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眼蝴蝶——严雪芥
时间:2021-06-02 09:56:36

  克制不住地想再次直白逼问他,那双手真的是你伸出来的吗?
  如果是这样,他关注她的时间点比她以为的还早。那件匿名送给她的衣服与之相比,都变得不那么令人惊讶,很顺理成章。
  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她忍不住觉得,他们之间,冥冥之中绝对是有缘分的。如果不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停电,她根本不会知道,他的这一份在意比她以为的要多,要久。
  认清的这一刻,冰水在脑海翻滚,烧成沸腾的水,蒸汽噗噗直冒,满溢出来地说:“其实你很早就很在意我了,对吗?蒋阎。”
  在微缩模型上从来都精确到分毫不差的蒋阎,在她冷不丁出声的时候,第一次失了手。
  他的刻刀多刻进去两寸。
  无需回答,他的这个反应已经证实了这句话。
  姜蝶愈加咄咄逼人:“台风夜停电的时候,伸过手来的人是你。匿名送红裙的那个人,也是你。”
  “你一直很在意我,对不对?”
  蒋阎放下刻刀,抬起眼,神色在昏暗中并不明晰。
  半晌,她听他平稳地承认:“对。”
  他终于承认,让姜蝶一时不知所措。
  “师哥你……不会真的是喜欢看我穿搭视频的粉丝吧?”
  她故作轻松地调侃,其实真正想问的是,还是你对我有那方面的感觉。
  “我确实都看过你的那些视频,很有审美。”
  “你没有正面回答我。”
  “如果你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真正答案,和我做你的模特,这里面你只能选一个的话,你选哪个?”
  “……狡猾。”
  “这是唯一一次机会,看你怎么选。”
  姜蝶定定地看着他,咬牙说:“模特。”
  蒋阎似乎不意外她的选择,重新拿起刻刀:“明天下午6点,再来这里。”蒋阎下巴扬向她另一手握着的袋子,“衣服就放在这。”
  终于得到他的首肯,姜蝶宛如完成一场马拉松长跑,浑身弥漫着虚脱的喜悦。
  但另一方面,又对他狡猾的逃脱感到无可奈何的牙痒。明明已经和真相一步之遥,他偏偏藏了这一手,不愿意示出真心。
  他在怕什么呢。
  雪白墙面上投射出她的黑色影子,宛如失控的皮影小人,手足无措地左右摇晃。
  她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依然选择隐藏,就像她不知道在她打完光离开后,整栋别墅又稀松平常地亮了起来。
  *
  次日傍晚,姜蝶怕自己迟到,提早了半个小时,带着相机来到盐南岛。
  玄关的门没有关,开着一条小缝隙,无声地以开放的姿态迎接着她的到来。
  姜蝶按下门铃后,迟迟没有人来,她只好推门而入。
  一楼没有人,她对着二楼的方向喊道:“师哥?”
  没有响应。
  姜蝶感到些许奇怪,在客厅里转了一圈,犹豫着要不要上楼时,忽然一怔。
  她不自觉地停在另一侧的落地窗前。
  一楼大厅总共有两面的落地窗,一面能一览无余地看见屋后的海水,另一面对着小径的花园。当时她从大门进来,两旁被遍布栅栏的绣球花高高挡住视线,看不见里面的模样。
  但在落地窗前,花园一览无余。
  里面栽种着大片的玫瑰海棠,黄昏也是它们一天中最美的花期,延绵成一片粉红花火。枝繁叶茂的尽头,悬挂着一张米色的吊床,托着一具修长的身形。
  躺在上面的人穿着她亲手做的深蓝色缎面衬衫,扣子依然平整扣到头。但身体是懒散而放松的,一只冷白的手晃晃悠悠地垂下,触碰到吊床下开得正艳的一束海棠。不知道是清醒还是睡着,手指随着海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微微蜷曲,勾着花心。
  他的脸上遮盖着一本书,未被挡住的黑发在海风里跃动,衬衫的一角跟着鼓胀,刺绣的茎叶便立了起来,跃于百花之上。
  黑夜未至,睡莲正在惊艳地大杀四方。
  姜蝶隔着玻璃,泥土,花朵,海风,望着似在花园里沉睡的蒋阎,恍惚间觉得自己再次回到了曼谷,回到了那辆逃亡的双条车上,她跳上去的那瞬间,他跟着从身后覆上来。
  上帝摇晃着夕阳色的橘子汽水,拉开易拉罐,酸甜的汽儿冒着泡地喷出来,每一滴都溅到她的心头。她承受不住,整个身体都紧绷着,微微颤抖。
  “嘀嘀嘀——”
  花园里响起手机的闹铃,只是隔音太好,姜蝶没听见,还傻傻地凝视着蒋阎。因此他突然撤掉书本起身时,把偷看的她抓个正着。
  他顿住动作,半倚在吊床边看过来,眉眼带着几分未完全苏醒的慵懒气。
  过来。
  他用口型示意她。
  姜蝶仿佛才是刚从梦里初醒的人,晕晕沉沉地被这两个字蛊惑到花园里。
  她被湿咸的海风一吹,回神几分,故作镇定地说:“怎么在这里睡觉?会感冒的。”
  “不会,我只让自己眯十分钟。”
  他又是那副带着鼻音的未睡醒的嗓音,比起以往,清冷的质感像裹了一层薄膜,变钝了。
  “让我过来,是在这里拍吗?会不会冷。”
  “不冷。我睡了十分钟,已经适应了。”他不以为意,“这个场景更搭你的衣服。”
  姜蝶内心震动,难道这就是他提前来到花园里挨冻的原因吗?为了呈现给她最好的效果。不然,只怕会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姜蝶此时哪还敢辜负他的用心,认真道:“好的!那麻烦师哥摆个动作吧。”
  他问:“就这样坐着可以吗?”
  “可以。”
  姜蝶收起了花痴的心思,开始仔细调试光圈。
  等她抬起头时,发现蒋阎很板正地坐着,完全没有了刚才睡着的那份怡然。
  这股反差让她忍不住想笑。
  “师哥,你其实可以……稍微放松一点。”
  似乎对任何事都游刃有余的蒋阎,露出了一丝无法适从的为难。
  他沉默片刻,说:“我不是很擅长被别人拍。”
  不擅长被别人拍,也不擅长穿花色的衬衫,还一板一眼地把衣服扣到最上。
  这样的你,却答应了我的请求。
  姜蝶的心又意外地被触动了一下。
  她心一横,说着:“我来帮你 。”一边欺身上前,抓住他的衣领,将顶上的扣子解开,露出可以盛水的漂亮锁骨。
  她做这一下动作时还有点胆战心惊,生怕蒋阎觉得被冒犯。
  但是他好乖,没有反抗,真的像是一副只用来展示的衣架,任她为所欲为。
  于是她试探地解下了第二颗纽扣,他微微下陷的胸线和薄实的肌肉在丝滑的缎面下若隐若现。
  姜蝶假公济私地多看了两眼,一本正经地严肃道:“这样穿的话,看上去就没那么规矩。应该会比刚才效果好。”
  蒋阎问:“还要再解吗?”
  不要用这副表情问我……
  姜蝶不期然地抬眼,对上蒋阎毫无防备的眼神,感觉自己再次被会心一击,好像她是诱拐纯真少年的狼外婆。
  她摇摇头甩掉乱七八糟的想法,端起相机开始认真拍摄。但看着出片,感觉还是欠缺了一点灵动。
  问题就在于,蒋阎在镜头前还是太端着了,如果是平时的他,这么拍完全没有问题。只是他穿着身上这件浪荡的花衬衫,扣子又解开两颗,还那么清心寡欲,就显得有些违和。
  姜蝶不知道该怎么和蒋阎描述那一点微妙的区别,眼见光线逐渐要被海平线吞没,她把相机往蒋阎怀里一推。
  “我来示范下该怎么摆吧。”
  其他地方她没资格指导蒋阎,但在镜头前,她绝对是他的老师。
  姜蝶脱掉大衣,里面正好也是一件烟灰色的衬衫。她同样解开两颗扣子,不比自己设计的衣服,这两颗扣子间隙很小,因此只露出一截锁骨。
  两人交换了位置,她坐到吊床上,蒋阎举起相机,将镜头对准她。
  姜蝶原本的自信满满,在面向镜头后的人时,忽然也开始紧绷得有些失控。
  蒋阎的眼睛一丝不苟地盯着镜头里的她,见她半天没动作,出声提醒:“光快没了。”
  姜蝶深呼吸,闭上眼,再睁开。
  她在吊床上翻了个身,变成了半趴的姿势,双臂支撑着上半身,足以展示衬衣的弧度,锁骨下方的一片幽深在松垮下来的衬衣中像一条秘密隧道。
  吊床因为她的大动作左右摇晃,变成了花海里一艘驰骋的船只。她伸下手,戏水般浮过花的海浪。
  指尖触上柔嫩的花瓣,还是刚才蒋阎睡着时拂过的那一束。
  这期间,她的动作都是漫不经心的,也不在意相机。
  直到她摘下那片花瓣,含在嘴里。
  那双剪水的眼眸同时上挑,直勾勾地看向镜头。
  蒋阎本不需要拍,只是大致地通过镜头感受那种姿态。
  但那一瞬间,他极为准确地按下快门。并且将这一幕放大再放大。
  相机的预览图上,对准的不是姜蝶欲语还休的眼睛,也不是她夹着艳色花瓣的嘴唇。
  而是她藏在两束散下来的黑发之间,那点发红的耳尖。
  非常得……可爱。
  姜蝶示范完,就火速从吊床上翻下来,差点脸着地。
  “你刚刚……是不是拍我了?”
  她有些不确定地问。
  “对,这样比肉眼更准确。”蒋阎一脸淡然,视线还盯着相机上的显示屏,“就要这样摆是吗?”
  她咳嗽两声,故作淡定道:“对,总之……就是这个感觉。”
  蒋阎点点头,抬起头把相机还了过来。她观察着他脸上并无异样的表情,尴尬的感觉消散许多,又生出一丝他怎么这么无动于衷的失落。
  他重新坐上吊床,学着她的姿势,半趴着,视线扫向镜头。
  这一刹那,姜蝶猛地感觉到,镜头后的蒋阎真的变了一个人。
  他的拘谨和板正完全不存在,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说:“能用烟代替花瓣吗。”
  疑问的内容,陈述的语气,完全是一副已经知道该怎么拿捏的姿态。
  姜蝶愣愣地:“……好。”
  蒋阎咬住烟,动作间带出一点软红的舌尖。好像盛夏时分开得热烈的杏树,葱郁的枝条遮挡了已经成熟的果实,微风吹荡绿叶,杏子红透的果皮溢出香气。
  姜蝶揉动鼻子,忘记光圈,忘记构图,只凭着直觉毫无章法地按下快门。
  这次出片的效果非常完美,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众生美景都不在他眼里,能入得了他法眼,似乎只有镜头后的她。
  姜蝶不敢多看,局促地关掉相机,说:“大功告成!谢谢师哥。我请你吃饭吧。”
  蒋阎却道:“不用了。”他从吊床上下来,“你现在欠的饭有点多。”
  他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姜蝶立刻想起昨天她还答应了邵千河要请人家吃饭。
  他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吃醋吗?
  姜蝶语气雀跃地勾起嘴角:“别的也行,总之我是真心想感谢你!”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看电影呢?我请你看电影。”
  “小岛惊魂吗?”
  趁着黑下去的天色,无人的盐南岛,他突然冷不丁地接了这么一句,吓了她一跳。
  蒋阎眼里浮现笑意,姜蝶才知道他在逗她。
  喜悦像金鱼吐出的泡泡,从水面淡淡飘起。
  那么冷淡又寡言的一个人,居然在和她开玩笑。
  她正要回答,就见蒋阎的裤兜震了下,他抽出手机看了眼,那点微淡的笑意就被海浪冲得一点不剩。
  姜蝶心一颤,预感到有什么发生,追问了一句:“那看吗?”
  他把手机塞回兜里:“下回吧,衣服一并还你。”
  *
  姜蝶很不喜欢下回这两个字,因为她惯常用这两个字搪塞别人。
  但这话从蒋阎嘴里说出来,她却知道,不一样。他会做到,不然他就不会说。
  虽然不知道具体哪一天,但不会太久,毕竟比赛用的衣服要和照片一起交上去,截止日期就是期末考试之前。她把这个日期发给蒋阎,他简单地回复三个字,知道了。
  于是姜蝶一边准备着期末考试,一边焦心地等待着这个“下回”的到来。
  他来约她的那天,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姜蝶正在蓬头垢面地复习,接到微信的一刹那,她迫不及待地就想回复一个好字。
  硬生生忍住了,火速冲到卫生间洗头洗澡,出来的第一时间又抓起手机,这才发送了一个ok的表情包过去。
  他让她等这么些天,她以牙还牙,故意晾他几小时。仿佛这样做,能让自己在这场博弈里从容一些。
  但看到手机里很快发来的两条消息,姜蝶觉得自己刚才做了完全无用的较劲。
  衣架:你住哪里?
  衣架:我来接你。
  姜蝶在椅子上跳了起来,差点撞翻一桌的瓶瓶罐罐。
  她已经把这次行程在心里偷摸定义为约会,但他的两句问话,好像真的也把她当作了女朋友来对待。
  老旧的毛玻璃窗很破碎,却也遮挡不了姜蝶飞上天的嘴角,虚虚地挂在风里。反向吹过来时,姜蝶抬头撞见窗户里的自己,笑容戛然而止。
  她沉默了一会儿,回道。
  小福蝶:不用啦,你告诉我地址,我自己过去就行。
  衣架:我们去汽车电影院。
  哦……所以,来接她是因为场所要求。
  姜蝶明白了这一点,五味杂陈地回道好。然后把距离两公里外的一个咖啡店发了过去。
  那家咖啡店装潢不错,光滑的瓷砖地面,英文招牌,充满高级气息。不会让人联想到就在两公里之外,还有一栋这么破落的鸳鸯楼。
  接着,她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化妆,在衣柜前挑挑选选,最后披上大衣,喷上香水,捏着两杯咖啡光鲜亮丽地出现在咖啡店门口。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