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公公。”
听到朝烟的喊声,小欢喜愣了愣,连忙丢了木盆,手忙脚乱地把裤腿放下来,又把湿漉漉的脚塞进鞋履里,上来便笑:“姐姐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叫你看到我的傻样子了。”
朝烟看他连脚都来不及擦,便道:“不用急,慢慢来。凉水不擦干净,小心伤寒。”
小欢喜却掸了掸衣摆,说:“不碍事,我是粗人!姐姐有什么指教?”
朝烟说:“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想问问殿下的喜好,譬如吃食,熏香,衣服料子之类的,平时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在长信宫做事,总得把这些弄明白。”
“这我知道,姐姐来坐,我和你仔细说说。”小欢喜扯了一张板凳,就想开始讲课,“咱们殿下,嘴巴刁钻,不喜欢吃外头的膳食,只吃咱们宫里的。小厨房里的那位刘大厨,乃是皇上专程为咱们殿下找来的江南名厨,最擅做一道八宝蜜鸭子,殿下喜欢的不得了……”
两人在井边坐下了,小欢喜才起了个头,杂院外头就传来香秀的声音:“烟姑姑,您在这吗?”话音刚落,香秀圆润的脸盘就探了进来,眼底一股委屈劲头。
“这是怎么了?”朝烟问。
香秀甩着手走了过来,模样颇为气呼呼的。她在朝烟面前叉着腰站定了,道:“还能是什么呀!萍嬷嬷手底下那几个宫女,就知道给咱们添堵!姑姑不是叫我去看看早膳准备的如何了吗?我一去,才知道灶都没开呢!一会儿殿下起来了,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闻言,朝烟凝了凝眸,道:“岂有这种道理?带我过去。”
萍嬷嬷手底下有好几个小宫女,其中有个叫甘蜜的,平日里就帮管着小厨房。也不知她是耍了什么花招,一大清早,厨子就喊腹痛,也不进厨房了。香秀要去瞧瞧那腹痛的刘大厨,甘蜜便使劲地拦着。
一个厨子腹痛,算不了什么大事。可倘若换一个厨子来料理早膳,口味变了,魏王一尝便尝出来了。小欢喜也说,魏王嘴巴刁钻,只喜欢吃长信宫内的吃食。更何况,昨夜将魏王哄得早睡,今日他也必定会早醒,没法子将早膳推脱过去。
听着香秀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朝烟已经走到了小厨房前。果然,往日里已经开始摘菜洗菜的小厨房中,此刻空无一人,清清荡荡。
“烟姑姑,你怎么来了?”
就在朝烟打量着厨房内的冷落场景时,她忽而听到了一道娇甜的嗓音。扭头一看,原是个与香秀差不多年纪的宫女,脸上带着甜滋滋的笑,看起来很是乖巧可人。
香秀踮起脚尖,小声提醒:“就是她!叫做甘蜜的,平常负责管小厨房的杂事。她说一句话,刘厨子便称病躲进屋里,不肯出来了!”
“听说刘大厨身子不适,我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朝烟道,“倘若当真身体不便,那还是得请个大夫来瞧瞧。”
甘蜜人如其名,笑起来甜似一碗蜜,可她口中的话就不是那么的讨人喜欢了:“烟姑姑,您有所不知!咱们殿下一向来爱睡到午时。错过早膳,那也没什么的,何必再费神请大夫?让刘厨子自己躺一阵子,也就好了!恰好,您也乐得清闲,不用多管一桩事了。”
这话说的轻巧,的确,只要魏王只用午膳,那早膳做不做,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哪怕做了,最终也是上不了魏王的餐桌,撤下来给下人们分食。但若是当真因此偷懒,那便是坏了规矩,回头要追究了,便是朝烟这个掌事姑姑的错处。
甘蜜看似在帮她省事,实际上是在给朝烟添一桩把柄。
“殿下虽爱迟起,可这也不是小厨房懈怠的借口。”朝烟不理会甘蜜的说辞,依旧道,“快去看看刘厨子如何吧。”
闻言,甘蜜露出不解之色,懊恼道:“烟姑姑,你真是好不领情!殿下又不知道早膳未做,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你又何苦为难一个生了病的厨子呢!”
见甘蜜这么阻挠,朝烟心里也有了点数。她淡淡道:“刘厨子到底是不是病了,这也不好说,我要亲自去瞧瞧。”
说罢了,她便要朝刘厨子的屋子走去。
甘蜜急了,赶紧上来拦她——开玩笑呢!刘大厨子好端端的,人面红发光,精神百倍,正在屋里与副厨打牌。朝烟一进去,岂不是全露馅了?
今日他们厨房上的耍了这么一招,就是为了让朝烟顺水推舟,直接不再管这晨间的早膳,理所当然地偷偷懒。等过几日,萍嬷嬷再将此事捅到殿下面前,那就是朝烟懈怠不力,疏于职守了!
“你要拦我?”朝烟眼看着甘蜜堵在身前,眼神越发冷冽。
“烟姑姑,刘大厨在闹病呢,你这样进去,岂不是打搅了人家休息?虽然你是掌事姑姑,可咱们刘大厨子也是很得殿下信任的,岂能容你这般欺负!”甘蜜说的振振有词。
朝烟倒也不急着绕过她,而是朝香秀伸出了一只手,说:“香秀,把东西拿出来。”
“是。”香秀低眉应了,从袖中取出一支细细的藤条,恭敬地递给了朝烟。朝烟接过了,将这藤条轻轻地在手上拍,问甘蜜,“甘蜜,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甘蜜愣了愣,目光落在那支藤条上,身子登时一僵。
这么粗的藤条,是拿来抽人的吧?
“烟姑姑,你…你该不会是想…用这玩意儿来抽人吧?”甘蜜很是不可置信,“这可是长信宫呀!就算是萍嬷嬷,也不敢这么干!”
朝烟闻言,慢条斯理地晃着藤条,说:“我如何不敢了?我在太后娘娘身旁伺候了十多年,抽过的小丫头不说一百个,也有五十个。每月里拨来的新人,总有几个心眼坏的,非要抽一抽,才见乖巧。等我把人抽完了,殿下再要罚我,那也迟了。”
香秀也在一旁拱火,道:“甘蜜,你不知道,咱们烟姑姑拿藤条抽人的手艺,在寿康宫是出了名的厉害,连太后娘娘身旁的李姑姑都赞不绝口。只要抽五下,保准皮开肉绽呢!新来的小丫头,见了烟姑姑就腿软,怕的就是这藤条。”
甘蜜越听,面色越白,脚也忍不住后退一步。
她看着朝烟气定神闲的模样,心头狂跳起来。
这…这藤条,若是当真抽到自己身上,那岂不是得疼死了?!
萍嬷嬷来指使她和刘厨子时,只说朝烟是个哭哭啼啼的窝囊东西,很好对付!她也以为那朝烟是个软柿子,可以随意磋磨。谁知道朝烟竟然这么大来头,从前在太后娘娘身边专司管教?!
这与萍嬷嬷说的可不一样呀!!
只听朝烟又道:“这藤条抽人呢,也分火候。最下等是抽手,只会让手心肿起来,十天不散,不仅做不了活、要扣月银,就连给自己洗脸梳头都办不到。这中等的呢,是脱了裤子,在大伙儿面前抽屁股,如此一来,那就坐也坐不好,晚上也只能趴着睡觉。最上等的,则是——”
朝烟话没说完,甘蜜吞了口唾沫,苍白着脸问:“是什么?”
“抽脸蛋儿。”朝烟轻着嗓音说,“再如花似玉的脸,抽上两下,也就毁了。”
朝烟别的功夫没有,说起这吓人的鬼话,倒是有头有脸,煞有介事。
甘蜜身子一晃,不禁捂住了脸,手指缝里漏出几缕惊恐来。下一刻,她就让开了身子,道:“烟姑姑,您行行好,将藤条收起来。我这就去喊刘大厨子起身。”
第13章 怪罪
甘蜜畏惧藤条,最终还是老老实实把刘大厨子喊了出来。
刘厨子原本就是在装病,此刻一踏出屋来,额上冷汗涔涔,颇为心虚,捂着脑袋直装头疼,生怕被朝烟看出来他其实活蹦乱跳的很。
“烟姑姑,您来的巧…方才,我正头疼呢!您一来,我的头就好了!”刘厨子弓着背,对朝烟讨好道。
为了装的更像一些,他卖力地揉起了自己的太阳穴。
早先时候,萍嬷嬷领着甘蜜来找他说话,说这新来的掌事姑姑朝烟是寿康宫段太后的人,是太后派来专程盯着魏王的细作。刘厨子要在她手下做事,日后铁定会被克扣月银、压榨薄待。
总之,萍嬷嬷煞费口舌、天花乱坠地劝了一通,刘厨子便同意了甘蜜与萍嬷嬷的计划,打算一起合力将朝烟赶出长信宫去,以免日后月银也拿不着。
刘厨子倒是无所谓段太后与魏王殿下之间有什么小九九,可这银子俸例,那是绝对不能少的!
朝烟见刘厨子一个劲儿揉脑袋,便不咸不淡地问:“可我听说,刘厨子你是腹痛不适,这才进不了厨房干活的,怎么如今又变成头疼了?”
“……”刘厨子脸一红,登时想抽自己一个巴掌。
他太紧张了,情急之下,便忘了先前与甘蜜对过的口径,误将腹痛说成了头痛。如今说漏了嘴,心里很是忐忑。
但朝烟懂得见好就收,没有为难,只道:“快去办事儿吧。只要你们做事本分,我是不会为难你们的。有勤快利索的,还会向上头提一嘴儿,给你们涨涨月银。”
刘厨子闻言,松了口气。又听闻好好干活还能涨月银,他立刻将萍嬷嬷与甘蜜的耳朵风抛之脑后了,忙不迭道:“劳烦姑姑了!劳烦姑姑了!”
能涨月银,那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萍嬷嬷这老虔婆,不还总爱扣他的俸银吗?!要是这烟姑姑说话算话,那可比萍嬷嬷好多了!
这么一想,刘厨子用袖子拭了拭汗,一溜烟地领着几个副厨去干活了。
日头越升越高,小厨房里恢复了一片热腾,择菜、切菜、翻锅声,在厨房里热热闹闹地响了起来。朝烟没敢放心地走,一直守在厨房里盯着。等到汤膳都要出锅了,才离开了厨上。
人近了灶台,一旦站的久了,就难免沾染油烟气;从前在寿康宫时,李姑姑便教导她不可带着柴火味儿靠近主子,需得将自己收拾干净。由是,她回屋洗了面手,换了身干净衣裳,这才去了魏王的寝殿。
守在值上的是楼公公,他正眯着眼,望着檐上两只燕子发呆。今日又是个大晴天,正春的日光暖洋洋地落在人肩上。瞧见朝烟来了,小楼公公便笑道:“烟姑姑,您又来早了,殿下还未起身呢。”
小楼远不如他的师父欢喜能说会道、长袖善舞,说得多了,偶尔还会脸红一番,看起来是个不大能经事的腼腆性子。
“日头都这么高了,殿下还没醒?”朝烟有些困惑,“不应该呀,殿下昨夜睡得那么早,今晨也当醒得早才对。”
她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用那个书生贪杯与恶鬼拜堂成亲的故事将魏王哄睡了。怎么今天魏王又睡得这样迟?
小楼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心虚道:“我听师父说了,殿下他…昨夜确实是早睡,但只躺了半个时辰,便觉得酒兴十足,复又爬起来饮酒至夜半……”
朝烟听了,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是说,等我走了,殿下又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偷偷摸摸去喝酒了?”她问。
“……姑姑,您也不能说殿下是偷偷摸摸呀!殿下可是长信宫的主子,要喝酒,当然是…是光明正大的了……!”小楼捧着拂尘,很嗔怪地看她一眼。
朝烟简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她总觉得自己是个老妈子,追在顽劣的小少爷后头斗智斗勇。她每天催着八岁的小少爷早睡觉,少爷耐不住烦,便装睡;等她走了,被子一掀,又起来淘。
她瞪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小声道:“也不知殿下今年贵庚?”
小楼正儿八经道:“殿下今年二十又四。”
朝烟:“……谁问你这个了!”
小楼委屈得不行:“姑姑不是问我殿下多大么?我就说二十又四了。”
朝烟没话可说。这小楼公公虽然也在魏王跟前办事,可他看人眼色的功夫,与欢喜公公比起来可是天上地下。若说欢喜是个人精,那小楼便只是颗风里草,连人形都还没修出来呢!
正说着话,门后传来“哐当”的脆响。朝烟一听,知道魏王八成是迷迷糊糊地醒了,立刻对小楼道:“我进去吧。”
“姑姑,殿下估摸着是还要睡呢,要不然,就让我进去……”小楼有些怕朝烟干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来,苦心地拦她。
“嗯?”朝烟瞟了他一眼。
“……您进去吧。”小楼被她这一眼瞟得背后发凉,抱着拂尘缩到一旁去了。
朝烟没再理会小楼,推了殿门跨了进去。
窗扇都合着,晨光难入;烛火也燃尽了,照不亮幽深的宫宇。铜脚香炉里残着下半夜的熏香,炉嘴中的一缕白烟将散不散。殿宇深处,玉帐低垂,一道人影侧卧在锦衾之中。
朝烟在帘外驻足了片刻,安静地隔帘打量魏王的身影。他的睡相大概很是不好,将这床褥锦枕搅得一团乱。
隐约瞧见有人来了,床帷之中的魏王昏昏沉沉道:“弄点水来。”
朝烟应了声“是”,便去倒了杯温着的新茶,低身奉给半睡半醒的魏王。
魏王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伸手取茶杯,冷不防见到帐外侍奉的人乃是朝烟,登时吓了一跳,道:“怎、怎么是你啊?!朝烟,你怎么来了?本王…今日醒的,也不算迟啊?你该不会是来算账的吧?”
罢了,又嘀咕:“小楼怎么也不拦着你?”
朝烟将茶妥帖地递了过去。
魏王接过了,一边瞥她,一边将茶水灌入干渴的喉中。
朝烟立在床边,眉目清清淡淡的,问道:“听闻昨夜奴婢走后,殿下又小酌了几杯,直到夜半才睡。”
魏王呛住了。
他胡乱地把茶杯塞到朝烟的手里,咳嗽了几声,抬起头恼怒道:“谁!谁说漏嘴…谁胡说八道?!本王昨夜明明早早就睡了!”
语气之激烈,仿佛他被人戳到了脑门儿。
朝烟掏出干净的手帕,给他擦拭呛出的茶水,道:“殿下,人家也只是实话实说呀,您就别怪罪旁人了。下次您若当真想要饮酒,直说便罢,奴婢也不敢拦着您。您是主子,何苦为难自己呢?”
她的手势很柔和,拭罢了水渍,就将手帕叠起来,塞回了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