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祐愣怔了一下,这才察觉到不对的地方。
感知力敏锐的他很快意识到一件荒唐的事:他这是...回到自己少年的时候去了吗?还是说,那些梦里颇为真实的过往,只是黄粱一梦般的存在?
可那些岁月的确很真实地在记忆当中,他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时他还在击退乌丸,和乌丸新任的大头领阿公差生死殊搏之际,突然收到消息说,皇妹豆蔻自请同驸马傅珞灵前往水患要害之处的祁县。
豆蔻此次冒着生命危险前往,其实是要替兄长谢元祐求情的。
早在谢元祐领兵攻打卷土重来频频在边境作乱,还变强了不少的乌丸之前,就曾经领皇命到祁县修筑黄河水坝了。
他对那一次的水坝修筑工作很有信心,认为至少五年之内,堤坝不会再被冲垮。
可谁知六月汛期一到,祁县还是犯了难。
皇帝收到祁县水难伤亡严重消息的时候,谢元祐已经远赴边境攻打乌丸了。
五皇子谢靖庭是继后小窦氏的亲儿,而谢元祐的生母,也就是元后,和这位五皇子的生母是嫡庶关系的姐妹,五皇子和自己的母亲小窦氏站同一立场,自幼就暗地里针对他这位皇兄,当时大好的机会,当然不免在皇帝面前添盐加醋地抹黑他。
甚至还说谢元祐是因为中饱私囊才会导致这次的水难。
皇帝听信了谗言,自然龙颜大怒,只待太子殿下班师回朝,届时乌丸一战若败,一同处置,若胜,则还能酌情处置。
其实那个时候远在天边的谢元祐已经掌握了谢靖庭诬陷他的证据了,根本无需皇妹豆蔻冒险去请罪。
但是那个笨蛋...
谢元祐得到这个消息,自然是打败了阿公差第一时间不班师回朝,而是直接领军浩浩荡荡横跨三县,来到祁县找那个被他一手养大却还是笨得可以的皇妹。
大梁朝历来对主帅领军的有个规定,在打败敌方后如若没有按依定的时间回朝述职,则会被降罪,这是皇帝预防手握兵权的臣子一个不小心将枪头对转的防范。
谢元祐此举自然又被小窦氏的群体和五皇子一个极好下手的机会。
但他没有在意,那时候他什么都不在意了,名、利、权、江山、甚至于他的性命,在他眼里,都没有皇妹豆蔻一人的性命重要。
所以他义无反顾地赶去祁县了。
可是,他自以为帮她千挑百选,一定会好好护她的夫婿,却在最重要的关头,选择了去决堤的另外一头保住更多的人,而掙开了皇妹豆蔻的手,把她扔在了原处。
而那个时候,洪水发来,谢元祐为了保住他们夫妻二人,早已经身先士卒领着一支兵率先在最险难的关要位置阻隔着,当时他和豆蔻就相隔一条堤坝,可以看得见她,却赶不及跑过去护她。
等洪水一发,是他的那个位置首先被冲垮,黄河水流湍急,他的骨头被冲裂溃散之际,亲眼看见傅珞灵转头扔下豆蔻的身影,而豆蔻则无暇伤心被夫婿放弃的事,反而望着他被河水吞咽掉的位置哭得撕心裂肺,歇斯底里。
最后他也没明白她张唇说的那几个字到底是什么,也听不见她为他哭泣的声音,一来是因为那滔天泛滥的水声实在是太大,仿佛雷霆在耳边轰炸一般,压根听不见外的声音了。
二来则是...皇妹豆蔻本来在幼时就被割掉声带,发不出声音...
他带着临死前看到景象的悲愤,然后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在这里了。
“魏舂,如今是什么年了?”
太子殿下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魏舂诧异地挠了下头,回复他:“回殿下,现在是泰宏十八年十一月初八。”
泰宏十八年,那就是说,现在回到了他十二岁。那年的他初次领兵试水,结果就大获全胜,将当时初次进犯大梁边境的乌丸击退了百里地。
他还记得,乌丸初次来犯的时候,大梁还因为要集中资源和兵力给西边的郭朗大将军,支持攻打大绥,所以对于乌丸,则有臣子提出乌丸那是小打小闹,想随便施舍些钱财大事化小。
这其中坚持这一政见的便有继后小窦氏的拥护者,大鸿胪白大人。
而谢元祐则坚持丝毫不肯退让,因为他觉得,今日你想大事化了,人家还以为你怕了他,往后只会变本加厉,最好的办法当然出兵攻打,让他们见识见识大梁的厉害。
但是当时能出战的大将几乎都调往西境了,人手明显不够,于是年仅十二岁没有任何实战经验的太子殿下只好主动请缨出战。
这期间太子和白大人还争执了好久,才勉强让皇帝答应。
幸亏他还不负所望,首次披战甲便大获全胜。
可是,他偷偷安插在白大人身边的探子却探到,白大人因为他打了胜仗的事倍感面上无光,地位受到挤压,加之来自继后小窦氏那边的压力,想出了泄密给乌丸,让他们短期内卷土重来的计谋,想以之绊倒谢元祐的地位。
太子殿下想收集证据,但是很可惜证据已经被白大人全部销毁。
因为惊动了他,白大人还打算加快行动,想尽快给乌丸泄密。
在这样的情况下,谢元祐没有办法,只能在他这个行动未开始之前使暗计杀了他。
而上辈子,谢元祐正是利用皇妹豆蔻当时寒月宫的传闻,来作为烟幕,将白大人杀掉。
可是,却间接害了小皇妹。
那会儿所有人都以为人是寒月宫那些妖怪杀害的,所以被人遗忘在寒月宫整整五载的小皇妹便遭了殃。
寒月宫被道士率领浩浩荡荡一支军踩了进去,将宫内的所有狗子杀掉,还挑掉了豆蔻的手筋,割断了她的声带。
当时始作俑者谢元祐偶尔路过,看见奄奄一息的小孩躺在国师剑下,因为一时泛起的内疚,让他顺手就拎走了皇妹豆蔻,从此将她养在了东宫。
但是...如若人生能够重来一遍,他当然不希望让豆蔻重新经历一遍这种痛苦。
他宁肯去想别的法子对付白大人,也不要让寒月宫因此遭殃。
“魏舂!白大人如今怎样了?”他急起来问道。
魏公公见殿下终于提到了正事,严肃起来,压低了声量,很得意地道:“奴才办事,殿下可放心,昨夜已经依照殿下的计划,完美进行。今早凌公公那边可忙坏了,皇后娘娘那边也急得冒烟呢。”
第3章 哥哥在
昨晚汪呜儿从后殿门偷偷挖掘的坑洞跑出去,其实是要找大汪最小的儿子,汪呜汪呜儿的。只是不料竟遇上凶恶的人类,她差点儿就被抓去了,还好大汪最后带领一众狗儿子狗孙子赶到救了她。
大汪是一只体型庞大的苍猊犬,它全身都是雪色厚重的毛,耳朵就藏在又厚又长的茸毛中耷拉着,低眉顺目的时候,看着十分和善,但要是像昨晚,她被人类抓住时,它瞪起眼睛龇起獠牙长嚎的时候,又感觉十分骇人。
汪呜汪呜儿最终还是没有找回来,大汪今天一天躲进长长的茅草丛中一言不发,就连她昨晚好不容易从人类那夺来的香甜暄软的饼子都不吃了。
“汪汪!”汪呜儿胸前挂着一个破布袋,手脚并用在雪色的老苍猊犬旁来回梭行。
苍猊犬把头搭在雪色的爪子前,看起来无精打采。它面前这个行为类狗的人类小小姑娘不时蹭擦着它,用黑脑袋往它腮边轻轻地蹭。
终于,苍猊犬还是耐不住她的撒娇,眯起眼卷出舌头往小小姑娘的额发上来回舔舐,像是把她当成自个的犊子般,护在怀里。
汪呜儿其实会像人一样走路,也知道自己其实不叫“汪呜儿”,而是叫“公主”的。
在她两岁的时候,这座被杂草遮漫得暗无天日的宫殿还不是这副模样,院里的草木虽然也没人打理,但还不至于长成这副鬼模样。
那时候这宫殿里还有两个照顾她的人类,就穿着昨晚她差点被抓的那人一样的服饰。
那两个人都叫她“公主”。
可那时候,仅两岁的她,刚学会踉踉跄跄用双脚直立走路,就经常被那两个人拿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鞭子抽打。
尤其在她们进出那道朱红的宫门,接触过外头的人,把食物端回来的时候,会打得更凶。
她们一边打一边骂,具体骂什么,她一个两岁的小姑娘也着实想不起来。
反正就是很气愤,在怨怪她的样子,仿佛这世上只要没有她存在,她们就能走出这座冷冰得不像人住的宫殿,可以日日不用面对那搁于高阁处的那面大鼓。
是了,她们好像都很怕高阁上那面大鼓。
可是她却对那面大鼓有种很特别的感情,说不上来,反正就像是她对大汪的感情一样吧。
那面大鼓的鼓面用两张很细腻光滑的皮革覆着,看上去像是很贵重。
可每当她们不管她,她一个小姑娘家家口里淌着口水衔住手指头,咿咿呀呀爬上高阁抚摸那面鼓被她们发现以后,她们就会怕得一整夜都睡不着,不过好像也不怎么敢打骂她了。
久而久之,一个两岁的小小姑娘自己琢磨出了不被打的法子。
就是半夜里自己爬上高阁尽情乐呵地拍打大鼓。
高阁上,大半夜里发出阵阵“咚咚咚”的鼓声,吓得那两个宫女生生瘦了一圈。
后来终于忍不住,在一次到时间出门拿粮食的时候,她们把屋里所有的食物都打包起来一并带走,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她们离开以后,朱红的漆木宫门底下便被人锯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仅够一个盘子进入,连她的脑袋都过不了。
外面会定时有人将食物放盘子里,然后从下头的口子塞进来。
然后大汪发现了,就会叼着盘子过来,喂她吃。
她就这么独自在这座被荒废的院子里,由大汪每日叼着吃食来喂养长大的。
可是随着时间的增长,大汪肚子里的崽子都生下来了,崽子又生崽子,渐渐院子就热闹起来。但是,食物也不够分了...
大汪会常常训斥那些挤着脑袋上前,想吃她碗里食物的狗崽子,它会耐心等她吃饱了,才捡剩下的给崽子吃。虽然她常常只吃一点,就假装饱了不吃,但崽子数量越来越多,那一点食物是再也不够分的了。
后来有的狗狗长大,就想出好的法子,就是把后殿门那儿刨掘出一个坑,然后狗狗们就能从那儿钻出去觅食了。
它们跑出去以后,一般也没找到什么好的吃食,往往都是些馊了的食物,大概是趁着人类不注意,偷偷从被遗弃的食物堆里偷拿的。
不过已经足够院子里的狗狗维持生活了。
可汪呜汪呜儿才生下来不足两个月,哪里足够应付外边那些凶恶的人呢?
汪呜儿她作为大姐姐的,最疼这个最小的弟弟了,虽然在狗狗们当中,她是最怕外边人类的那个,大概是有了儿时被鞭子打的记忆所以格外地怕。
所以昨夜其实也是她头一回溜出去,是鼓足了无数次的勇气,为了要带汪呜汪呜儿回来。
可还失败了,只带回一个饼子...
正当汪呜儿把身子一滚,滚进大汪毛茸茸的长毛里,昨夜的劳累使得长睫儿一扇一盍,快将闭上的时候,宫门口的方向突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把她吓得从原地蹦跳了起来。
好像是大门被什么东西一下撞开了,大门的方向弥漫开了一阵积沉已久的尘烟,在冬日的太阳底下仿佛给这座院子笼上一层轻纱。
汪呜儿并大汪还有众多兄弟姐妹一起,躲在茂密的草丛中窥看,不敢轻易走出去。
接下来,是一个身上套着奇怪衣服的男人,拿着一面锃亮锃亮的镜子,带领着身后黑压压一堆披亮甲的男人们进来。
那一堆男人看起来凶神恶煞的,跟灶台上贴着的那个长胡须男一样,杀气腾腾怪可怕的。
汪呜儿轻微“嘤”了一声,就一手搂过一只刚五个月大的狗狗,把它们护在怀里,钻进杂草堆深处了。
大汪见汪呜儿听话地带着汪汪呜和汪儿汪儿呜躲进草堆,只冒出一双大得惊人的葡萄眼在外,这才用后腿往汪呜儿处堆了一些泥土,自己则灵活地从繁草丛中梭行,一步步靠近那些人,打算伺机而动。
“国师,据闻洛姬死前怨气甚重,国师是否要先布阵清除邪祟?”有个戴着铁帽子,顶头有红缨的人过来问。
那个被唤“国师”的男人拿着他那面镜子照了好久,目光终是揪准了草堆边一只半截身体埋进草堆,半截身体冒出来的小苍猊。
就在男人正准备伸手拉出那只小苍猊的时候,大汪如出鞘的箭般冲了出去,一口咬住了男人的手。
男人吃痛一声,伸脚就踹了大汪一记,可大汪不依不挠,继续死死儿咬住他的手,不一会儿,草丛中躲藏的所有成年苍猊犬都一气儿冲了出去。
“用你们的箭射!!赶紧!把小公主找出来,要活捉!!”国师一边拔剑迎击四面八方扑来的大型苍猊犬,一边对身后的甲士下命令道。
“国师...我们不是要除妖的吗?”身后一个男人有些疑虑地冲到国师跟前,一面用盾牌为他挡住了一头正往他冲撞来的成年苍猊犬,一边卑躬道。
“开什么玩笑!”国师的表情阴狠起来,“我们今儿来的目的有三个,一是屠尽这宫殿中所有的野狗以绝后患,二是找出那妖女生的孩子,挑断她的手筋割掉她声带,以防止她像她妖母一样能下蛊咒,最后便是...”
“烧掉阁楼上那面鼓。”
国师的命令发放下去,一支队伍立马分成了三队,一队顶着盾牌漫过草堆去找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一队负责放箭追击满院子的野狗,还有一队已经爬上了阁楼。
这个时候,那只才两月大的淘气小奶犬汪呜汪呜儿不知从哪冒了回来,正梭行在箭镞之间。
“呼———汪汪!!”抱着小犬躲进草堆的汪呜儿一下子就瞧见了它。
她手脚并用扑了出去,想救小奶犬,就在这时,一支流箭朝她射了过来。
大汪一下子挺身挡在了她前头。
只听凄烈的“汪”一声,汪呜儿知道,大汪替她挡掉了利箭。
泪水渐渐延蔓过她有些脏兮的双颊。
“她就是小公主了!当年洛姬那妖女怀胎八月生下的就是她!赶紧把她抓住,割了她的声带!别让她有下蛊咒的时间!!”男人指着她大声命令道。
汪呜儿抬眼,越过大汪雪色高大的身影,看见一张巨大的网正铺天盖地朝她撒来,寒光毕露的箭镞已经架上了绷得紧紧的弓弦,对准了她的方向。
汪呜儿打自出生到现在,还是头一回看到那么多长得跟她相像的“同类”呢,殊不料,那些“同类”却是要来拿她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