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谭良翰对峙的时候他也在场。
这是楚怜意会过来的第一件事。
可能他当时是路人,是卖东西的,是店里隐匿自己独自吃面的行人,她并不知道。
楚怜看他的视线里多了几分微妙。
他把玩似的弄手里打火机,看着上边冒出火花。
银色铁皮质地,上边有一些岁月的磨痕,很老旧了,他的另一个上面刻着一个L。
陈墨歪着头看上边一下一下冒出的火烟子,懒倦地叹了声:“要不我们来做个交易吧,我呢,告诉你一件我藏在心里最深的事情,同样的等价回报,你也告诉我一件你的,咱们拉近一下信任。”
“什么叫藏在心里的事?”
“就是你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以后也不会告诉别人的,这是一个禁忌,一个过去,云烟一样的事情。”
“那我好像没有这样的事,我这人挺随性的,经历了就忘。”
“不,你肯定有,只是你不愿意说。”
“知道这些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单纯好奇而已。”
烟散了,落了星许到他裤子上。
楚怜不是什么擅于随意对人敞开心扉的人,事实上她这人更理性一点,别人跟她说什么她第一考虑的是对方的目的和知道这些能给对方的好处。
她知道,这可能是套话,也可能是其他。
闲聊,谈心,两个人的关系自然而然就拉近了。
然后呢,把对方的过去都深挖出来,心底的事,这是她以前对那些男人一贯的套路。
可。
这是头一回有人对她这样。
楚怜道:“你先说。”
“那我跟你讲一个故事吧。”
“真事还是编故事?”
“你自己感受。”
陈墨抖抖食指,掸去多余烟灰,道:“从前呢,有一个傻子,她非常蠢,每天就会捧着她的钱罐子坐家里往外看,见到讨厌的人就闷着头不敢看,见到喜欢的人就像条小狗一样凑上去,街上的人都笑她,说她怎么配在这条街上生活呢,很多人欺负她,她也不生气,每次都对人傻笑。”
“后来,那个傻子喜欢上了一个人,他是那条街最痞的一个人,不可一世顽固至极,整天就知道打架玩乐,可是傻子就是在一群人里一眼看到了他,就像看到了光。”
“他拿石头砸过她,放狗赶过她,她就是不走,空闲了就跟在他后头,还会去看他打球赛,他赶她走,她还傻傻地凑上去送水,结果呢,他把水倒了她一身,让傻子面对所有人的大笑。”
“像个狗皮膏药,是不是。”
“那男的也挺不是个东西的,是不是。”
楚怜不说话,就听着他说。
“可是,你以为这是一个人欺负一个无知傻子的故事吗。”
“那个人讨厌傻子,以倨傲的姿态冷漠她,他经常让她滚,可后来傻子真的消失了,她不再对他笑,不再跟着他,她抑郁了,他才知道,原来她唯一的亲人过世了,这个世上就剩她一个了。”
“他心里有了落差,开始悄悄关注她,表面冷淡实际上时刻都看着她,为她一个笑觉得释然,为她高兴地捡到东西也跟着高兴,有人欺负她回头就把那些人给打了一顿,怕她哭,想着办法偷偷哄她高兴,他就像个幼稚鬼,比谁都幼稚。”
“再后来,有不怀好意的人盯上她想带走她,那一次她真的不见了,他慌了,人生中头一次感受到那种慌乱,他疯了一样去找她,害怕她人出事,在大雨里狂跑喊她的名字,打沙包把拳头打出血。傻子没出事,她好好地站在他面前,倒是惊讶了,讶异地瞧着他。”
“那一刻,他觉得从未有过的丢人,他在做什么,他在担心一个傻子,为了她做傻事,他像失了疯。”
楚怜问:“所以呢,他爱上了她么。”
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捏到了手里,揉紧,捏灭。
他讲述这个故事的口吻很放空,仰着头看屋内的顶,视线飘忽,像一个孤独的人,回忆起某段深刻的过去般。
“你说他怎么能对一个傻子留情呢?她那么蠢,他一个痞子,他们怎么有可能,他煎熬过,折磨过,挣扎过,他不想说他喜欢她。”
“可是,他就是爱上了她,无法避免,无法否认。”
“他才知道她生活很艰难,她每天要遭受无数冷眼,她天天过的生活单调乏味,没有光亮。她说,他就是她的光,像夜晚里的星,在看到他第一眼时就照亮了她,你知道吗,那一刻他竟然真的妄想自己可以成为她的光,就这么照着她一辈子。”
说到这,陈墨停了,像一个故事走到了终点,这就是它的结局。
他低下头,缓了良久。
“完了?”楚怜问:“后来呢。”
“没有后来。”
楚怜的眸色没有任何波动。
“这就是你的故事吗。”
“是啊。”
“一个悲情的故事。”楚怜评价。
楚怜一早从人那里知道了他这段过去,所以现在听着并不意外。
她知道,他说的是他自己的过往。
“那她一个傻子,平常是怎么生活的。”她问。
“她家里原来是开水果摊的,赚不到什么钱,她有个父亲,后来父亲去世了,就剩了她一个人。”陈墨道:“当然,后来她的生活里也多了一个人。”
“所以,那个女孩过世了。”
“是。”他道。
楚怜问:“想过她么?”
陈墨嘴唇抿着,忽而朝她看过来,眼神寡淡。
他盯着她的眼睛,眼都没眨。
喉头动了动,开口,声音有些喑哑。
“想啊,无时无刻,每分每秒,有些时候半夜还会惊醒,想到她,浑身骨头像得病了一样疼。”
第13章 落难者 他真实的面目
这么多年以来,从一个桀骜少年到圆滑男人,需要经历的太多了。
以至于,他差点都要忘了她的模样。
如果不是现实中再见到她,他真的……
都要忘了原来她离开自己那么久了。
楚怜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痴情种。”
陈墨扯了扯唇。
“那么来说说你吧。”他道:“神秘莫测的楚小姐,或者,可以说是裴厌的妹妹。”
楚怜道:“不算是妹妹,只不过是附属在裴家之下的一个人。”
“为什么要附属在裴家?”
“我可以理解成你是在套话么?”楚怜弯着红唇侧目。
陈墨耸了耸肩。
她道:“那这样吧,我告诉你一件谁都不知道的事,包括我自己也不知道的,算是还今天这个人情。”
“洗耳恭听。”
“我是个孤儿,只有一个人愿意带我,他温柔地叫我阿怜,给了我很多,金钱、地位、权势,他是个很吸引人的男人,可是同时我又清楚——他是个渣到骨子里的男人。”
裴厌,一个集疯狂与野心的男人。
他是学校里的优等生,众人眼里的斯文公子,商圈里精明的玩家,手段高明的资本家。
他泯灭了人心,眼里只有金钱和利益,周旋于各种场合。
就是这样一个人,一眼看中了人群里的楚怜。
楚怜那年才十九岁,长着一张明艳动人、纯洁可怜的脸,她失忆了,裴厌说她叫楚怜,是他认的妹妹。
楚怜情感缺失,天生冷淡。
裴厌说什么那就是什么,说她是楚怜,那她就是楚怜,反正人名于一个人而言也只是代号。
裴厌曾经在裴家过得并不好,家里兄弟姊妹众多,明争暗斗,他父亲曾经是金融大亨,家教极严。
以前做错了事,在家里是要跪着挨罚的。
裴厌身体单薄,曾经有次雪地罚跪,面上眼镜都被父亲打掉,他不吭一声,不甘的情绪暗中涌动。
那时候,是楚怜给他披了件衣服。
随手搭在他身上的,却也比过万分。
因为那是那个雪天里唯一的薄弱的温暖。
裴厌说:阿怜,以后跟着我好不好,我们联手,一定能比任何人都好。
那时候她对裴厌是个什么样的感情呢?
伙伴、亲友、落难者。
惺惺相惜。
裴厌兑现了自己的承诺,随着地位的上升,他给楚怜的很多,金钱,权势,面子,什么都给得很足,相同的,她也帮他做了很多事。
那些坏的他不会让她去沾,是守着她最后一点净土。
可是楚怜也眼睁睁看着他变了。
起初他说过自己只是想让那些看轻自己的人打脸,他拉下了自己的兄弟姊妹,成了圈里的顶流、金字塔般的存在,到后来他开始触及一些黑色线,做了一些极恶的事。
悬崖边上走,脚下是尖刀。
掉下去,深渊万丈。
楚怜说过,其实他可以回头,收手,放弃那些。
不然他们只会越来越远,到最后形同陌路,可裴厌像迷失了,越来越唯我,到现在楚怜对他也没了最后一丝感情。
其实她很想把他拉回来,大概不行了,到现在他已经没有回头路。
楚怜这段叙述很短,没多久就说完了。
陈墨低眸看着地板,一字一句听着她这段过去。
这段不算过去的过去。
眼色,是不明显的暗。
他没吭声。
楚怜道:“这就是我从没对人说过的内心最深的事,是不是很单调,很无味。”
也不知道多久陈墨才找回自己,稍微动了动身子,本来曲着的腿直起。
“还成。”他说。
最起码,他本来不知道她和裴厌具体是怎么样的,现在知道了。
就是比起知道,他更希望自己还是不知道的好。
这种感觉不怎么好。
是他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对人提起过,以后也不会,你是唯一一个。”楚怜望着他,说:“也会是最后一个。”
“那我有一个问题。”
“?”
“你是准备跟他反目成仇了么,要不然,怎么会想收集他做过的事情。”
“不是。”
“所以。”
“你对他动心了。”
陈墨问这个问题最后一个字眼有极不明显的压紧。
他盯着楚怜。
像是怕她那张漂亮的唇里会吐出一个是字。
是,他确实有套话的嫌疑,试图拿自己不值钱的真诚换取另一个人的。
可这次不问,像她这样精明警惕的人,下次不会有机会从她嘴里知道了。
他太想知道这件事,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以至于他觉得自己再不问,他会疯——
“动心?”楚怜语气有些飘忽:“在这个圈子里可不能对一个人动心。可以试探、玩弄,就是不能把心给交出去了。”
“你知道这个圈子里的渣男有多少吗?”楚怜忽而笑,那双眼像潋滟着春光。
“太多了,大家都是玩咖,陈先生可能也是。”
“当然,我也是渣女。”
“玩弄人的渣女。”
“所以,就看谁玩得过谁了,也所以,别相信我。”
谈话结束,楚怜说完,要站直身进去。
她刚转身。
“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
光影下,男人抬起头看她,眼底多了些认真的冷意。
她不知道是不是冷意,确切来说,那是种很复杂,说不清的情绪,不知道他是何时酝酿的。
该怎么去形容呢?也许,像她看过的漫画?主角要黑化了,或者说,情绪最有波动的时候,仿佛下一秒就要翻脸。
可陈墨跟她有什么好翻脸的呢。
她对别人有没有动心,有没有喜欢过,于他又有什么。
她已经把她的经历告诉他了,这是仁至义尽。
楚怜思索,也不知道是在想一个假话还是真话。
“也许,曾经有过吧。”她说。
这就是她的答案。
楚怜进去了,外边只剩了陈墨孤身一人。
靠在那个阴影角落,身影瘦颀,就快和背景板融为一体的黑色。
他不再是最初那副玩笑嘴脸,低着头。
有人经过,喊了声阿陈,他置若罔闻,像是置于自己的世界,目光冷漠,像戾气。
可那种戾气又是对谁的,是他的本心,还是他本来真实的面目。
其他时候的他,不过是伪装?
别人噤了声,悻悻地走了。
陈墨像才醒似的抬手要把烟搁到嘴里,忽而发觉,烟头早已被他碾磨得不成样子,满手掌的烟灰。
她只是一句,却被他衍生出无数想法。
也许有过是什么意思?
也许喜欢过,也许动过情。
还是说,也许爱过他。
他快要被这数不尽的想法给杀死。
陈墨再见到她以后想过很多她这些年的生活,她是怎么样的,会做些什么,可能她会受过别人欺负,也可能过得很好,做了圈子里的一把手,被人讨好,可能不记得他了,可能、可能……
太多可能了。
他都能接受。
唯独到此刻才独独记起一个,也是最致命的一个。
如果,她爱上了别人呢?
在他以为她死的这些年,她爱上了别人,对别人动了情,或是其他。
她明明说过只会爱他一个人,明明说过这辈子只会陪在他身边,她骗人,她到了别人身边,她忘了他,却还能如此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