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两个字是这么念的,那一刻豆蔻觉得,“哥哥”两字从傅珞灵口中念出时,简直动听极了。
她极力想发出这两个字的音,张大喉咙也只能发出一阵气音。
有时候她托着双腮静静地坐在台阶下,看着兄长从殿阶上走下,心里会想,若是她能甜甜地喊出一声“哥哥”,他会不会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可心里那么想着,谢元祐竟真的回头了。
他着一身暗底云纹绣蟒的冕袍,头戴九旒冠冕,走起路来的模样可有架势了。
这里头所有人都怕他,只有她不怕。
她这么想着,就被兄长牵了手拉起来。
他和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孤的云玉豆蔻,被你坐坏了。”
当时他身边的宫人神色都异常害怕,后来她才知道,那棵云玉豆蔻是太子辛辛苦苦从南境带回来的,据说太子九死一生之时,全靠这株花给他引路方向,所以他就带回来好生莳弄了。
南境水土毕竟与京城不同,云玉豆蔻不好养活,太子耗了不少心血,今年难得开花,却被她一不小心坐坏了。
但兄长后来并没有怪责她,还给她起了名字。
“孤的云玉豆蔻是你坐坏的,以后孤就叫你豆蔻。”
原来她这名字,是被他这样近乎霸道地敲定的。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让她记住自己坐坏了他的花,才故意起的名字。
自此以后,兄长与她的交流也慢慢多了起来。
一个是满肚子话说不出,一个是真的无话说,这样的两人待在一起的交流,便仅限于一个于案前读书写字,另外一个拉把小杌子坐旁边,孺慕地仰视着。
有时他也会执着她的手,闲来教她划拉几笔,但那个时候她年岁不小了,手腕也曾受过伤,虽然能勉强学会一些字,却总是划拉得歪歪扭扭。
她一直很遗憾,若是她能写得一手像兄长一样力透纸背、入木三分的字,那该多好,兄长一定会对她另眼相看的吧?
她虽然字写得歪歪扭扭的,一直分辨不出是什么字,但有两个字却写得颇为像样。
是傅珞灵教她念的那句:“哥哥”。
“哥哥...”在梦中,豆蔻流了不少泪,不停地喊着哥哥。
在梦里的时候,不管自己多么努力,但就是发不出“哥哥”这两个字的声音。
“哥哥!哥哥!哥哥!”豆蔻梦醒,浑身大汗地一把坐起,口中终于能畅快地喊出“哥哥”二字。
醒来她才发觉,自己竟又回到了东宫,手里抱紧的是仍在独孤山时,哥哥疑似要抛弃她,从而嘱人从东宫给她辛苦带出来的骨头。
“公主,您终于醒来了。”
她一醒来,就发现蕴儿、入云等人心焦地守在旁边伺候着。
“我怎么会在东宫?哥哥呢?”豆蔻急道。
蕴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垂下了头。
入云柔声道:“公主,您说的什么话呀?您打自初二开始,已经睡了六天六夜了,殿下还在朝殿上未回呢。”
豆蔻的眼睫眨了又眨,像飞速扑簌而起的蝶。
这一觉她感觉自己睡得格外悠长,以至于醒来时,许多东西都半梦半醒的,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豆蔻让人搬着小桌子坐在菱花窗前吹风,吹着风,看风将桌边用砚台压着的宣纸一角吹得哗啦啦响,抬手的笔尖往下滴了大滴的墨汁,将纸上的“哥哥”二字洇掉了一些。
她还在窗边发着呆,突然就听见了外头的吵闹声。
是管事周嬷嬷带着一群小宦官拼命拦阻外头人的声音。
“都说了敏尚公主还未醒来,宫医说了惊扰不得!你们赶紧出去!”
“这是太子殿下的地方,你们凭什么搜查!!小赵子,关门!放狗!”
豆蔻不知道,在她昏迷的期间,周嬷嬷带领着太子留下的侍卫和宦官,并东宫里一众狗子,已经成功吓退了多少批由皇后命来搜查的人。
最后是得了皇令而来的人,周嬷嬷终于不得拦阻了,只好忧心忡忡地进来禀话:“公主,他们要召您上殿面圣...”
豆蔻还在愣神呢,入云和蕴儿等人慌忙帮她套上了厚得连枪支都戳不穿的衣裳,入云还往她脸上抹了些白色的粉末,豆蔻凑铜镜里一瞧,啧,镜子里头病得脸色发白的人真是她吗。
入云在她耳边叮嘱了千万遍,豆蔻听得晕晕乎乎,最后都只能愣愣地不停点着头。
等她被轿子抬着到了文武殿,下轿子被宫人扶着的那下,她看见两旁衣着威严的文武百官看见她时,眉头一皱,腿脚不动声息地往远离她的方向挪移开半寸。
豆蔻遵着入云教她的那样,装作脚步虚浮,一步喘三息地走上大殿。
这座威武的殿堂,石狮铜柱环绕,殿前还搁了几个大鼎,与记忆中的一样。打自她六岁举行册封大典之后,就再也不曾踏足过这处了,然这里的一物一件,她竟然还记得如此清楚。
甚至那日大典举行到一半,那名发了疯执剑闯入,声称不能让她这妖物当公主的那名老臣,死前脸上狰狞,那情状还尤似昨日才刚发生完一样。
豆蔻对这座大殿没有分毫好感,可意识里却也懂得,许多事情,即便是厌恶也不得不踏一步。因为,那都是哥哥辛苦筹谋花费无数心血为她求来的。
刚来到大殿,豆蔻的脚步就顿住了,假装咳嗽的声音在看见哥哥面色比她抹了厚厚几层□□的脸还白,还有满身的腥血时,硬生掐断了。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梦里那个到哪里都一副尊贵高昂头颅的哥哥,此时竟像个阶下囚一般跪倒在血泊中,旁边还有一身诰命妇装的窦老夫人。
“陛下,绥人差点攻陷我越北城之时,于越堡行刺太子之人被我邢家军抓获,其人死前已经供出了国师。”
“国师与谁的关系甚密,老身就不多说了。今日来,老身只有几句话——”
窦老夫人手执龙头拐杖抖擞地站于朝堂,那柄龙头杖乃先帝御赐给功勋卓著功臣之物,便是当今皇帝,也得对此怀有敬畏。
“芜山之事,太子斩杀巫者立了功。太子乃老身嫡亲的外孙,太子此行老身颇为骄傲。因而,老身决定把邢家军送给朝廷。”
听到这句时,多年积压皇帝心头的乌云突然一下子拨云见日。
可随即窦老夫人又道:“老身会先将一半的权交由太子,待日后太子歼灭绥人归来,四海升平之时,老身再把另外一半的权交由朝廷掌管。”
老夫人此意,便是在抬举太子。
邢家军乃自先帝时期,随邢老将军开国的一大军队,当年邢老将军主动让贤帝位于先帝,主动俯首称臣,此后虽然不揽实权,但先帝也绝无收缴邢家军的道理。
自此之后,邢家军一直被当成邢家的私产养在境外。皇帝忌惮着这支军队,一直想找个理由收编,无奈这些年来邢家军一直守规矩,一步不曾踏足大梁境地,相反,还时常帮着大梁驱逐周边的匪盗,皇帝一直为找不到理由而头疼。
如今老夫人主动交出,还是给大梁的太子,让皇帝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但老夫人又说,只是给一半太子,等太子歼灭大绥,剩余的一半则上交朝堂。
老夫人此举,就又是在为大梁朝,为皇帝考虑了,并不让太子一人坐大。如此一来,皇帝反倒要仰仗太子之力,去帮他夺得这剩余一半的邢家军权呢。
“陛下,”窦老夫人摸了摸龙头杖,眯了眯眼,“您说如此,可好呀?”
第53章 孤的公主
皇帝凝神想了片刻, 他知道窦老夫人此意,是出在替大梁安稳的情况下,在储君之位上给太子加砝码的行为。
窦老夫人打自嫡女窦若棠死后, 一直潜伏起来不问世事已久了,就连之前太子被软禁东宫,储君之位一直岌岌可危,她都没有出现。
皇帝不知道为何她这次竟然出现了,还将如此重要的东西交托在太子身上。
皇帝若说好, 就能翘着手坐等太子帮他将邢家军赢回,但就相当于太子之位固若金汤, 再不可更改了。
可若说不好, 压了他多年的邢家军之事,始终像悬在颈项边不知何时会落下的一把刀...
这时皇帝将目光投向了豆蔻。
打自豆蔻六岁被软禁东宫以后,皇帝都甚少来看过她, 几年不见, 不承想这姑娘已经长得越发肖其母,出落得水灵娇嫩, 像是一朵即将含苞待放, 惹人遐想的倾城花,不出两年, 定会长得比起其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惊人美貌。
“含芷,听说你自大年初二开始,就病倒了,如今可有大碍?”
皇帝问完,豆蔻感觉哥哥和窦老夫人的目光都不动声色朝她投了过来,仿佛生怕她一开口就暴露了什么。
豆蔻整个人都是晕晕乎乎的,忘记了入云教她说的话, 呆在那儿,看着人影都隐有叠影,让人分辨不清,现在的到底是现实还是幻境。
“我...我怎么会说话了...”
豆蔻答非所问地说出这么句话。
谢元祐皱着眉,捂着满身的血孔,撑着起来朝豆蔻的方向低斥道:“豆蔻!圣殿上要如何回话,哥哥教过你,又忘了!”
情绪的波动令他身上扯裂得更痛,没多久他就表情痛苦地倒了下来。
“哥哥!哥哥!”豆蔻看见谢元祐倒下痛苦不已的表情时,下意识就朝他扑了过去,却把手尽然染红。
“哥哥!”豆蔻抱着满身鲜血的太子,哭着朝高坐庙堂的那人道:“求求你了!放过我哥哥吧!哥哥自己把私产全变卖掏出支援这次的工程,他自己咽糠而已!”
皇帝被豆蔻的话弄得稀里糊涂的。
可谢元祐却听懂了,并且看着豆蔻的神色一点点变深起来。
豆蔻口中所说的变卖私产,是上辈子改道黄河建坝时,因为朝廷拨下的银子被拥护谢靖庭和小窦氏的右党一派层层剥削了,等到达谢元祐手中时,已经不足以支撑这个工程。
当时情况危紧,谢元祐只得将东宫私产全部变卖,把这些年来建立功勋得到的赏赐全部拿出来支持当时的工程了。豆蔻还曾经见过他下命东宫上下陪他吃了三十多天的糠米,当时整个东宫,就只有豆蔻有香软的白米饭吃而已。
这不可能...她怎么会...上辈子那段痛苦的回忆...
谢元祐闭了闭眼,立马展臂揽住了意识混乱,还在边说边哭的豆蔻。
“豆蔻...没事了豆蔻!”谢元祐用力的抱着她,已经不再在意自己身上的血会不会将她染污了。
“你现在是谢含芷,再也不仅仅是豆蔻了。”谢元祐埋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着,渐渐地,她就安静了下来。
“父皇...”谢元祐面色越来越苍白难看了,却仍旧支撑起来道:“启禀父皇,含芷大病一场,一连睡了几天,儿臣没有照顾好妹妹,还出宫去了,是失责的兄长。恳请父皇让儿臣带她回去休息,她今日来此,恐怕被唤回不好的回忆,受到惊吓了。”
谢元祐提起这个受惊吓,皇上突然想起来在敏尚公主六岁行册封大典之时,有失去理智的臣子在殿上挟持了她死谏的事。
皇帝点了点头,挥手准予了。
太子正要抱着豆蔻被众人搀扶着离去,还未离开大殿一步,就听外祖母语气坚持地再度逼问:“陛下,老身的问题,您还未给老身个答复呢,好,还是不好呢?”
庙堂上的圣人无奈长叹,轻点了一下头,“好。”
回到东宫,豆蔻安静地坐在一把小杌子上,看着宫人从屏风里头端出一盆又一盆血水,他呆呆地看着。
刚才哥哥在大殿之上在她耳边说的那句话,竟然让她有了很深很深的触动。
是什么呢?
豆蔻似乎记得,自己一直以来,就是没有名字的,只因坐坏了兄长的云玉豆蔻,才得了一小名。
她隐约记得,她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当时除了哥哥和东宫的宫人外,旁的人都是可以任意消遣她的。
那时候她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哑巴,没有被禁足在东宫,宫里举行家宴的时候,她也是可以跟着去的。
只不过旁的公主皇子都有御赐邀函,她连大名都没有上,都是皇后派个嬷嬷前去,颐指气使地点了点她,“你,今日正栾殿设宴,娘娘让你给十一公主作陪。”
没错,那时的十一公主并不是她,而是闵贵人所生的比她年幼五岁的公主。
她这么一个是公主却一直没得皇上正式认可的公主,身份极其尴尬,她甚至每次参加家宴都能听见不少贵女在背后偷偷地嘲笑她。
偏偏她每一次都不拒绝参加。
因为来参宴了就能多一个看见兄长的机会,平时兄长都太忙了,很少机会能看得见他。
那次皇后让她给十岁的十一公主作陪,其实是想让她给十一公主挡掉成亲王世子的桃花。
皇后有意让闵贵人的公主及笄后与大绥的太子联姻,可惜成亲王世子在某次宴会却看中了才十岁的十一公主。
绥人和世子都不是皇后能轻易得罪的人,所以她选择让长得比十一公主还美的豆蔻前去,想让她替十一公主挡掉世子这株桃花。
起初豆蔻一身素净衣裙安安静静待在十一公主身边时,世子果然就看中豆蔻了。
可惜当时颢国公家的嫡女周霓裳也喜欢世子,几次见世子的目光都逗留在那个无名公主身上,她就坐不住了。
倘若世子喜欢的是她的表妹十一公主,她可能还会因为身份及不上默默让位。
可若是那个无名公主了...听说她是母狗抚养长大的,皇上也一直没有给她安名或者赐封,在这宫里仿佛是所有人都不待见的人物,连个綄衣裳的老宫女都能对她颐指气使。
更重要的是,她还是个哑巴。
啧!那样的人,凭啥世子看得见她而不是她?
周霓裳心下不忿,便挑了豆蔻上前与她比写诗作画了。
当时谢元祐被皇帝拉到一旁商议事情,就没有留意到那个角落。
豆蔻被人当面用手指指着,在“唰”一下子朝她投注过来的目光中,她不得不尴尬地从十一公主身旁站起,接受周霓裳的邀请。
可几乎每一个人按捺着笑等着看她出糗。
周霓裳在当时的贵女当中,称得上数一数二的才女,颢国公经常将这个闺女挂在口边,逢人就吹嘘称赞,傲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