而脑海中无端地闪过一些细枝末节。
譬如最初学习微缩模型的日子,为了啃下无聊又乏味的制作视频,她故意穿着单薄的睡衣趴在窗台上看,任冷风灌满脖子,这样就不会犯困瞌睡。
譬如上手的过程中,木板上的倒刺扎进手指心,她一开始没发觉,后来骑车时捏着龙头的手指生疼。摘下手套一看,大拇指一圈都发紫了。
又譬如此时此刻站在这里,其实她已经有三十六个小时没有睡觉了,只为了完成这个礼物。她困得两个眼皮上下打架,但因为希望看到蒋阎动容的表情支撑着还神采奕奕。
它很不完美,很粗制滥造,也许就和她这个人一样,是残次品。
难道残次品就没有登场的资格吗?
她的大脑像是一只故障的录音笔,不听使唤地抽取出一句高高在上又一针见血的刺耳语调,反复地在耳边盘旋——
“如果你把这种温柔当作错觉,就太可怜了。”
姜蝶在这一刻,横生了抱着礼物逃跑的冲动。
但她这人没什么优点,唯独这些年培养出不要浪费的厚脸皮,让她压下了冲动,倔强地把东西往地上轻轻一放,扭头消失在夜色中。
*
别墅内,蒋阎站在落地窗前,掀开纱窗一角,目视那道背影远去,脚步似有微微踉跄。
他的神色一如窗外一眼可以眺望到的海岸,波澜不惊,单调又平直。可那双长睫毛下隐着的眼睛,也一如海岸下的深黑海面,无边无际,漩涡暗涌。
他拂下纱窗,身后的沙发上,一个中年男人正大剌剌坐在沙发上。
男人有着一张粗糙的,充满戾气的脸,年月凹陷在脸上的轮廓已经改变了他年轻时候的样貌。但如果细看,会发现眉眼和蒋阎仍有几分相似,残留英俊的影子。
“真可以啊小子,住着这么大的好房子,身后那么多小姑娘追着,都追着跑到这里来了。我听说你现在被人崇拜得不得了呢。”他嗤笑,“虽然有你那有钱野爹的功劳,那还不得是老子赏你的这张脸?小时候还真看不出来,那鳖孙样,我以为一定是野种。”
蒋阎没有答话,依旧背对着他。
男人得不到回应,眼神阴鸷,语气也一转,从大咧咧突变得阴森。
“呵,不说话,又在想怎么阴老子了?”
蒋阎掸了掸纱窗上的灰尘,慢慢转回身,整个人拢在吊灯下的阴影下,显得那平静的表情很模糊,透着几分捉摸不定的吊诡。
他的视线聚焦在男人抖落在地毯上的烟灰。
“旁边有垃圾桶。”他说。
男人脸上又露出讽刺的神情:“当了十几年小少爷,就真以为自己是少爷了?还垃圾桶,真他妈讲究。小时候你像个垃圾一样跪在地上求老子饭吃的时候,还记得吧?”
蒋阎盖在袖子里的手筋不着痕迹地爆起。
他还在喋喋不休:“小子,是我生你养你,你才有的今天。你是怎么回报我的?啊?!”男人把烟往地上狠狠一弹,一双开胶的运动鞋用力捻灭,“小畜生一个。”
蒋阎死死盯着那截烟屁股,半晌道:“原本就计划你出狱那天去接你,只是没想到你提前出来了。”
“老子早几个月就出来了,特意挑这一天来找你,让你牢牢记住,谁是给你命的人。”男人冷笑,“还来接我?我们俩之间,就别装了吧。”
“我知道我当年不该这么做。”蒋阎的视线从烟直直落到男人的眼中,两人对峙了一秒钟,“再怎么都说,你都曾经是我的……父亲。”
男人拍桌而起:“老子他妈现在也是!”
蒋阎似乎站累了,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与男人拉成对角线的距离。
他放松身体,靠在椅背,抬头望着精美的天花板。
“如果我是你的儿子,那么蒋家的钱就和我无关。”他语气微顿,“自然,也就和你无关了。”
男人凶狠的表情僵住,半晌又恶声恶气:“说的好听,我才不会信你会给老子钱。还是说封口费?呵,我告诉你,你流着老子的血,天王老子都改变不了。”
“张口闭口就是钱,看来这十多年的牢,也没改造你多少。”
“你还他妈有脸提!要不是你这畜……”
男人脸色涨红地破口大骂,被蒋阎打断。
“但是在牢里这么多年,出来自力更生当然很困难。所以你想要钱,我很理解。我也希望你过得好,算为我当年的不懂事做出一点补偿。”他闭上眼,嘴角微勾地喊了一声,“可以吗,爸爸。”
不知是因为得到蒋阎给钱的肯定,还是因这一声久违的称呼,男人身上的戾气淡去,脸色好转。
“行,记住你说过的话,老子就等你信儿。不然,老子当年说过的话,一定会兑现。”
男人风风火火地离开,走出门口时瞥了眼地上的礼品袋,不屑地一脚踢开,嫌它挡路。
空寂的玄关传来甩上门的动静,蒋阎慢悠悠地睁开眼,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
他常年备着一包烟,以备失控想抽的不时之需。但没有意外,这包烟就和纽扣、拉链一样,是嵌在口袋里的装饰品,几乎不碰。
他也料想不到,短短几天,这是抽的第二根。
人生的转折有时候来得就是这么突兀且汹涌。
青年懒散地半倚着,狭长的指尖夹着烟,任烟灰抖落在地毯上。任谁看了都会大吃一惊的模样。
蒋阎垂下眼,惫懒地看着一地烟灰,单手控制不住地解开黑色衬衣的袖扣,指尖描摹着手腕凸起的血管。
很想用刀割开,把那一部分相连的血液放干。
这股欲望已经消退多日,又在今夜卷土重来。
他深呼吸一口气,在这个欲望回笼前,再一次牢牢地把袖口扣起,一丝不苟。
似乎这样一叶障目地挡住皮肤和血管,就不用直视这个下等的身体,就能抵抗那股欲望。
一根烟迅速变短,蒋阎对着空气笑了笑,蹲下身把地毯一卷,起身往门外一扔。
目光所及地上被踢翻倒的盒子,他身形微滞,双手小心地将它拾到怀中。
他带着它回到了二楼,关灭了灯,凝视了很久,表情复杂地拆开。
盒子里装着一座粗糙的微缩模型,一看就是出自新人之手。
坑坑洼洼的月球表面上,有一艘小火箭。火箭旁边还站着一个小人儿,戴着像金鱼缸似的头盔,穿着宇航服,手里攥着一面表示自己占领此地的小旗帜。
仔细看,旗帜上,细细地描了一只蝴蝶。
除此之外,盒子里还装了一张贺卡。
蒋阎翻过卡片,借着窗外的月色,看清了上面的文字。
一笔一画,用黑色的水笔认真地写着:
【生日快乐!^0^】
他摩挲着这四个字,眼底有玫瑰色的流云。
即便四下无人,这份欣喜也只是转瞬即逝,不敢表露太满。
准备将卡片放回去时,却发现背面还有一行小字——
【如果我搭一艘火箭,能够登上你这座月亮吗?】
蒋阎默念着这一行字,怔忪许久。
——怎么办呢,如果我根本不是月亮。
而是一颗伪装成月亮的,被称为宇宙垃圾的人造卫星。
那么,你还愿意登上来吗?
毕竟,我的人造月壤没有桂花,没有玉兔,没有任何风花雪月。
只是一片废墟。
第29章 红色的河
姜蝶回去后就开始补眠,这一觉就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傍晚。
她第一时间去翻看手机,朋友圈里热热闹闹的,给她发消息的人也不少,都是喊她出去跨年的。
但她却觉得空旷。
没有来自那个人的任何消息。她想,也许那个礼物可能都没被拆过就被扔进了垃圾场,就像当初被拖走的沙发。无论再昂贵都可以说扔就扔,更何况她做的不值钱的玩意儿。
姜蝶偏头看向窗外,很暗,窗户没关严,有雨丝的冷意飘进来。
一个落雨的摇摇欲坠的黄昏,沾湿了睡梦里被搁浅的情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泛上来。姜蝶抽了抽鼻子,雨意从鼻腔里裹进,从眼眶里逼出去。
她用力地一眨眼睛,视线飘至乱糟糟的桌台,上面散着无数张小卡片,全是同样的一句话:如果我搭一艘火箭,能够登上你这座月亮吗?
有的嫌弃这个字写大了,有的嫌弃间距写空了,练了将近上百张,才挑出一张最满意的送出去。
她信心满满,自以为真能登上月亮。事实上,或许连寄送一张卡片的资格都难有。
也许是她没有经验,从没喜欢上过谁,也没有被谁真的喜欢过。因此容易将一些似是而非的温柔误以为是喜欢。
陷在单恋中的傻瓜,总是容易拿自己对号入座。
人家说一句漂亮,其实就和说一句今天天气真好一样,是体面的客套话。
心情不好,也许是被别的事情影响,和流言无关。
突然愿意送她回家,也只是因为她借着酒意厚着脸皮扒着他没放。
明明还有那么多种反向的和自己无关的解读,但她就像个费劲吧啦做阅读理解的死脑筋,只要拐着弯能凑到他其实也喜欢我的核心思想上,就觉得那是正解。
到最后胸有成竹地上交试卷,被他判了不及格。
可那种巨大的失落,却是比真正的考试失利要滂沱。
姜蝶从床头抓起备忘录,关于蒋阎的喜好信息里,补充上了第十条。
10.衣架不会喜欢我。
*
姜蝶从床上六神无主地爬起,拿了一只大垃圾袋,把桌上零散的卡片全数扫进去,开始了一场整理心情的大扫除。
今天正好是三十一号,一年到头,适合扔掉所有异想天开和不快乐。
花了将近一个小时,乱糟糟的房间才变得像样。姜蝶累得一头栽进懒人沙发里,气喘吁吁地开始着手回复微信里的消息。
Lulu:人呢人呢人呢
小福蝶:我刚在大扫除
Lulu:……那是够你打扫一天的
Lulu:今晚跨年我们一起呀!
卢靖雯甩了livehouse的地址过来,以及演出信息。文飞白净喜欢这些,连带着卢靖雯耳濡目染,也开始偏爱起这些音乐。
姜蝶很理解这种感受,就像她受蒋阎影响,在一堆舌头打结的法语听力里硬是插入一首无比缱绻的情歌。
现在光是想到那个歌名,就有种自作多情的坐立难安。
小福蝶:我还是不去了吧,你们小情侣开心跨年
Lulu:来呀,跨年人多热闹,飞白也叫了他的朋友
小福蝶:那行吧,我陪我妈吃完晚饭过来
话已至此,姜蝶干脆应下。
今夜她确实需要靠一些别的东西,让自己不那么沉溺于胡思乱想。
陪姜雪梅吃完晚饭,洗完澡,她擦着湿发回到房间,视线扫过一堆还没来得及安放好的零碎,停在其中的一个盒子上。
是那件从西川带来的春尾衣良的小礼裙。
不知道是谁送的,也就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最终束之高阁。
想想只在酒店的试衣镜前穿过一次,就这么放着,确实有些可惜了。
送这份礼物的人一直杳无音信,到现在她只能认为,大概哪个深藏功与名的壕粉送的。
既然如此,她是不是可以私下穿一次?
昨夜过后,她深刻地明白一个道理:回馈给送礼者最好的心意,就是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