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州军并非驻扎城内,而是守在苍云山上,我们今日就去那里。”陈清湛说罢,扬鞭抽了下陆微言座下的马,骏马扬蹄,陆微言暗骂一声,忙抓近了缰绳驰骋而去。
天高地广,风在耳边呼啸,仿佛逃离了一切世俗纷扰,奔向最原始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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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云山山顶高处不胜寒,不可久居,恒州军军营便驻扎在山腰上。饶是如此,到营寨下了马后,陆微言还是耸肩缩颈,呵起手来。
连绵的苍云山挡住了西坠的太阳,山这面已是一片昏暗。军营门口的守卫红衣银甲,白盔黑缨,看到二人,忙打了招呼说去给郭将军禀告。
今日在齐王府时,陆微言便觉得下人们拘谨,而今到了恒州军军营才发现,这里的将士比王府的下人还要严肃。他们二人在营中走着,过路的将士们只有在距离五六步时才会行礼打招呼,其余时间便各忙各的,恒州军果然是军纪森严。
陈清湛把陆微言带到帐里,刚翻出件斗篷给她披上,副将郭瑞便在帐外候着了。
郭副将过来时便听人说世子带了个姑娘过来,但进来见到陆微言时还是忍不住又打量了几眼,想看看世子妃是个什么人物。
今日刚在王府被好好打量过的陆微言已然习惯,不慌不忙地坐在一边。
“瓦兹这几日可有异动?”陈清湛问道。
郭瑞方才收回目光道:“这两个月都没什么动静,果真是挨了打才老实。世子今日回营中,可要看看将士们这些日子训练的情况?”
“不必,你在这里守着,我和父王放心的很。”陈清湛道,“我来是要告诉郭将军,我不日就要前往梧州,苍云山还劳将军守着了。”
王殊桓之事,他们也早有耳闻,郭瑞道:“守苍云山本就是咱们恒州人的责任,对了,王爷的伤怎么样了?”
“比之前好多了,不过还在修养。”
郭瑞叹道:“年前那场仗,是瓦兹的小王子领的人。后来咱们抓了几个俘虏,他们还说什么,瓦兹老王的四个儿子里有两个都下定了决心要翻过苍云山,我看他们是想屁吃。”郭瑞摇了摇头,又叹道:“我就是问不到铁器是从哪来的,他们是宁死也不说。”
郭瑞跟陈清湛想法一致,铁器才是重点。瓦兹能在这么短时间里掌握精湛的冶铁技术,很可能是大杲的人和他们有所勾结。
郭副将走后,陈清湛带着陆微言出了营帐,绕到营寨外不远处一块巨石旁。这巨石边上没有大树遮挡,倒是个好的观景之处。
风卷衣袂,猎猎作响,陆微言紧了紧斗篷,对坐在石头上安然仰首望天的陈清湛道:“你骑了一下午的马,就为了来这里看星星?”
陈清湛一笑道:“不然呢?”
陆微言便在他旁边坐下,道:“我在京都很少看到这么明亮的星星。”
京都很少宵禁,夜里也是灯火通明的,地上万家灯火,天上万点繁星便不那么容易瞧见了。
“苍云山那边有一片沙漠,绵延十余里。”陈清湛忽道,“那里的星星比这儿还要明亮。”
他没有多说,陆微言也明白,恒州军曾翻过苍云山,夜追瓦兹。总觉得陈清湛要说什么重要的事,陆微言难得安静下来。
“之前有书读傻了的酸儒,说什么苍云山乃穷乡僻壤,既不适合耕作,也不适合居住,不如弃了这块儿地。”陈清湛转头看向陆微言道,“你怎么想?”
能说出这种话的估计是个一瓶不满半瓶晃荡的半吊子,陆微言愤愤道:“苍云山再不济,那也是大杲的大好河山,岂能拱手相让?”
“不许外族染指我寸土山河,这就是恒州军存在的意义。”陈清湛回首望着夜幕,又道,“还有些急功近利的人说,不如率兵直进,一举拿下瓦兹。”
陆微言问:“灭了瓦兹岂不是又要和其他外族接壤?”
“不仅如此。”陈清湛看她,“兼并瓦兹以后这些人如何安置,这块地如何安排都是问题。”
如此,便有了齐王府世世代代坐镇恒州,恒州军岁岁年年镇守苍云。
“四十多年前,厉帝在位时,边境百姓苦于繁刑重赋,投奔瓦兹和丹祜的不在少数。恒州老人们说,以前战事不紧张的时候,两族通婚的也不在少数。”
“要是天下能一直安定便好了。”陆微言叹道,她当然知道这不可能,但天下太平确实是无数人的希望。
陈清湛自嘲般一笑:“有时我会想,倘若西北安定,齐王府的兵权拱手交予朝廷又有何妨?”
陆微言惊奇地回头瞧他。
“但恒州需要齐王府。”陈清湛又道。
陆微言很少和别人谈心,也很少听别人谈心,沉默片刻后,她指着天空问道:“那是北斗星吗?”
陈清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道:“对,这个很好认,很小的时候父王就教我认过。”
行军打仗,常在露宿野外,自然会对北斗格外熟悉。陆微言用手托起脸,望着星空道:“我还是在书上看到过。他们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我爹却不这么想,我小的时候他就教我识字,我还喜欢去他的书房翻他的书架。长大后,我又喜欢去茶馆听说书。我倒也不是喜欢念书,只是喜欢那种了解了新东西、听说了新故事的感觉。可我知道了这么些东西,听过了这么些故事以后,就不甘浑浑噩噩地过这一辈子了。”
陈清湛转身看她。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真的很想好好看一看这万里河山。”陆微言道,“所以我不仅会骑马,会凫水、会爬树,还会……”
“还会翻院墙。”陈清湛接道。
陆微言:“?”
陈清湛又逗她道:“所以是陆尚书养成了现在的你,难怪他对你无计可施。”
陆微言便作势要推他下去。
陈清湛撑着身子笑道:“我错了。”
陆微言紧了紧斗篷领子,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方才说到哪里,又叹息道:“可是,岂能尽如人意呢?”
“会的。”陈清湛道。
“嗯?”听了好多,又说了好多,陆微言忽然有些困。
“会如人心意的。”
第39章 三合一
山中清冷,夜色深沉,天上的星子时现时灭,地下某人的眼睛也渐渐睁不开了。
傍晚在旷野上策马疾驰本就十分消耗体力,陆微言此时头如捣蒜,捣啊捣啊的,终于找到了个舒服的蒜臼子,浑然不觉地就靠到了陈清湛肩上。
陈清湛侧过头看她,山风吹过,几缕发丝在她脸上吹拂。陈清湛把胳膊绕至陆微言身后,便想将她扶住抱起。
苍云山上后半夜比现在还冷,他可没有露宿这里的打算。
或许是移动胳膊时动了被她靠着的肩膀,陆微言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摇了摇头睁开眼睛,迷迷糊糊道:“要回去了吗?”
陈清湛扶住她,乐津津地笑道:“看你这倒头就睡的架势,我还以为你准备幕天席地了呢。”
陆微言困得很,不欲与他贫嘴,揉了揉眼睛便要起身。陈清湛上前扶着她,生怕这个晕晕乎乎的人再栽了跟头。
营帐中不比府里,陆微言除去外衣鞋袜,简单洗漱过,便一头栽倒在了床上,心中暗暗发誓,今晚就算是天塌下来,她也不要再起来了。
可马上,她就感到了一件和天塌了的重要程度不相上下的事。这帐子是给陈清湛一个人准备的,这张床本就是给他一个人睡的,两人躺着……好像有点挤。况且,背后那个人似乎没有背靠着她。
山中岑寂,偶有风吹叶动之声,帐中二人的呼吸心跳便几乎清晰可闻。
这般近,陆微言不免想起那日在兰芳院的时候一跤摔进陈清湛怀里时,就仔细地听过那逐渐脱离平稳的心跳。又想起几天前在槐城时,落在眼角的那个吻,那般轻、那般柔,那般的……欲说还休。
怎么会这样?
陆微言攥了攥手,才发现手心都沁出了汗。她思绪万千,想到最后,脑子里却冒出个奇怪的问题:我昨日才煎水沐发,今日应该还有些杜若的香气吧?随即又懊恼地想,骑了一下午的马,该不会有汗吧?
陈清湛亦是心神不宁,陆微言弓着身子,后背便几欲贴到他身上,让他觉得似乎该把手搭在那腰上,但他把手伸了又伸,最终还是收到了身前。
他认定了她,才会接她回齐王府。可他们两人都知道,他们的婚约不过是对抗皇权的手段罢了,何况还已经和离。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
可她不远千里地来到恒州,什么皇权、什么赐婚、什么和离便都已成为昨日之事,他们不再是被权利逼迫而不得不困在一起的人。如今,是一个新的开始。所以,他带她看自己成长的地方,给她讲述一个真实的自己。
这床被子里面像是塞了汤婆子,温度升得着实快了些。可眼下这气氛,谁都不好说破,好像那样只会弄得更加尴尬。
陆微言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不久便真的睡了过去。
可她睡得十分不老实,刚睡着没多久,便翻了个身,让本就没睡的陈清湛豁然睁开了双眼。彼时不觉,如今他们近在咫尺,呼吸相闻,她仿佛缩在了他怀里,陈清湛心中便不能像之前那样平静了。
仿佛春风拂过,湖面荡起涟漪阵阵。
斟酌再三,陈清湛一手揽过她的腰,终于把她搂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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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帐外一阵雄浑的角声打破了黑夜的寂静,整个营寨都紧张起来。角声过后便是此起彼伏的狗吠、砰砰哐哐的脚步声、兵器盔甲相撞的金戈之声。
陆微言被帐外声音惊醒,还未来得及惊讶自己为什么蜷缩在别人怀里,抱着她的那个人就先行一步坐了起来,穿好衣裳出了帐子。
陈清湛自然认得这角声,这是要全营将士紧急集合的号角。他径直走到郭副将帐前,掀帘问道:“出什么事了?”
郭副将已是披坚执锐,他皱了皱眉,神色凝重地答道:“咱们的一队巡逻兵,没有按时回来。”
陈清湛再回到帐子里的时候,陆微言已经起身穿戴整齐,点亮了桌上的灯盏,帐幕上映出了两人的剪影。她拿手背冰了冰脸,问道:“怎么了?”
“可能是瓦兹夜袭。”陈清湛说着取下了架上挂着的盔甲,又对她道,“你就在营里待着,不要出去。”
陆微言脸上困意全无,问道:“我能和你一起吗?”
陈清湛转身看她,微微皱了眉,像是在想怎么拒绝她。
陆微言忙起身道:“你说你十二岁的时候就跟着齐王上了战场,我都这么大了,不会拖累你们的。”
这次她并不是出于好奇,而是不喜欢一个人在帐里,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等待的磨人感觉。
陈清湛思索片刻,上前把头盔给她戴上,温声道:“也好,你早晚要面对这些的。”
陆微言在他身边,早晚要见到这些杀伐、这些鲜血。
还好帐中甲胄不止一套,两人穿戴整齐收拾妥帖后,匆匆出去。
火把照亮了漆黑的夜色,跃动的火光下,将士们蓄势待发,就连营中养的几只大狗也迫不及待地雀跃着。
“跟紧我。”陈清湛道。
陆微言不再多言,随他一起牵了马,走到了营门处。郭将军已整装待发,他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看到陆微言过来也不惊奇,只吩咐道:“东半营的人守在营中,西半营随我一同出去。”说罢,又问道:“世子,您是要?”
陈清湛道:“我知道巡山的路线,郭将军带一队人从起点开始找,我带其他人走反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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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崎岖,时而开阔时而逼仄,宽处可以四马并架,窄处却堪堪能让一人一马通过,现下又是深夜,路便更不好走,整个队伍都放慢了脚步。
四条大狗跑在前面,它们经常巡山,在夜色中比人还认得路。陈清湛和陆微言走在队伍前部,前方只有十来人。
行至一处弯道,前面探路的狗忽然停了下来,垂着尾巴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陈清湛伸手示意队伍停下。
前方是山路右拐处,两边路旁几丈外皆是树木茂盛。四周静得出奇,只能听到火把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
大狗们呜呜了几声便冲着前方狂吠起来。
老人们说狗叫能吓退恶鬼,不是没道理的,这四条大狗的吠声中气十足,叫得陆微言都有些心悸。
没过多久,真有“恶鬼”按耐不住了——山路左边的树林里冲出一队人马!
陈清湛自若道:“不许往右边树丛里退,前面的人随我迎敌,后方绕到右后部包抄!”
霎时间,狗吠、马嘶、兵戈声、喊杀声混成一片。
明亮的火光映着刺目的刀光,乌黑的人影接着如霜剑影。
陆微言手无寸铁,看着周围的将士们一个个绕过她冲上前去,才意识到,她在这里,确实是最无用的一个。
连营中饲养的大狗都冲上前去,一跃而起,撕咬开来。
一只大黑狗咬住了个虬髯男子的手臂,那人疼得面目狰狞起来。可瓦兹毕竟常年生活在苍云山那边的草原上,多多少少与狼打过交道,虬髯男子用左手接过右手上的刀,对那黑狗直击要害,猛打腰腹。
黑狗呜咽两声坠了下来,这一幕被陆微言看到,下意识地掩面发出一声惊呼。
这一声惊呼,便让那虬髯男子注意到了人群中还有个姑娘。能出现在这里的小姑娘,必然是极为重要的。见她手足无措,虬髯男子阴森森地笑了一声,便提起刚染了血的刀朝陆微言冲过来。
陆微言平时镇静,可此刻周围的血腥气让她头晕,心中也慌乱了起来,还好座下的马还有逃生的本能,退了两步堪堪把陆微言晃醒。
陆微言忙掉过马头,向身后驰去,近乎本能地喊了声:“阿湛!”
将士们都冲到了前方,这边山路太窄,几乎避无可避。嘈杂之中,那虬髯男子叱咤之声仿佛近在咫尺,陆微言别过头去阖了阖眼。
但那人却没来得及追上她。
隐约有剑光照亮她的脸颊,紧接着便是红光一闪,什么东西飙溅到侧脸上,周围弥漫起一股血腥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