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眼蝴蝶——严雪芥
时间:2021-06-02 09:56:36

  她的人生是什么呢,是一碗麻辣烫,吆五喝六地用添上红油味精,看上去色香味俱全,却也廉价,注定少不了滥竽充数的过期食材。
  哪些食材里裹着的,全是她退而求其次的将就,忍耐到麻木的难过,还有打落往肚里咽的委屈。
  这些东西放进红油里,一涮,和其他的孩子没有不同。
  她上去依然是生机勃勃的小福蝶。
  她以为这一次,自己依然能够云淡风轻地面对……但只是她以为。
  她完全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不仅是因为十一曾带给她的颠覆性上伤害,他在十几年做后的这一切,比曾经有过之无不及。甚至更甚。
  “我倒是想问问你,你的这些所作所为,藏着几分对我的真心?”
  “又有几分自我感动,自我救赎,自以为是的补偿?”
  “你靠近我,却又害怕靠近我。既然这样,为什么一开始不坚定一点,把我彻底推远,做恶人做到底不好吗?归根究底,你只是一个自私又懦弱的胆小鬼!”
  每一句扎进去就迸出汩汩血液,你的,我的,混合在一起。
  两个人的脸色都无比苍白。
  雨势越来越大了,黑夜沉沉,盛夏灼热的风夹着雨水刮得人脸颊生疼。
  她在屋内尚且如此,蒋阎已是被吹得摇摇欲坠。
  “我也想控制啊……”他低声,眼睫上盈满雨水,一眨眼,扑簌簌地落下。
  “可是控制不去靠近你这件事,就和我无法控制我的出生一样。”
  他抬起干净的那只手轻轻拭掉落下来的雨水。
  如果那是雨水的话。
  可姜蝶只是隔着层层水汽做成的珠帘看着他,像在看地上的一朵残花。至少,她对残花还会带有莫大的怜悯。
  可对他呢,什么都没有,只有茫然的空洞。
  蒋阎抚摸着自己的袖扣,受伤的那只手止不住地痉挛。
  他深吸一口气,依旧藏在兜里,挺直背脊。
  “在那之后,我曾经回去找过你。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宋老师说你也被领养了,而且是一个不错的家庭。”
  “我去过那个地址,没找着你,来开门的人告诉我你们搬家了。虽然我没有亲眼见到,但我知道宋老师没有骗我,毕竟那是一栋别墅。”
  姜蝶听后毫无波动,反而讽刺的笑意加深。
  “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继续过你的生活了,对吗?”
  他闭上眼睛,摇着头,却无言以对。
  姜蝶看着他的神情,只感觉到更加愤怒。
  “你在装无辜吗?如果你真的对我心怀歉意和愧疚,你会拖到今天吗?如果你没来花都念大学,如果你没有意外认出我,你根本就不会有任何动作,继续走你的阳光大道。”
  “但是你遇见我了,怎么,那点仅存的良心开始作祟了是吗?”
  “难怪你之前拐弯抹角地打探我和我妈的关系,其实你就是想知道,这个所谓的不错的家庭,怎么就这么家徒四壁,还是单亲呢。对吗?”姜蝶突然意识到什么,神情呆住,“你突然向我告白的那一天,恰好是彻底摸透我狼狈的那一天。为什么是那一天呢?”
  “为什么?”
  蒋阎张开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你在可怜我吗?”
  姜蝶蓦地睁大眼,自己明明在屋檐底下,可为什么檐外豆大的雨水却能一滴滴从眼里滑落。
  蒋阎终于忍不住要上前来抱她,姜蝶避如蛇蝎地退后。
  她笑了一下。
  “你可怜我为什么过得那么窘迫吗?因为姜雪梅并不是当时领养我的人。当时领养我的家庭,的确经济条件不错。但为什么这样的家庭愿意领养我呢——因为那个人渣,他是个恋/童癖。”
  蒋阎的瞳孔原本已经是一片深沉的死海,听到最后三个字的须臾,掀起了一场铺天盖地的海啸。
  姜蝶的嘴角的笑意开始扭曲。
  好像这么多年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肆意发泄的出口。那感觉就像是在按压一块陈年的乌青,时隔多年还是会痛,但按下去的瞬间,会有一丝自虐的痛快。
  “只是,他没能成功下手。那一天,姜雪梅被他老婆叫来上门保洁,那个人渣并不知道。”姜蝶回忆的语气还有些发颤,“姜雪梅不顾自己死活地打他,因为她也正好不想活了,才把我救了出来。我才能够逃离西川。”
  “你不是追问过我发生了什么意外吗?”她笑得痛快,“这就是你要的答案。”
  说到最后,她的笑容戛然而止,四周死寂,哗啦啦的雨声都填不满这片空白。
  空气里除了海盐的咸味,雨水的潮味,还多了一种更纠缠的复杂气味。
  昭示着台风裹挟着它所能破坏的一切,正式登岛了。
  而花圃里的蝴蝶还来不及逃脱,很快要身陷风暴。
  它似乎还不怎么害怕,天真地以为只要冲到风眼中心,整个混乱的地带里唯一的安宁之处,就能安然无事。
  可是这只傻蝴蝶啊,还并不知道,要冲进去,第一瞬间遭遇的会是什么。
  是外围最强烈的气流。
  所到之处,片甲不留。更遑论她薄薄的翅翼。
  她飞不到了。
 
 
第49章 罗马假日
  这次光顾的台风,来得比上次还汹涌。
  长到快三层楼高的树木被拦腰斩断,码头附近的地下室被潮水蔓延,连同姜蝶二十岁的人生,被击垮得面目全非,满地狼藉。
  但蒋阎有一点没有说错,她是即便在废墟之中,也能迅速灾后重建的人。
  她大刀阔斧地拆解了自己的生活,拉黑了蒋阎的所有联系方式,用这次台风为理由说服姜雪梅从鸳鸯楼搬了出来,咬咬牙找了一个贵一些但崭新又坚固的房子,为此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她疯狂接广告,被粉丝大骂是不是卖号了。
  台风过后风平浪静的暑假,她就这样和蒋阎彻底断了联络。一个人要把自己藏起来,真的不是一件难事。
  这是她的惯用伎俩了。无论是当初从西川逃离,还是现在从鸳鸯楼逃离,好像创痛就能像垃圾一样被留在那里。
  可是只有她自己能听到,一旦到寂静的深夜,胸口就像漏风的风箱,嘶哈嘶哈地鬼哭狼嚎,那声音吵得人睡不着觉。
  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她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运气能差到这种地步。她曾经以为喜欢上蒋阎,并且能被他喜欢,是人生的骰子每次都被抛出“一”之后的否极泰来。
  命运的骰子在无数次向她示出“一”时,姜蝶总在安慰自己,未来必定会出现那么一个时刻,她的人生会抛到一个“六”,六六大顺,从前那些不圆满的亏欠都会得到补偿。
  而她以为,蒋阎在那个备忘录里,写明喜欢她的瞬间,就是她人生最圆满的瞬间。
  她终于等来了那个“六”。
  二十年,她第一次那么用力地去喜欢一个人,同样,也被人那么用力地喜欢,在洞悉了她所有的落魄之后。
  姜蝶仍记得光线昏暗的鸳鸯楼内,他初次看到她的房间,没有任何念叨她要勤快点的语言,也没有干脆动手帮她把东西归纳齐整的意思。
  他只是共同和她享有这一片空间,瘦长的身躯缩在单人床上,环抱着她,而他亦被一堆摆放得乱七八糟的家具杂物环抱。
  而这样一个人,分明是连在普吉的酒吧,都会强迫症地捡起地上的酒瓶对准中线的“患者”。
  他用这样的姿态告诉她,我完全接纳你的所有,因此我不试图扭转这些所谓的“缺点”。那是你的生活,我想就这样慢慢融入进来。
  而那一时刻,被他抱在怀中的自己,眼眶泛酸。
  原来被这样全心全意地接纳和被爱,是这么让人想要流眼泪的一件事。
  结果到这一日,她才明白她抛到的六是什么意思。
  三点泪水流下,蒸发无踪后,只剩下一。
  到头来,依旧是命运逃不开的最低点,可这个一却伪装自己,蒙蔽人做个好梦。
  你说可不可恶。
  多年前,你伪装成我最好的朋友,夺去我再世为人的天梯,从此只能坠入艰难的窄巷求生。
  而现在,你又来伪装成我最爱的人,一如当年那么狡猾,却比当年更加高明,更加狠绝。以为把我整个人夺去,就不需要获得原谅了,是吗?
  可是这一回,你不会再得偿所愿。
  *
  她和蒋阎分手这件事,很快成了那个暑假学校bbs八卦闲聊版块的热点。
  虽然她根本没有特意发朋友圈或者像上回那样,还录个视频宣布分手。她只是悄无声息地把关于他的所有朋友圈都删除。
  有心人立刻把这风吹草动搬到了网上,嘲讽有之,庆贺有之,蠢蠢欲动的人更有之。
  卢靖雯也来问她怎么回事,只不过她的消息来源这一回并不是论坛。
  而是来自蒋阎。
  他失去她的消息后,曾经来问过卢靖雯。
  “你们吵架了吗?”卢静雯咋舌,“他拿西川时装周的内场席来诱惑我,但我都坚守住了!没有把你的新地址透露出去。”
  姜蝶言简意赅地说:“他是过去式了。”
  卢靖雯沉默了很久,小心翼翼地发了一条。
  “天下男人一般狗!”
  她没有具体问为什么,总之替姐妹先骂就对了。
  姜蝶转移话题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多帮忙去看看我妈,如果她又偷跑出去做工或者有什么情况,你第一时间联系我。谢谢啦!”
  几天后,她就将出发去巴黎。
  有很多不安,很多不舍。但更多的,是想离开的冲动。
  她无比庆幸自己在这个节点能够离开,但一想到,又是谁帮自己争取到的这个机会……就好像溺水之人唯一抓到的浮木,是推她下来的那个人留下的,又觉得荒唐。
  离开前一晚,卢靖雯拉着她吃饭唱K,算是为她践行。但几乎都是卢靖雯唱,她听着。
  她表现得也很尽兴,不断地挥着小包里的手摇铃。
  最后卢靖雯唱累了,直接开着原唱,坐到姜蝶旁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背景音乐轮完一首,下一首是《天真有邪》。
  姜蝶听到音箱里飘出来的歌词,心跟着猛抽了一下。
  “好想知道,这个世界,会有什么人
  愿意把第一支枪,送给未经污染的灵魂。”
  她拼尽全力去爱的第一个人,恰巧是曾给她天真无邪的感情上了第一枪膛的坏人。
  姜蝶终于绷不住,伏在昏暗的KTV包间里无声地开始抽泣。
  背景音唱到了尾声。
  “……虽然天地也不仁,若非必要唤醒防御的本能,能不能再等一等。”
  还能等什么呢?一切都已经到了悬崖边上,不跳就是被后头的子弹洞穿心脏,那就只能先往下跳,运气好下面是一滩水流,能托着人生还。
  她闭上眼睛,纵身一跃。
  那一晚,她们唱了通宵,清晨卢靖雯跟着姜蝶回了家,再和姜雪梅一起送她去机场。
  三人停在国际出发口告别,姜蝶眼睛肿肿地先看向卢靖雯,和她拥抱了一下。
  同时,她在她耳边悄声道:“我妈就拜托你了,本巴黎代购竭诚为您服务。”
  卢靖雯调笑道:“那你可得准备好,一进海关我代购list就夺命连环发过来。”
  姜雪梅反倒比卢静雯还淡定,没有什么离别的愁绪,扶着腰道:“我腰痛,站不了太久。你赶紧进去。眼睛居然肿成这个样子,有什么好哭的。”
  她误以为姜蝶的眼泪纯粹是为了这次分别的舍不得而流,并不知道她和蒋阎分手的真正曲折。
  姜蝶调整了下表情,伸手说:“那抱一下。”
  “你这孩子,干嘛那么肉麻。”
  说归说,她还是缓缓走上前,很瓷实地将姜蝶一把抱住,重重地拍了下姜蝶的背。
  “背走路要挺直。”她松开手,“我们小蝶会越来越好的。”
  是的,会越来越好的。
  最后,姜蝶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出发口,剩下的两个人被拦在外。
  卢靖雯赶紧搀扶着姜雪梅说:“我赶紧叫车,阿姨您腰还撑得住吗?”
  姜雪梅摆手说:“谢谢你啊靖雯,阿姨腰可以,不着急走。我再看看姜蝶。”
  卢靖雯一怔。
  川流不息的机场,唯独姜雪梅静止地望着根本已经看不到人影的出发口,眼底才浮现出浓重的不舍。
  两人往回走时,气氛显得压抑,卢靖雯只好调节气氛地玩笑道:“阿姨您演技可强,刚才那样子,我还以为您巴不得姜蝶赶紧走。”
  “我确实盼望她走啊。”姜雪梅抬头看了看天空,“人啊,要飞得高高的,就不能被绳子牵住。”
  *
  姜蝶过了海关还有点恍惚。
  她以为躲了一个暑假,今天或许会无可避免地再次见到那个人。
  毕竟她要走的日子瞒不住,学校帮订的机票,航班班次都一清二楚。
  她以为他一定会来的,甚至已经做好了在这里可能会遇到他来送机的准备。
  然而,一直到她过了海关,走入登机口,上了飞机,都没有意外发生。
  这样也许是对彼此都好的结局。
  飞机在十个小时后降落在戴高乐机场,似曾相识的降落,却已经隔了两重天。
  姜蝶一回生二回熟地提着行李走出海关,却在到达口的地方顿住脚步。
  一列排开的接机人群中,长身而立的亚洲青年过分鲜明。
  而看到他当下的第一感受,她竟然只有一个念头——是不是瘦得过分了?
  原本就锋利的下颌线此刻几乎要刺破皮肤边缘,身上是一件曾经穿过的黑衬衫,但看上去像崭新的,大得有些松垮。
  他的头发也长了一些,额前的头发乱糟糟地垂下来,被遮得忽隐忽现的眼睛和她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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