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没有谱——佼僚
时间:2021-06-04 09:05:23

  陆微言睁开眼,先闯入眼帘的就是恰好滚到她面前的虬髯头颅,被斩断的脖颈处还汩汩涌着鲜血。
  她心中涌起一阵恶心,面如土色,喘息越来越急。抬头看时,陈清湛就在眼前。马扬前蹄,蹋烟尘滚滚,剑映寒芒,挟雷霆之势。
  他跟平时太不一样了。陈清湛平时那么温文尔雅,怎么都不会对她凶。她“负荆请罪”,陈清湛问她手里的绳子是用来系红绳的吗?她翻澄晏园的围墙偷溜出去,他专程来给她送齐王府通行令牌。就连她说和离,他也是事无巨细一一叮嘱。
  他总对她笑,都让她忘了他本就是在这火光与刀光中淬炼过的。他出自镇守恒州的齐王一脉,是十几岁便上战场出生入死、手刃敌军的齐王世子。
  可他现在望向她的目光,为何有些……失措?
  陆微言尚未反应过来,陈清湛已策马绕过她面前,将她揽到了自己的马上。
  “抱紧我!”他道。
  陆微言被他拦着侧坐在马上,这个姿势稍有不慎就可能滑下马去。她把头低了低,不去挡陈清湛的视线,双臂紧紧地环抱住他,才发觉自己的手臂都在轻微颤抖。
  盔甲透着阵阵寒意,一如周围凛冽的杀意。
  此刻紧密相依,却无半分绮念。
  陆微言全部的心神都用于让自己镇静下来,陈清湛更是专注于眼前的刀光剑影。
  陆微言感到自己耳后有东西缓缓流下,不去看也知道是方才被溅到的血。她闭上眼,把脑袋又往陈清湛怀里埋了埋。
  双眼尚能蒙蔽,两耳却不得不听着厮杀。兵刃相接、鲜血喷洒、骨肉断裂、哀嚎呼喊,一声声传入她的双耳,提醒着她周围是怎样的腥风血雨,也提醒着她身后这人是怎样的杀伐果断。
  所谓战歌,所谓破阵曲,虽然慷慨激昂,可到底都是美化以后供人欣赏的音乐,战场上真实的声音是这般凶恶、凄厉、残酷。
  陈清湛所料不错,瓦兹从弯道外侧冲出的不过是前锋,意欲将恒州军追打到另一侧,而那里埋伏着的才是他们的精锐伏兵。
  这些精锐伏兵是被人偷了屁股从树林里赶出来的,本想伏击别人的人被人捣了背后,攻守之势转换,瓦兹一时间进退无路。
  杀伐声渐小,恒州军逐渐对瓦兹军形成了包围之势,且逐步逼近,郭副将率领的队伍也从另一侧赶来。
  高下已见,胜负已分。
  “拿下!”
  陈清湛一声令下,恒州将士们便持着枪戟逐渐逼近那群瓦兹人。
  陈清湛这才低头看了看陆微言。她脑袋埋得低,像是蜷缩在他怀里。陈清湛低头时,下巴恰好蹭到她,陆微言便缓缓地坐直了身子,神情依旧有些恍惚,抬头定定地望着前方那群瓦兹人。
  陈清湛心中一紧。她再活泼豁达,也是个自幼长在京都的官家小姐,骤然让她见到这般残酷的厮杀情景,是不是太过了?
  瓦兹士卒中有一人正瞪着这边,天色虽暗,可他目眦尽裂,像是要给黑夜瞪出两个窟窿,是以格外醒目。他洪声大喝:“终有一日我们会翻过长怀山,夺回天神赐予我们的一切!”
  这声一出,瓦兹众人纷纷呼喊响应:“翻过长怀山!”
  他们有着莫名坚定的信仰,即便这信仰绝无可能实现。
  陈清湛冷然道:“苍云山以南皆是我大杲领土,你在做梦。”
  他没有一语点醒梦中人的本事,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却有让人闭嘴的本事。恒州军的兵器贴近他们时,这些人终于安静了下来。
  陈清湛扶陆微言坐好,见她不言不语,又低头柔声道:“还在害怕吗?”
  陆微言摇了摇头,道:“我不是怕死,只是……”
  只是第一次看着这样血溅三尺的情景,心还抑制不住地突突急跳,手还忍不住微微颤抖,耳畔还有什么在嗡嗡作响。
  京都那些尔虞我诈,大都杀人于无形,将血腥隐藏在繁华背后的阴暗处。
  饶是她亲手刺杀推她下水的宫女,也没有这般浓郁的腥热,饶是她亲眼见到梁家满门尸体,也没有这样漫天的血色。
  所谓火光冲天、所谓尸横遍野、所谓血流漂橹,在今夜之前,于她都是夸张的大话。
  而在这里,她看到了最辽阔的旷野,最雄伟的高山,最高远的天地,和最真实的杀戮。
  陈清湛伸手想给她擦脸颊和耳后溅上的血,却把那脸抹得更花了,只好讪讪收回手。
  “他们为什么要翻过……苍云山?”陆微言问道。
  想来,瓦兹口中的长怀山便是大杲的苍云山。
  “苍云山是瓦兹眼里的神山,是天神的象征。”陈清湛解释道,“在以前的瓦兹传说里,苍云山是守护神,帮瓦兹抵挡了‘外族’的北上。可近几十年,又有个新的传说,‘长怀山那边有美丽富饶的草原,足以供养瓦兹数以万计的牛羊’。”
  瓦兹以游牧为生,牛羊以草料为食。所以每到冬季,瓦兹屯的草料用完之时,便会骚扰西北边境。草原于瓦兹,就如同江海于渔民。江海不枯不竭,草原却会消退。足以供养数以万计的牛羊的富饶草原,在瓦兹人心中的地位,不亚于他们的天神。
  偏生就是这样残酷而真实的杀戮,仍有人奋不顾身地冲向前去,为了那高山、旷野、天地。
  郭副将下了马,没有先来给陈清湛打招呼,而是直直奔向了地下那只瘫软的黑狗。
  陆微言记得那只黑狗生生挨了虬髯男子一刀,心中一紧,向那边看去。
  刀刃猛击腹部,人尚且不能忍受,何况是狗?它身上早已染了鲜血,只不过毛色深,在远处看不真切。郭将军皱着眉蹲下身去,一个三十来岁的大男人,看着手上沾着的殷红鲜血,神色凄怆得像是失了玩伴的幼童。
  陈清湛也凝视着那边,叹了一声道:“营里的狗都是郭将军养的,他心里不好受。”
  陆微言鼻尖一酸,这种感觉,她是懂的。
  郭瑞把那已经僵冷的狗绑在马背上,才走过来道:“巡山的那一队兄弟找到了,四个已经没气了,其中有个还被卸了甲胄,另有三个受了重伤。”
  陈清湛抬头望了望夜幕,叹了口气,低头沉声道:“把他们四个,还有这里战死的兄弟们一起葬到毅岭吧,好生安顿亲属。”
  “嗯。”郭瑞闷声道。恒州军胜了,他们却无甚喜悦。因为每一次战争,都有战友付出鲜血和生命。
  “等等。”陈清湛道。
  郭瑞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陈清湛望着他的马背道:“这只狗英勇,一并葬到毅岭吧。”
  郭瑞摸了摸鼻子,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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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微言缓得差不多了,和陈清湛一起坐在马背上,看着恒州军收拾战场,整队列阵。之前听说书先生说,退兵的时候最能看出一支队伍的纪律。她忽然就明白了,恒州军为何能在二百年间将苍云山守得固若金汤。
  来的时候陈清湛走在前方,回去的时候却让队伍先行。伤员们都由人扶着走在前方,接下来是被抬着的死者、被押解的俘虏,最后跟着的就是整齐的队伍了。
  陈清湛看着将士们一个个从面前走过,忽然神色一冷,长剑出鞘,寒光一闪,直指面前那个士卒,“你是谁?”
  话一出口,周围的将士们皆警觉起来,把他按剑围起。
  那人眼神东躲西闪,本想强装镇定,可如今腿哆哆嗦嗦起来。
  陈清湛一剑挑开了他的头盔,那头盔下分明不是大杲男子的发髻。不用陈清湛出手,周围的将士们已经上前把他押了起来。
  竟还有这般后招。方才陆微言也听到郭副将说有一人的甲胄被脱了去,却没想到竟会在这个时候企图混入军营。
  陆微言心中惊奇,疑惑道:“你能记住这儿的每一个人吗?”
  “不是。”陈清湛答道,他抬眼示意陆微言望向前方的队伍,“恒州军军纪森严,步行骑马皆有章法,那个人跟不上其他人的步子,一看便知。”
  一支这样的队伍,一众这样的恒州军,怎能不屡战屡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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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微言来的时候骑的那匹马早早被打发走,陈清湛带着她在队伍后面信马由缰。
  马儿走得越来越偏,偏到陆微言怀疑陈清湛是故意的。
  眼看着距离队伍越来越远,陈清湛索性勒了马,向天边指了指,说:“看那边。”
  晨光熹微,东方地平线上已是一道朱红。
  原来,天快要亮了啊。
  朱红往上,是橙红浅黄,再往上,便有些泛白,白光之上接着星光点点的夜幕。
  陆微言并非没有看过日出,只是没有在这般开阔的地方看过日出。
  片刻后,绯红的太阳跃了出来,周围轻舒慢卷的云都被染成了橙红。繁星黯淡下来,夜幕也逐渐褪色。日光灿烂无涯,照向大地,给起伏的山峦镀上金边。
  陈清湛转身看陆微言时,她的脸便如这山峦一般映着灼灼日光,而她凝视的神情,比日光还要温暖。
  “美吗?”陈清湛问。
  想和你看日升日落,看明月繁星。
  “真好啊。”陆微言答道。
  有的人已经长眠于昨日。
  真好啊,我们都还活着。
  太阳彻底升起来,明亮灿烂,以盛大的光辉告诉所有人,昨日已去,如今又是新的一天。
  昨夜陆微言还看星星是星星,如今就看太阳不是太阳了。
  倘若天下安定,四海升平,父亲与弟弟安好无虞,她真的想踏遍这万里河山,看遍每一处胜景。
  可倘若战事不休呢?恒州、梧州、俞州、京都,何时才能安宁?多少人浴血沙场,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再也见不到天亮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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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营中时,陆微言再也无法忍受身上的粘腻,可营中没有浴桶,她只好独占了陈清湛的帐子,打了盆热水擦了身子,又要水沐了发,才觉清爽起来。
  擦了头发走出营帐,陆微言发现四下极为安静。问了帐外值班的小卒才知,陈清湛和郭将军给昨夜出去打仗的将士们放了半天假,这些人想必刚刚睡下。
  陆微言本来困极,可沐发以后却清醒起来,她在营中走着,不知哪里窜出了三只黑咕隆咚的小毛球。
  “呀。”陆微言看清那是三只胖乎乎的小奶狗后,忙蹲下身来伸手去逗,不远处立马传来了两声狗吠。
  陆微言循声望去,便看到一只威风凛凛的黑犬被拴在树下。它两只耳朵直立着,跟狼似的,正警惕地看着这边,身旁还另外有四只圆滚滚的小狗,想来这窝小东西就是它生的了。
  “它不认识你。”
  陆微言抬头望去,便见陈清湛在不远处朝她微微一笑,一如往日。仿佛天亮前那个目光坚定,一剑削掉敌人头颅的是另外一个人。
  陈清湛没有朝她走来,而是绕到了树下拴着的大狗跟前。那只大狗见了他,又是摇尾巴又是舔鼻子,好像陈清湛手里拿了根肉骨头。
  “这只狗养在营里也有五年了,将士们巡山的时候都要带着它,一天不动就要闹腾。”陈清湛道。
  大狗被陈清湛挠着头就舒服得忘记了自己的崽,陆微言趁机摸着一只小狗的脑袋道:“我小时候养过一只小黑狗,尾巴尖带点白,名叫点点。有一天它忽然走丢了,我和阿彰哭了好久。”
  陈清湛看着她,心想,狗一般不会走失,恐怕是被人捉了去。
  “后来我去学堂接阿彰,路过一个铺子,门前拴着的狗哼哼唧唧着往我身上扑,我多看了好几眼才认出那是我的点点。”陆微言道。
  果然。
  “它丢的时候还是只小狗,找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条半大的狗了。”陆微言收回了手,缓缓起身道,“我爹把它要了回来,但是没过几个月它还是生病死了。我和阿彰难过了好久,那以后我爹就不让我养了,估计是觉得我养不活。”
  陈清湛看着她失落的样子,轻声道:“他是不想看你难过。”
  陆微言抬眼看他,恍然大悟。是呀,那时候她和阿彰没少为小狗哭,爹爹是心疼吧。想起陆明煦带着陆微彰去了淮州,至今还没有消息,便又有些伤神。
  “那你现在还想养吗?”陈清湛忽问道。
  陆微言的眼睛亮了亮,抬眼看他,欣喜地问道:“可以吗?”
  “嗯……”陈清湛故意卖关子,“那要先问问郭将军,看他愿不愿意忍痛割爱。”
  “呸!”陆微言笑骂道,“你既然做不了主,干嘛问我?”
  陈清湛不再逗她,认真道:“还有,母妃怕狗,你看好它,别让它吓到母妃就可以。”郭将军的主他做不了,齐王府的主还是可以做一做的。
  陆微言又蹲下身去,抱起一只耳朵尖带点白的小奶狗道:“郭将军在哪?我去找他!”小憨狗浑然不知,在她怀里欢快地蹭着脑袋摇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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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云山上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将士们战死后不久就会葬到毅岭。毅岭距恒州军安营扎寨的地方不甚远,不出半个时辰便能走到。
  将士们生前面朝瓦兹守着大杲,死后留的小小的石碑却是背靠苍云遥望故里。
  生时守着故土,死后望着故乡。
  陈清湛站在前方,面朝二十余座新冢,酹酒一觞,沉声道:“祭我恒州英烈,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祭我恒州英烈,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哀恸之声在毅岭回荡,惊起林中鸟雀,哀鸣着在苍云山上空盘旋。
  哀角响起,天地同悲。
  山之上,国有殇。
  看着毅岭密密麻麻的石碑,陆微言忽然想起那日在槐城陈清湛说的话,“总有人愿意守护脚下这片土地,不惧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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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毅岭回到营中,已是申时了。陈清湛点了六千人马,便要启程回城。
  郭副将不放心,问道:“支援梧州,只带六千会不会不太够?”王殊桓能坐镇梧州十载,绝不是个省油的灯,俞州晋王在打仗上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窝囊废。
  “无妨。瓦兹南下之心不死,苍云山边防不可懈怠。”陈清湛道,“恒州城中尚有两万守军,我再调四千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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