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瞧了瞧表情慌张,满眼狼狈的小姑娘,心生怜惜,点点头答应了。
豆蔻被哥哥牵着手从大殿离开的时候,目光错乱中和九岁傅珞灵的目光对上了,小少年想起小公主刚才结结巴巴地说喜欢他的样子,不由对她礼貌地点头笑了。
豆蔻大眼睛错愕了一下挠了挠头。
正好这一幕被转身过来的哥哥看见了。
谢元祐只觉胸腔中生起了一股郁燥烦闷之感,只想尽快将妹妹带离这里。
因为豆蔻被太子匆忙拉走,皇帝来不及指婚,小窦氏一直有些遗憾。
太子一直是小窦氏处心积虑想要废掉的,但是经过一些事,她发现这个十几岁的少年不但比她想象的心思深沉难以对付,就连皇帝对太子的态度,她也有些看不准了。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太子对这个没有母亲的庶妹,看起来感情不一般,并非单纯地利用这个会使巫蛊的庶妹。又兴许是,太子如今所做一切都是为了牢牢把握住这个庶妹,使她日后心甘情愿为他做事,也未能知,毕竟太子心思深沉得可怕。
但她觉得,她可以从十一公主这里先安一个钉子,日后如若真的发生什么,起码她得有掣肘的可能。
太子被幽禁东宫的事,早前已在京畿之地传开,侯爵贵户间无人不知。
一时间,京内站太子的官爵家眷在京中的地位陡然矮掉了一截。不少人甚至悄悄地朝小窦氏范围的势力围靠,纷纷拥护起五皇子。
京城京郊芜山一带,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奇峰,独立于芜山群中间,名叫独孤山。
独孤山山顶的路崎岖,一般人只能及山腰处,山顶入云的地方无人能至。所以也没人得知,山顶顶尖之处住了位奇怪的老头,那老头有时会伪装成别的人,到山腰的佛寺偷供品吃。那座佛寺平日贵人来得多,于是,他便掌握了不少皇室事情。
近日京内流传至广的,有关于太子殿下为拥护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庶妹,从而被贬职软禁的事,自然也落到老头耳中。
老头嚼着供品听人议论着,一边自言自语:“那个妖精小公主,不该是月姬的女儿吧?”
而在佛寺寺院角落一处偏僻静谧的院落,有一队穿着不凡,一看就是贵户人家的家仆,带了好些日用之物前来敲门,在这古朴素净的院落中,衬得有些格格不入。
“老夫人,今日是您的寿诞,主家知道您喜静,不欲叨扰,故只是差遣奴等来给老夫人送些日用之物,顺便带了厨子来给老夫人做寿面。”
身穿素色伽蓝褂,一头银丝束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老妇人,正在院里打坐敲着木鱼,等来人走近了,才慢慢放下敲锤,语气冷沉道:“这么多人上来,又是厨子又是抬礼的,还说不是叨扰?”
领头的家奴愣了愣,只得垂头下礼,不敢多言。
老人让随身的婆子从那大堆物中挑拣了必备的一些简朴的日用之物,就斥令那些人将东西抬下山了,连煮寿面的厨子也没有留。
家奴顿住,急急道:“老夫人,这些您都不要,但是...那边那个小匣子装的,请您留下。”
老夫人看了一眼家奴说的那个木质小匣,那是用一个颇为简单的素木小匣,木质并非太高档,也并非太差的白松木,表面没有任何装饰和雕刻,显得过于朴素了。但却是老人喜好的格调。
“谁送来的?”老人用她那枯枝般嶙峋却看出早年不失保养的手,轻轻抚挲匣面。
家奴又是一愣,“还...还能是谁,自然是舅老爷知道老夫人您喜欢,才弄来送您的。”
“不。”老人打开匣子,把里头的一个用红色络子结成的复杂寿结取了出来,“那家伙可没有那么巧的手,和那么细的心。”
“只有我的棠儿,”老人老得浊黄的眼睛里盈出了一滴泪,“只有我死去的棠儿,以前每年在我生辰,都会亲自为我打一个这种寿结...”
东宫里,谢元祐坐在梓树下轻抚琴弦,明明平时爽利轻快的指法,今日却格外冗沉,豆蔻规规矩矩地跽坐倚在一旁听看。
刚开始豆蔻还能认认真真听,看哥哥每一指的落下,都费劲儿往脑子里记,可没多久,听着听着,安静摆在膝盖处的小手首先开始不安分地溜了下去,摩挲路经树根的甲壳虫。
玩着玩着,坐得酸累的双腿也开始放松,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着,眼神儿也开始四处张望了。
正值炎夏,豆蔻小院里的处处投下一片令眼底舒适清凉的绿意,有粉蝴蝶在期间追逐飞舞,墙角边用大缸养了一缸缸粉色的荷花,有小青蛙从荷叶间穿跳,带起晶莹水珠,发出呱呱鸣唱。
小豆蔻的心早已被周围的景带得发散开了。
谢元祐老早就注意到小家伙分神心不在焉,但他没有停下指尖的动作,干脆给她演练起了另一首曲子。
泠泠的琴音响起,似流水,似轻风扯动云絮,给这夏日添了凉意。
豆蔻一颗闹腾鲜活的心脏,也随着弦声舞动了起来,伸出指尖靠在哥哥身边逗弄迷途飞来的花蝴蝶。
见蝴蝶成双成对停在自己萝卜似的小手指上,忍住要喜悦喊出来的冲动,缓缓地带着蝴蝶站起,来到哥哥半束半披的墨发上,把蝴蝶放到哥哥头顶,开始歪着脑袋左右观赏哥哥发顶的蝴蝶“簪饰”。
随后,小家伙似乎是玩兄长的头发玩厌了,小短腿站累了,哥哥满头的小辫子还没拆,就倒在兄长的膝盖上像蠕虫一样扭动身子。
见哥哥继续抚琴不理她,小家伙愈加肆无忌惮,开始玩兄长腰间的绦带,每拨弄一下就掀开眼皮看一下哥哥,发现哥哥注意到她时,她就毫不吝啬给个明媚的笑脸。
玩着玩着,好几个红色造型复杂的绳结从哥哥怀里掉了出来。
小家伙拿过绳结眼睛一亮,“哥哥!哥哥!这什么好漂亮呀,是哥哥编的吗?”
谢元祐的琴声停了下来,看着小家伙手里鲜艳的寿字结愣了一愣。
“这些都是编坏了的。”他声音冷清地道。
“编坏了也这么好看呀?哥哥太厉害了!是谁教你编的呀?”小家伙倒在他怀里拿着绳结一晃一晃的,小脸兴奋。
“是...我母亲。”谢元祐突然滞了一下道。
“哥哥的母亲...”小家伙不再玩闹,将身子坐正,拿着绳结若有所思起来。
谢元祐突然意识过来,豆蔻的母亲早已在她生下来那会就不在了,如今就连大面大鼓也烧毁掉,现在的那个是他按照在寒月宫当过差的两名宫女口中听来,再加以重做的。
“豆蔻...”他刚要斟酌着言辞抚慰她,就见小家伙突然露出春花般的笑颜:
“哥哥的母亲,那不也是我母亲吗?我是哥哥的妹妹呀...”
谢元祐喉间一窒,“嗯...对,是的,也是你母亲。”
“我们的母亲...”豆蔻往小胸脯前贴紧那几个绳结,靠在兄长的怀里望着蔚蓝的天边,投映出蓝天白云的剔透眼珠里满是好奇,“我们的母亲长什么样子的呢?她...漂亮吗?”
谢元祐回想起记忆中那抹圣洁纤瘦的身影,已经不甚清晰了。无论在她面前站着的是卑贱的乞丐还是微不足道的蝼蚁,又或是曾经犯过恶伤害过她,如今痛改向善的恶人,她都能以一副慈爱悲悯的胸怀来容括、包涵。
威严而不失慈善,干练而不失人情,民望颇高民心归向的她,存在便是要让宏光帝抓狂感到地位岌岌可危的存在。
那样的她...应该不会,和其他人一样,后悔他的出生吧?
太子心里面指的其他人,就是小时候疼爱过他的外祖母和邢姓舅公家的人。
外祖母原本是开国老元勋邢家的嫡女,嫁给了当时在朝中仍未举足轻重的窦家,后来窦氏一族凭借老夫人娘家的关系,加之老夫人之女贵为一国皇后的关系,跻身成了朝政举足轻重的权贵。
可元皇后大窦氏在早年黄河水发的水难中甍后,家里一个姨娘所生的庶妹怀着四个月的身孕被皇帝钦点为后。
庶出的身份不配为后,窦氏一族为了保住在朝中的地位,不得不劝窦老夫人将小窦氏记在自己膝下为嫡。
可老夫人拒绝了。反倒放下和离书一封给窦公,从此与窦家再无瓜葛。
窦公气坏了,不得已之下,为了让小窦氏成功继任为后,只好把小窦氏的生母提上来当妻。而窦老夫人从此躲进深山里青灯礼佛,为亡女吃斋一辈子。
“殿下!殿下!”魏舂抱着一个木匣匆匆跑了进来,当当即他就愣住了。他看见太子头上用一条绶带绑成个可笑的蝴蝶,发鬓上满是小辫子,腰间的绦带也编着辫子,怀里还抱了一个睡熟的娃。
“殿...殿下...您头上...”
“嘘!”谢元祐皱眉朝他作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察觉自己头上的异样也并不在意,只朝他冷冷地投来一眼,止住了魏舂的喊叫。然后轻轻将怀里睡熟的家伙放到树荫下,这才站起走到魏舂身边,声音有些难以察觉的忐忑:“外祖母...她老人家可还好?”
第29章 小傻子
魏舂默了默, 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抱着的木匣不由自主往袖内藏,点点头道:“好...老夫人身子还硬朗着, 只是可能终日吃斋,看上去老态了不少。”
谢元祐盯了盯魏舂抱在怀里那个被退回来的木匣,眼皮没掀语气平淡道:“外祖母把寿辰礼退回来了?”
魏舂呈上木匣,眼皮乱眨地点了点头。
谢元祐打开木匣,拎出里头那个练习了无数遍, 最后才挑选出最满意的那个寿字结。
他知道自己没有母后编得好,也学不来母后那样体贴, 会说软话哄外祖母高兴。但他已经尽力了, 这些年来,每年他都是亲自准备了寿辰礼,然后半夜偷闯进去静悄悄放在外祖母的床头。
只是今年他被软禁了, 不能亲自去, 所以才让魏舂将礼物藏进舅公家的寿礼里,打算代替母后给外祖母准备生辰礼。
“殿下, 老夫人知道这些年的寿字结乃殿下所为, 然后...”魏舂看着太子并无什么表情的脸,有些担忧道。
谢元祐随手将手里那个被剪子剪得破烂的寿字结扔到魏舂手里, 淡淡说了声“坏了扔了吧”就转身离去了。
夜里做梦,谢元祐一会儿梦到窦老夫人坐在他床边,抓起他亲手编织的寿字结,逐个逐个用剪子剪得粉碎,嘴里还骂他这个克母的大不孝,竟敢编寿结给她,那是在折她的寿。
一会儿又梦见儿时, 父皇要将刚一岁,还在蹒跚走路的他送出宫,放到深山里头让和尚养着。那时还是个屁点大孩童的他隐忍着泪,走路踉跄了一下扑倒母亲跟前,咬着下唇紧紧拉住了母亲的手不放。
元皇后窦若棠摸摸自己连话都说不完整一句的幼儿,听明白大人的话也不敢大哭闹,只是忍着泪默默攥紧母亲的手,内心的不安和惶恐可想而知。
她不忍心,于是轻轻抱起一岁的儿子。
“皇上,卦象一事,算错了也是常有之事,倘若只是算错,让吾儿离了宫,吾儿这才刚满周岁,臣妾不忍啊。”
皇上还想劝皇后,可皇后笑着捏了捏儿子胖乎的肉手道:“妾不是个信命的人,无妨,陛下不用说了,妾不会同意的。”
最后谢元祐留了下来,可四岁那年,沉寂了一段时期的黄河水又发了,母后真的就被他给“克”没了。
外祖母邢氏原先心疼女儿辛苦生下他,以前女儿在生时对他这个外孙也算疼爱,向来不喜宫中复杂的她经常会穿上诰命服,就为了给小外孙送从外头搜罗得来的小玩意。
母后甍后,外祖母也穿着诰命妇来看他了,只是,她用拄着拐杖兜头指向四岁的小太子,老人的眼都红了:“当初不该留你的!就不该留你的!是你...是你克死了我的棠儿...”
“棠儿哇...”紧接着,老人委顿在地,哭声之悲怆在殿内回荡,柱子都在微微发颤,经年了谢元祐依旧记得清楚,那一刻有多么让人感到绝望和失重。
“你母后临死前,该是后悔的吧,后悔当初没把你送出宫,要不然她不会死的。”
“你怎么能那么自私呢?明知棠儿见不得你哭,你高高兴兴跟乳娘出宫好了,你不过是换一个地方活,可你母后却要因此丢了性命!!”
“这世上,再不会有什么人喜爱你,包括你的外祖母和舅公一家,会后悔曾经对你的疼爱,外祖父一家会怨恨因为你而使窦氏一族失去了一个能母仪天下的皇后,皇上巴不得将你位置给换下来,就连你的母后,也会后悔当初将你生下...”
“倘若我当初生下的人不是稚儿,而是别的孩子,那该多好。”最后,母后年轻的脸庞出现在梦中,用温柔的眼睛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对他说出这句话,
“稚儿,你害死母后了!”
谢元祐在大汗淋漓中不断地抽搐着,在床上翻滚。
伺夜的宦官连忙去叫人。
魏舂让看守东宫的侍卫去将宫医叫来的时候,太子殿下已经从床榻上滚落下来,伏在地上止不住地呕吐,旁边蹲了几个想把太子扶起,和清理秽物的宫人。
“殿下!殿下!您如今感觉如何了?”魏舂紧张地试图抱起地上的少年道。
谢元祐却恍若未闻一样,眼睛紧闭着,脸色苍白,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几句话。
“公主!您醒醒!殿下好像不好了!”夜里,小豆蔻的寝屋内,薛蕴儿故意支使开了入云等人,悄悄进来叫醒小家伙。
这段时间因着太子殿下的嘱咐,夜里不管他寝殿那边发生任何状况,都不能让小公主知道,免得扰乱小家伙的心神。
可薛蕴儿并另外几个秀女一起,被皇帝送到东宫来已经好段时间了,连太子的手指头都碰不上,于是她只好通过小公主,借机亲近太子。
今夜忽闻太子寝殿处的状况便是最佳时期,薛蕴儿拿起罩衣要帮小家伙穿,道:“公主别急,奴婢随你去。”
“蕴姐姐,你得留下。”豆蔻的小眉头都纠结成了一团,拉着蕴儿的手道:“入云姐姐她们不让我乱跑过去的,你得留下帮我瞒着。”
薛蕴儿有些为难,刚要拒绝,就看见手边的小家伙双手捏成雪球一样的小拳头,捏着她的手指轻轻地摇,“蕴姐姐,求你了...”
小家伙稚气一团的脸抬头望向她,眼睛里水润一团,看得人瞬间想要抱起来狠狠亲上一口。
“那...好的吧,公主可要小心别被发现了哦。”薛蕴儿最终还是被小家伙萌化,松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