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夏璇敏锐地感知到她的彷徨,安慰道:“你感受不出来很正常。”她意味深长地说,“那小子,很会藏。”
姜蝶深吸一口气:“也许您的直觉是错的,他并没有什么不健康的状态。”
“我的担忧不是没有根据的。”石夏璇微微叹息,“直系亲属里如果父母有精神疾病,那么孩子很大概率就会有。”
姜蝶震惊道:“蒋阎的爸爸或者妈妈也有精神疾病吗?”
石夏璇沉默半晌,说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蒋家的人没有。”
“……什么意思?”
“看来蒋阎没有告诉过你他是被领养这件事了?”石夏璇玩味地转着笔,“你眼中的天之骄子只是一个精神病的孩子,或者说,是一个罪犯的孩子。看到最本质的他,你还会喜欢吗?”
姜蝶被巨大的信息量砸得晕头转向。
窗外,夏日的树影摇晃,光斑在她的脸上明暗浮动,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割裂的游离感。
“他也是……被领养的?”
“这在我们圈子里,并不是秘密。”她挑眉,“但是我告诉你的后面一句,却极少人知道。”
姜蝶沉默。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作为他这么亲近的人,你也应该有知情权,不是吗?”石夏璇饶有兴趣,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我很好奇你会怎么做。”
*
和石夏璇结束会面后,有好几天,姜蝶都没和蒋阎见面。
她不是故意逃避,而是真的很忙。虽然期末考试告一段落,但交换生的各种手续着实繁琐。
等手续终于办妥,她主动给他发了条消息,说想他。
蒋阎二话不说,开着车将她载回了公寓。
一进公寓门,姜蝶反手把蒋阎推上门,仰起脸咬住他的喉结。
很重的一下,像小兽露出尖牙撕咬,但并不算疼。
他毫不防备地闷哼出声,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疑惑又忍耐地问:“怎么了?”
姜蝶一把拨开他的手,下一个部位瞄准了他的嘴唇,堵住了他继续发问的可能。
蒋阎被她撩拨得眉头紧锁,按住她的腰,身子一挺,反客为主地和她调换了姿势。
姜蝶顿时被抵在门前,整个人被拢下来的薄荷气息包围。
她闭着眼睛,漆黑的感觉就好像和他在薄荷味的黑洞里接吻。再多吻一秒,她就注定万劫不复,被黑洞吞噬。
借着这股绝望的激情,她的手摩挲着捧上他的脸颊,然后一点一点故作漫不经心地往上。
手指即将插入头发,摸到头皮的瞬间,蒋阎的手指扣了上来,将她的手移到嘴边啄吻。
非常自然的,丝毫看不出任何异样的动作。
但姜蝶紧闭着的眼眶里,有咸湿的泪水已经满溢。
——就在离开石夏璇的诊室前,她报出了一个精神病院的地址。
她说,蒋阎的生父就在那里。也许你可以去慰问一下。
第二天,姜蝶克制不住地去了,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想亲眼见一见这个所谓的蒋阎的亲生父亲。
只是她没想到,这个人却吓了她一大跳。
他真的就像阴沟里过境的老鼠,浑身上下没有哪一点可以和蒋阎挨得上,但是仔细一看五官,又隐约真的能看出一些似有若无的痕迹。
这就是蒋阎真正的父亲吗?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他大概真的病得不轻,却偏偏嚷着自己没病,那个女人和那个小畜生是一伙的,诊断书是假的,自己被栽赃,赶紧放他出去之类颠三倒四的话。听得人不得要领。
姜蝶远远地旁观着,打消了和他对话的心思。
准备离开时,她的脚步刚迈出去,就顿在了原地。
背后,男人痛骂声喋喋不休:“楼洛宁这个小畜生,老子怎么会生出这么个东西,当初就应该把你射墙上!你这辈子不得好死!”
楼洛宁。
姜蝶遏制不住地颤抖。
她打死都忘不掉,这个属于十一的原名。
而这竟然,也是蒋阎的原名。
所有人,包括她,总是习惯仰视月亮,赋予它浪漫、诗意,圣光普照大地。
却忘了最开始,月亮从来都是没有光的。
它偷来太阳的光,从此摇身一变。
而最开始,月亮只有阴暗面。
第48章 该如何穿到风眼
蒋阎那个若无其事不想让她碰到头皮的动作,瞬间就让姜蝶确信,他就是十一。
因为十一的头皮上,存在着可怖的伤疤。即便经年过去,也依然能摸到痕迹。
但在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完全死心。
姜蝶突发奇想地去打听了前几年开发盐南岛的地产商,很巧,是一个叫蒋隆的地产集团。
其实也并非突发奇想,为什么蒋阎刚好在一个刚开发不久的小破岛有别墅房产,为什么他的专业也恰巧是建筑专业?
如果他家里是房地产商的话,似乎就顺理成章。
她上网查找蒋氏集团的法人,蒋明达,翻了好久才翻出一张若干年前有关于他的采访,其中一张照片,画质很模糊了。
那张脸她其实都不太记得,毕竟只有过两面之缘。
但照片里,蒋明达手上那两只雕刻着佛像的大核桃,她印象深刻。
就是曾经留下菩提种子的蒋先生。
众多事实抽丝剥茧地摆在眼前,姜蝶已经无法对自己狡辩。
但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
甚至于,蒋阎问她暑假要不要去盐南岛散心两天,她也答应下来。
他们本来想就呆两天,结果要离开的那天台风又突至,根本无法开船。
一切就好像回到了故事开始的那一天。
他们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但不同的是,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趁风雨没有变大,他们一齐去便利店买了食材回别墅做饭。
这一次是姜蝶主厨,蒋阎说要培养她的厨艺,不然你在法国可怎么办。他把网上常用的家常菜谱打印出来,让她跟着上面的步骤学。
姜蝶学得手忙脚乱,蒋阎愣是在一边旁观,没有上手帮一点的打算。
如果按照往常,她可能就会叽叽喳喳地出声,让他赶紧搭一把手,虽然心里并不是真的想让他来帮忙。毕竟她明白接下来去法国,这将是她的必修课。不过这和闹他不冲突。她就是想看他无可奈何的样子。
但这一次,她纵使焦头烂额都没有出声,以致于他反而按捺不住。
“我帮你?”
姜蝶头也不回地说:“不用啊,你去坐着吧。”
“我故意逗你的。刚上手不需要做这么多,慢慢来。”
“故意逗我很开心吗?”
她冷不丁地冒出这一句。
蒋阎一怔:“生气了?”
姜蝶这才回过头,笑了一下:“我也是故意逗你的。”
她能感觉到背后蒋阎正在用一种不安的眼神凝视自己,而她只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眼前的菜谱上。
最后,这桌饭出炉得还挺像模像样。蒋阎拿了瓶红酒过来说:“要不要顺便喝点酒?”
“行啊。”
他拿出了她送他的那个酒瓶酒杯,她的兔子酒杯没带,蒋阎取了一个透明的玻璃杯替代。
但他的强迫症应该不喜欢看到两个凑不成一对的杯子,姜蝶把玩着杯壁道:“没必要非用那个酒杯喝。”
“我答应过你就用它。”
“原来你是个一诺千金的人吗?”
蒋阎倒酒的姿势一顿:“……不然呢?”
姜蝶不置可否:“快尝尝我的番茄炒蛋。”
蒋阎眉间的褶皱更深了,夹了一口说:“嗯,好吃。”
“根本不好吃啊。”姜蝶也尝了下,看着他说:“你很会撒谎呢。”
他放下筷子,终于直言:“姜蝶,你怎么从刚才开始就阴阳怪气的?”
“我提前来大姨妈了,心情不好。”姜蝶忽而委屈地扁嘴,“你干嘛凶我。”
蒋阎无可奈何地吐出一口气,道:“对不起,是我敏感了。你肚子痛不痛?”
“不痛。我看着你就舒服了。”姜蝶睁着水灵的眼睛专注地望着他,“想多看看你,把你的样子牢牢记住,这样子无论过五年,十年,或是五十年,我就能一眼认出你了。”
一句听上去,万分婉转缱绻的情话。
蒋阎眉间放软,掐了把她的脸:“在担心异地?我会经常抽出时间去看你。有什么事就随时给我打视频电话,我手机二十四小时都开着。”
“那你总不能二十四小时不睡吧?”
“我睡眠很浅,一打给我我就会知道。”
“那你以前还回信息那么慢。”
“那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
“是因为以前不想和我走那么近吗?”姜蝶语气骤然一冷,“怕被我看穿你是谁。”
蒋阎咀嚼的动作一顿,语气仍是波澜不惊。
“又在逗我玩?”
姜蝶却不想再装了。
“你知道吗蒋阎,其实第一次在‘初恋’见到你的时候,我在想,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好看到,谁都不会把现在的你和从前那个阴沉又瘦小,总是低垂着头没有精神气的小男孩联系起来。那样完全两个世界的人,怎么能是同一个呢。”
“但现在仔细看,你们的眼睛,少了那些眼罩和淤青的障碍物……”
姜蝶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他却躲过了她的眼神。
“多么相似。”
落地窗拉开窗帘,夜空的密云一圈又一圈,从中倾泻数道雨水。
曾经它是滋养花朵的源泉,但如今却几乎将花朵淹到窒息。
最旺盛的那一朵,被狂风一卷,惨烈地贴上模糊的落地窗。花瓣被残酷地拉开身体,露出最里头的艳红花蕊,被雨水沾湿,往下蜿蜒出一条湿痕。
多么像一个人被绑住四肢,毫无还手之力地剖开心脏,一地血淋淋。
七零八落的花叶下,栖身于里面的蝴蝶茫然地飞了出来。它对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已经有所察觉,但为时已晚。
蒋阎放下碗筷,站起来说:“我去看一下电箱,免得它再断电。”
他的神色平静到几乎让姜蝶觉得这一切都是一个美妙的巧合,一次荒谬的误会。
假如他的身体并没有在起身的一刻倾斜。
桌上印着酒瓶的酒杯被他碰到在地,地上那一块儿原本放置的地毯上回被他亲手抽走,还没来得及换上新的,酒瓶和瓷砖相撞,清脆的一声声响,酒瓶被磕掉半个缺口。
两个人的视线都定格在残缺的酒杯上。
姜蝶却笑了:“你看,一切都有预兆。”
蒋阎抿紧嘴唇,将杯子匆忙地拾起,揣进兜里,转身去伞框里取黑伞。
姜蝶起身跟着他的步伐走到门口,眼睁睁看着蒋阎拉开大门,闪身进入雨幕。
她没有跟着出去,张口说了句话。声音混在轰隆隆的雨声里是那么模糊。
但他还是一字不落地听到了,比周遭所有的声音都来得滂沱。
“分手吧,蒋阎。”她说,“或者叫你十一?还是楼洛宁?”
“不过你应该最喜欢蒋阎这个名字吧,即便它象征着给你带来厄运。”
“毕竟,这是你好不容易得到的,本不该属于你的名字。”
蒋阎举着黑伞的背影挺立在氤氲的水雾中,而她在明净的廊下,彼此站成两个世界。
半晌,他转过身,一直逃避的视线终于摸索着对上她的眼睛,却只是虚虚地在下眼睑徘徊。
“对不起。”
他说出这三个字的瞬间,姜蝶一下子就被背过身去。
蒋阎只能看见她抖动却又狠狠压抑住的双肩,幅度甚至比风刮过花园里草叶的动静还轻,但足以将他摧毁。
手中的伞在怔愣中被吹飞,他被兜头而至的大雨冲了满身,于是此刻想要拥抱也不得不忍住,只会将人打湿的拥抱有什么用呢。
毫无用处。
姜蝶重新转身面向他,脸上只有一道风干的泪痕。
她冷眼看着他淋雨后的样子,即便在这样的时刻,似乎还是优雅的。
无关乎他怎么想,只是这些年的物质一砖一瓦堆出来的气质罢了。
而她这些年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呢?收到昂贵的裙子都没底气穿,真的穿上了,还畏手畏脚怕露怯。
这些被置换的时光,永不会再回来。
他怎么敢有脸再接近她?
“我现在只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蒋阎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到这个时候了,还想什么都瞒着我,把我当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吗?”姜蝶咬着牙,刚冷静下去的眼眶蓦地泛红,“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恶心过一个人。但你做到了。”
他的身形随这句话轻晃,手很紧地握着口袋,里面正藏着那只破碎的酒杯。
掌心按压在裂口上面,割出的血安静地留满了口袋。
黑色的,没有被姜蝶发现。
“上次的台风天,在这里。”蒋阎终于慢慢出声,“你后脖子上的痣,再加上你的名字。还有夜盲。我就知道,除了你,不会是别人。”
“所以,你才会在那个夜晚突然抓住我的手。”姜蝶笑出声,“好可笑啊,真的好可笑。我居然还异想天开地问过你,那时候你是不是对我一见钟情。”
她不该对自己抱有任何好运的期待。
被天之骄子一见钟情,这种剧本不适合她的三流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