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杲军户制与征兵制结合,即便不是军户籍出身,也可响应朝廷和地方的征兵。陆微言之前在京都,很少看到招募义兵的告示,可进了槐城后却瞧见不少。
小乞丐像是没听懂她的话,瞪大了眼,道:“当兵?那可是要死人的。”
陆微言便道:“你年纪轻轻,四肢健全,却要靠别人的施舍度日,岂不是活得太卑微了?应征入伍,虽说辛苦,做的却是保家卫国的事,自会受人尊敬,不好吗?”
“好死不如赖活。”那小乞丐摆了摆手,颇为不耐烦道,“这钱你不想给就算了,去前线打仗真有这么好,那些官老爷怎么不送自己的儿子去?那些贵夫人怎么不送自己的丈夫去?”
陆微言知晓他们不是一类人,多说无益,却不想在口舌之争中落于下风,正欲反驳,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齐王的儿子和瓦兹打了六年仗,这位……的丈夫刚把敌人驱出城外十里。”
陆微言一怔,心跳都漏了一拍,循声缓缓转过头看着许久未见的人,听他又道:“总有人愿意守护脚下这片土地,不惧生死。”
第35章 诉衷情 突然间有了一些莫名的心安。……
两个多月未见,有那么一瞬,陆微言怀疑自己最近黄沙看多了,看到了传说中的蜃楼,恍惚间便盯着陈清湛看了良久。那日分别时,她就做好了不复相见的准备,没想到今日,自己会来到恒州。
那小乞丐再傻,也能从来人的阵仗中看出他身份不一般,正要溜之大吉时,却被几个人拦了下来。
小乞丐慌了,正要高呼,却听来人道:“恒州没有强行抓壮丁的规矩,不情不愿的人上了战场也难免会当逃兵。”
陈清湛神色淡然,不像是要与他计较的样子,那小乞丐却仍诚惶诚恐道:“如此,各位大人便放了小的吧,我就是一要饭的,不知道这位……”他悄瞥了一眼陆微言,又道:“这位夫人身份尊贵,是小人有眼无珠,冒犯贵人了!”
陈清湛方才不去看陆微言,是怕看她一眼就会忘了要说什么,可听这小乞丐一提,便不由自主地瞧了她一眼,恰与她目光相对。恍然间,京都旧事都过去两个多月了。
陆微言这才回过神来,忙别过头去,对那小乞丐道:“他为难你,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要胡说。”说罢,把原来那块儿碎银丢进了小乞丐的破瓷碗里,转身便走。
跟着陈清湛的人面面相觑,世子妃这是闹哪样?小吴正要上去阻拦,被江恪捞了回来。小吴知道江恪在他们世子爷跟前的分量,一时间莫名其妙,道:“世子,这……”
陈清湛一笑,摇了摇头道:“不必追。”她能去哪儿?一会儿去小院里找便是。
“你家里还有田地吗?”陈清湛问道。
那小乞丐谨慎地看了陈清湛两眼,道:“我爹是从商的,家里没有地。”
“恒州人?”
“我爹是梧州的,前年做生意赔大了就……我就跑来了恒州。”
陈清湛便问:“槐城的‘九惠之教’归谁管?”
一槐城守军道:“是邓鸿邓大人。”
听这人名字耳熟,陈清湛问:“王殊桓安插的人?”
“是,前几日劫走、劫走世子妃的正是邓鸿和他府上的管家。”他这倒霉催的,怎么要答这句话。
其实,邓鸿究竟是王殊桓安插的,还是先成为了槐城的官再和王殊桓搭上的尚未可知,但陈清湛却不甚在意,邓鸿走了,对恒州来说是除瘤,他巴不得人赶紧走。
“既是商人之子,可会算术?”
“会。”
陈清湛吩咐道:“你们知会刘大人,让他提拔个务必可靠的人补了邓鸿的位子,顺带给这孩子找个事做,、店小二或者账房先生,他都可以试试。”
小乞丐惊奇不已,知道自己遇到了贵人,连忙跪下道:“多谢大人!”先前那女子说得不错,乞丐活得卑微,可若是人人都能体体面面地养活自己,谁又愿意做乞丐呢?想起这个,他脸一红,羞愧道:“大人,小的说谎了。”
陈清湛看了他一眼。
“我爹是梧州的商人不假,但他是年前被捉去充军的时候,死在路上了。”小乞丐神色凄然,抹了把泪道,“我小时候好吃懒做,也没习过武,当兵打仗估计也是个拖后腿的……不过,不过我算术可在行了,多谢大人给我机会,我一定好好干!”
陈清湛看他喜不自胜,忽然轻叹。天下不太平,最受苦的还是百姓。王殊桓兴兵南下,不知又会有多少白骨露于荒野,多少孩童无家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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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微言连拐了三个弯才停下来。她靠着街边一棵老榆树,按着自己起伏的心口气喘吁吁。待冷静下来,又顺着树干滑了下来坐在地上,懊恼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用手背贴了贴脸,心道:我怎么这么不争气,被看了一眼就逃之夭夭了?
想来,自己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不过是跟一个小乞丐说了两句话罢了。况且自己千里迢迢把齐王妃送到恒州,也算是对齐王府有恩了,做什么要心虚?陆微言越想越不明白自己方才中了什么邪,便起身拍了拍衣裳往回去了。
陆微言自认为行得正坐得直,便大跨步往前走,准备堂堂正正大大方方地见一见陈清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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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清湛先陆微言一步回到了小院,齐王妃拉着他好一番嘘寒问暖,仿佛千里迢迢舟车劳顿的不是她而是陈清湛一般。
母慈子孝在陈清湛请齐王妃回复之后黯淡下来。
“你知道我为何不愿回去的。”齐王妃靠着梨木椅,恹恹地用茶杯盖刮着青瓷杯沿,瓷器相碰之声在屋里阵阵传开。
陈清湛在另一边的椅上坐下,道:“父王年前与瓦兹交战时受了伤,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至今没有养好,母妃真的不回去看看吗?”
齐王妃抬眼,蹙眉道:“怎么、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打仗难免受伤,不过是之前轻些这次重些罢了。”陈清湛叹道,“母妃回去看看吧。”
齐王妃神色慌乱片刻,终于把盖子盖了上去,起身走了两步,叹道:“罢了,我去骂他一顿。”
齐王府内毕竟安全,陈清湛虽然知道母亲因为什么什么难过,却还是希望她能回府。
陈清湛知道齐王妃下定了决心,便道:“槐城这儿还有些事,不过车马已经备好了,母妃可以先回府。”
齐王妃担心齐王伤势,自是不愿多等,陈清湛便让江恪去跟着。
是以,陆微言回到小院时,并没有欣赏到齐王妃教育“逆子”的场面,非但如此,她将将进屋,未及反应,便被人拥入怀中。
挣扎未果后,她嗅到一股通透清冽的气息,一怔过后,便收起了张牙舞爪的姿态。
突然间有了一些莫名的心安。
回想起来,影湖寒潭之中,她体力殆尽之际,兰芳院床榻边缘,她险些跌落那刻,檐下竹椅之侧,她将要栽倒之时,都被陈清湛安安全全地抱了起来。是不是就是这些,让她觉得在他怀里会安心呢?
可这次,他抱得太紧了。
紧到陆微言忽然有些难过。世事无常、身不由己、骨肉分离、奔波千里的委屈一涌而上,她忍不住落了几滴泪。
“我差点,就要……”
陆微言毫不客气地蹭着陈清湛的衣襟擦了擦脸,“嗯?”
“我差点就要坐山观虎斗,看王书桓怎么打到京都了。”
陈清湛说这话时语气极轻,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陆微言方才反应过来自己之前心虚的,或许就是这个。但这委实不该怪到她身上,传递消息这事并不是她说了算。
这一清醒,陆微言便将身子往后倾了倾,两人之间终于有了些许距离。
陆微言没敢去和陈清湛对视,陈清湛却看到了她眼角残余的几点泪花。他抬手,想帮她擦去,手伸到一半,又忽然觉得再出格一点也不错,便俯身上前,在那眼角处轻轻吻了一下。
什么东西在脑子里訇然炸开,陆微言终于想起了一个之前未曾细想的问题,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陆微言还没想清这个,陈清湛便一不做二不休地问了另一个问题:“那日你既然求得了和离,为何还要去澄晏园陪我母妃?”
陆微言现下哪有心思答他,糊弄道:“王妃娘娘独自在澄晏园里岂非无趣?陪陪长辈,应该的。”
说罢,陆微言彻底从陈清湛怀里挣脱开来,跟他拉开三步远的距离,道:“咳,上元日白薇嘱托我将王妃娘娘送到恒州,我如今也算不负所托了,我可以回京都了吗?”
其实她知道,回京都要冒的风险太大了,一旦被人发现,她就是欺君重罪,还要连累爹爹和弟弟。可是如今,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便在心中把京都默认成了归宿。
陈清湛却不像之前那么好说话了,他道:“我觉得不行。”
“为什么?”陆微言抬头看他。
陈清湛垂了垂眸,道:“冬月底,恒州传去京都的信上写的是我父王受伤的消息。”
那日他看了信便决定回恒州,陆微言便猜到恒州出了变故,且很有可能在齐王。可这和她回不回京都有什么关系?
陈清湛贴心解释道:“他现在依旧卧病在床,听闻母妃跟你平安到达恒州后,他十分想见见儿媳,你忍心吗?陪陪长辈,应该的。”
第36章 会故人 康宁祝你们,百年好合。
陆微言觉得他在骗自己。
亏他刚刚才说她“求得了和离”,转眼间又要让她当便宜儿媳去讨齐王开心。
“我们不是……”我们不是和离了吗。陆微言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今日见到他落荒而逃的原因,其实是那日自己亲自向他提出了和离。彼时她咬了牙,陈清湛却千般叮咛万般嘱咐,说得她心中莫名慌乱和难过。
陈清湛不知她想到了那么久远的事,只十分诚恳地道:“和离这事传不到恒州的,哄哄长辈,应该的。”
陆微言又一次被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服气地问道:“把我带到齐王府,你就不怕朝廷发现?”
“恒州没什么人认得你。”陈清湛不以为意,“再说,王府里的人我还是信得过的。”
见他信心满满,陆微言笑道:“那前几日槐城的人是怎么回事?”
话刚出口,她便意识到陈清湛应该早就料到了槐城有内鬼,才会以康宁公主为饵,把那人钓出来。
可陈清湛却静了片刻,才道:“我没想过你会来恒州。”他甚至以为她们早就不在了。“王皇后被废、王家被抄以后,李怀廉和康宁就没了靠山,一个被赶去守皇陵,一个被遣往瓦兹和亲。”
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且不说康宁作为皇后所出的公主,自幼集万千宠爱与一身,即便是寻常女子,也难以忍受和亲异族的痛苦。
“朝廷或许料到了父王和我不会同意,便让康宁把从王家找出的那块白虎牌带来恒州。不过,白虎牌我要收回来,康宁我也不会交予瓦兹。”
陆微言知道他的意思,便不再多问,看了看窗外道:“那我要一个单独的小院子。”
“好。”齐王府腾出几个院子都绰绰有余。
“还要可以四处走动,不能像待在澄晏园那么闷。”
“好。”反正她也跑不出恒州。
“还要……”
陈清湛笑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多要求了?”
陆微言理直气壮道:“我千里迢迢地过来,你尽地主之谊不是应该的吗?”
陈清湛本就是逗趣,并非嫌她,便道:“嗯,应该的。”
陆微言得偿所愿,终于满意了一些,便见陈清湛朝她伸手道:“过来。”
陆微言犹豫了,方才他吻过的触感还在眼角挥之不去,想起这个陆微言脸上都有些热,她总觉得迈出这一步后就会万劫不复,便站在原地道:“做什么?”
见她眼神慌乱,陈清湛忽然笑了笑,收回了手走上前去,道:“和我一同去给康宁交代些事。”
“我也去?”陆微言疑惑地抬眼,“康宁认得我的。”
陈清湛不知她在担心什么,问道:“怎么?你还怕见她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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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宁所在的院子陆微言是住过的,朴素干净,院中小树还抽了新芽,娇嫩可喜。虽不能与皇宫内院相比,却也是个舒适的住处了。
他们进去的时候,康宁就坐在树下抬头望着天空,天上只有一群飞鸟,可那鸟儿却是自由自在的。
听到有人进来,康宁回过神来去瞧,看到陆微言时惊得吸了一口气。
陆微言并不是怕她,只是康宁总归是差点下嫁陈清湛,陆微言怕自己会刺激到她。之前她是最受宠的公主时,陆微言倒没那么担心,因为她知道陈清湛并非康宁良配,而康宁总归是公主,会有更好的姻缘。可如今,天之娇女却只能坐在恒州的一个小院里无助地看着天上飞来又离去的鸟雀。
母亲被废,母族被诛,自己还要被送给外族,一下子就磨平了一个小公主所有的骄傲。那个清晏园中叉着腰盛气凌人的小公主再也不在了。
果不其然,看清两人后,康宁忽然就哭了出来。
见状,陆微言便上前抚了抚康宁的背道:“别难过了,你离了皇宫,是离了牢笼,离了尔虞我诈权力倾轧。”
康宁还是流泪,陆微言抬头看了眼陈清湛,见他不像是个会哄人的,便替他道:“你以后就在这里安心住下,朝廷的人找不到你,这儿的人也不会为难你。”
康宁一惊,啜泣着看向陆微言。
不知怎的,知道陈清湛给康宁安排了最好的结果后,陆微言十分想让康宁知道。也不是想给他邀功,只是觉得,陈清湛做的这些,不仅顾全大局,还关心到了一个被许多人抛弃的小公主,实属不易,更难的是他有这份体贴他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