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的眸光胡乱晃了一阵,道:“总之,你别听别人胡说八道。本王昨夜可没喝酒。”
朝烟扫一眼地上东倒西歪的酒壶,沉默不言。
——殿下,您听听您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会信吗?
魏王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话骗不了人,面色有些不佳。思来想去,他对朝烟道:“朝烟,你也别生气。你来,你看着本王的脸。”
“……”朝烟有些不解,但是照做了,抬头望向了魏王的面孔。
他才睡醒,发丝凌乱地披散在肩上,一张脸带着懒懒的倦意;倘若目光不小心向下一扫,便会望见他大敞的衣襟下一片结实的胸膛。
“殿下?”朝烟见他安静,更是不解。
“你看着本王的脸,”魏王指了指自己的面颊,“看着这么好看的脸,你舍得怪罪本王吗?”
朝烟:……
舍得。
当然舍得。
第14章 兰霞
魏王为了自证“昨晚睡得早”,强打起眼皮,故作精神抖擞的样子从床上爬了起来,惊的守在门口的小楼公公眼珠子都要掉了——殿下从来惫懒,几时能这么勤快了?往好听里说,这可不是“起早贪黑”么?
朝烟见魏王起了身,也不戳破他,很配合地给他更衣洁面,又让小楼进殿来一起布膳。
魏王的胃口瞧着不怎么好,用筷子随随便便扒了几口,就全叫撤下了。
等到伺候罢了早膳,朝烟一退出殿宇,人不在魏王的视野内了,朝烟立刻瘫在椅上,喊小楼进来给他揉肩捶背。
“殿下,小的觉得,您偶尔早起,对身子也好。”小楼小心翼翼地给魏王揉肩,一边苦心孤诣地劝道,“烟姑姑的话虽然冒犯了您,可她瞧着,也像是为了您好,您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魏王眯着眼瘫着,没精打采地斥道:“你懂什么!去去,别被朝烟给带坏了!”
——要是他如朝烟所愿,每日勤快早起,也不贪酒,闲时读读书,做个正经人,那段太后与摄政王怕是立刻便要紧张起来,想着法子也要弄死他。
曾经的他已经在阴沟里栽过一次,他可不想再栽倒第二次。
“小楼,去给本王铺纸笔。”魏王使唤起小楼来,“好久没给舅舅写信了,他向来痛惜本王荒唐贪杯,怕我喝坏了身子。如此关切,怎么也得回信一二才好。也不知舅舅他在边关领兵,近况可好?”
小楼听了,有些纳闷。
段太后与魏王,毫无血缘关系。魏王的生母,乃是先帝元后殷氏。殷氏体弱,早早病故,先帝适才封了段氏为继后。
殷皇后有一兄长,名唤殷松柏,今年四十又六,乃是国之名将,已在边关领兵多年。他虽是魏王名义上的舅舅,可与魏王的关系却是冷如冰结。原因无他,这位殷将军乃是个暴烈刚毅的性子,只认人的品性,不认人的亲远。
魏王自小便顽劣荒唐,已令殷将军心生反感;后来魏王登上帝位,竟然突发奇想要扩营宫苑、增徭长役,更是令殷将军暴跳如雷。偏偏魏王也是个油盐不进的人,殷将军在上折中直言不讳,令魏王很不高兴,当庭将其斥骂,又与殷将军将梁子结的更深。
久而久之,舅侄俩便形同陌路了。但哪怕形同陌路了,他俩到底还是舅侄。段太后之所以终日对着长信宫虎视眈眈,有八成的理由便是为了这位不在京城却手握兵权的殷将军。
当初段太后伙同摄政王一起废掉魏王时,殷将军正被魏王气的血冲脑门、昏倒在床,卧病了足有一月。谁知道他如今身子好了,回过神来,会不会后悔?
“小楼,这封信,你得帮本王瞒着,决不可让朝烟知道。明白了?”魏王走到了桌案旁,伸了个懒腰,“要是传到了寿康宫,咱们可得一起死了……”
小楼与欢喜一样,从来都对魏王忠心耿耿,立刻应道:“是。”但他嘴上虽这么说,心底却很是困惑:殿下给殷将军写信,岂不是凑上去找骂?
须知道殷将军是个武人,他那粗暴脾气可不是人人都受得住的。殿下又一贯骄贵,在心里挨了骂,定然要气上一整天。到时候殿下不高兴,倒霉的还是长信宫的下人!
朝烟从殿上回来后,忙活了大半日,将长信宫的事都处置妥当了,便借口去内务府报备积存,去往了段太后的寿康宫。
她到底是段太后派来做事的,少不了要将自己的所见所闻都告知与段太后。所幸她见着的魏王,成日喝酒、胡作非为,根本不像是对皇帝有所威胁的模样,太后娘娘应当不会对那位魏王殿下如何。
她进了寿康宫门,抬眼便瞧见了庭中眼熟的寿松。找了几个小丫头一问,才知道段太后眼下正在小卧,不知何时会醒。于是,她索性便将复命的事儿先搁着,先去耳房找自己的妹妹兰霞。
朝烟之所以会答应段太后指派她去长信宫的命令,便是因为她那十四岁的异母妹兰霞被段太后掐在了手中。为了兰霞日后有条好路,她才放弃了出宫回家的机会,成了长信宫的掌事姑姑。
当初离开寿康宫时,朝烟走得急,没来得及与兰霞当面说话,只留了一封信。如今好不容易得了空,她还是想亲自与兰霞说上几句。
她算了算日子,今日兰霞午后应当空闲,便直接去了外院宫女的耳房。远远的,她便瞧见妹妹兰霞正坐在屋檐下熨棉纸。
兰霞将乌黑的发挽了个别致的髻,扎一朵细小的绢花,衣领上露出一段俏生生的雪白脖颈,很是动人。她虽才十四岁,但生的颇为秀丽娇美,在寿康宫一众非年迈即木讷的宫女里,她的容貌格外招摇飞扬。
不是朝烟吹嘘,她这小妹,就算当初还未入宫时,也是邻里中打听颇多的姑娘;只可惜后来,兰霞不知听了谁的胡话,说这宫中颇多富贵,便一门心思地扎进了宫里来,一打眼便到了如今。
“兰霞。”朝烟喊了她一声,“数日未见了,你可还好?”
兰霞扬起了头,见来人是朝烟,秀眉一挑,露出很不快的神情来:“姐姐,你终于舍得回来瞧我了?你高升了,怎么也不回头来帮帮我呢!”
朝烟听了,就道:“我哪里高升了?谁对你说的这闲话呢!”顿一顿,朝烟又上下打量着妹妹,见兰霞精神十足,面颊雪里泛红,显见活的很好,不像是被段太后为难的模样,一颗心便放了下来。
兰霞放下熨壶,撇着嘴,语气有些酸溜溜的:“你做了长信宫的掌事姑姑,那么大的威风,旁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她斜睨一阵朝烟,又小声说,“你升了掌事,怎么衣服打扮瞧起来还那么穷酸呢?”
朝烟有些无奈,道:“那也不是什么好活,如烫手山芋似的。……罢了,说了你也不明白。”然后,她不放心,又问道,“你在寿康宫一切可好吗?有没有人为难你?体己银子够不够用?”
兰霞别扭地拽了拽袖口,道:“处处都有人为难我,可这话说给姐姐,也没什么用!毕竟姐姐也从不爱帮我。”
今日的兰霞似乎脾气格外大,朝烟很是无可奈何。兰霞是家中幺女,被父亲宠着长大。进了宫后,虽说被管教的圆滑了一些,可那也是对着旁人圆滑谦逊;一旦到了朝烟这个亲姐姐的面前,便原形毕露,展现出在家中的脾气了。
眼下,兰霞便酸道:“皇上明明隔三差五就来寿康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但李姑姑偏偏不允许我们在那时出门去。这不是为难,是什么?好不容易能见一次皇上……”
“嘘!”朝烟连忙捂住了妹妹的嘴,轻声道,“这话不可乱说。”
第15章 赏赐
“嘘!这话不可乱说。”
兰霞被朝烟捂住了嘴,露出不快的神情,又挣了两下。但她也知道自己这话不能叫别人听着,终究是老实地闭嘴了。
朝烟这才松了手。
见妹妹还是闷红着脸的气恼模样,朝烟便小声劝道:“兰霞,你不可有那种念头。就算你见了皇上,又能怎样?这宫里不是什么好地方,迟早会把人闷坏的。等你再大些,我便向太后娘娘恳求恩典,放你出宫去。”
兰霞摩挲着手心,恼道:“既然宫里不是好地方,姐姐怎么还巴在这不走呢?”
朝烟冷了脸,道:“我若能出宫,早就出去了!谁又稀罕待在这里呢?”
见朝烟面色沉下来,兰霞的脸孔上立时泛起了委屈之色,口中涩涩道:“你又给我脸色看!我也不过是说了些实话,怎么姐姐还凶我呢?”罢了,便是一副盈盈欲哭的模样。
朝烟见她委委屈屈的样子,着实没办法,只得缓和了脸色,慢慢地劝。好说歹说,又往兰霞的手掌里塞了点碎银与一小把漂亮的桐木花梳,这才将兰霞哄好了。
说实话,朝烟不太擅对付兰霞。
两人虽是姐妹,可却是异母所生。朝烟进宫时,兰霞不过才两岁,姐妹二人又差了整整十岁,说是姊妹,却还有些母女的意思。朝烟受家中所托,要好好照顾这妹妹,也抹不开面子去凶她。
平日里,朝烟在小宫女们面前虽威风,但在兰霞这里,还是得软下脾气来哄着。要不是她当真疼爱这妹妹,也不会做这些费心不讨好的事了。
这边朝烟才将兰霞哄好了,那头李姑姑就来寻朝烟了。
兰霞素来畏惧李姑姑这位寿康宫掌事,李姑姑一来,兰霞立刻低头屈膝,摆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分毫不见了方才在朝烟面前的脾气。
李姑姑打量一眼兰霞,便对朝烟道:“朝烟,太后娘娘醒了,传你过去说话呢。”
朝烟点了点头,与妹妹吩咐道:“兰霞,好好做差事,姐姐今日就不久留了。”
朝烟与兰霞作别后,跟着李姑姑去了敷华堂。
敷华堂中瑞香袅袅,壁间落一副花鸟挂屏,翘头螺钿的案上供着金身小佛。段太后小睡刚起,正坐在榻间的紫檀垂花罩下,由着两个宫女给她穿鞋梳头。隔着一道珠帘,太后的身影显得很是遥远端庄。
“朝烟,你在长信宫的差事如何了?”段太后以手掩口,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回太后娘娘的话,差事倒算顺利,奴婢已从萍嬷嬷的手中取到了掌事令牌。只是奴婢在长信宫中时日尚短,尚不能服众。”朝烟蹲礼一下,恭敬回道。
“这也是常事。”太后挑眉道,“魏王身子可还康健?”
“魏王殿下无病无忧,不曾有患。”朝烟答,“只是殿下日夜酒醉,昼暮颠倒。长此以往,恐怕会酿出病害来。”
闻言,段太后讥讽一笑,道:“随他去!哀家若是拦着他,他还要委屈呢!倒不如随便他爱喝几杯喝几杯,省的私底下还埋汰哀家欺负人。”
“是。”朝烟低下了头。
客套话说罢了,段太后要问正事儿了。她扶了一下梳好的鬓发,懒懒抬眸扫一眼身旁的小宫女,道:“你们几个无关的,都下去歇着吧。”
几个小宫女应了声,低着头小步出去,还顺手将敷华堂的门扇合上了。于是,段太后的跟前只剩下了朝烟与李姑姑。
四下无人了,段太后垂眸望着朝烟,道:“说吧,那魏王有没有做什么多余之事?”
朝烟屏息,仔细回忆了一阵。这些天她在长信宫中所见到的魏王,荒唐可笑、不守规矩,全然不像是什么野心勃勃之人。于是,朝烟便道:“魏王殿下终日里只是玩乐。依奴婢所见,他倒是不曾做过什么多余的事。”
段太后道:“你适才到长信宫,他定然堤防着你。如今你这样觉得,日后可未必。这段时间盯紧了,过段时日再瞧瞧他的端倪。”
朝烟闻言,心思复杂。
她是段太后宫中老人,理应唯太后之命是瞻;可她想起魏王那晚与她讲起的废帝和宫女的故事,再想到魏王那悄然抚上她面庞的手,她竟生出了些许的怜悯。
——本是帝王之尊,却一朝被人赶下皇座,这已是受尽了屈辱。如今他一蹶不振,成日醉心享乐,太后娘娘何必再如此堤防呢?
可这话,朝烟却是说不得的。她也明白段太后慎重,且指不准那位魏王殿下当真有什么心思,只是她的眼力火候尚且不足,看不出来罢了。于是,朝烟低头道:“是。”
段太后又多问了她一些长信宫的事,这才悠悠闲闲地转开了话题,道:“兰霞年纪虽小,但倒是很懂事,人也乖乖巧巧的,哀家很喜欢。”
朝烟心下一松,道:“兰霞愚笨,能伺候太后娘娘已是福气。”
段太后笑呵呵道:“哪儿的话呢?哀家挺喜欢这小丫头。”罢了,又叫李姑姑赏赐了朝烟一些银钱,供她在长信宫上下打点,这才放朝烟出去了。
朝烟一走,李姑姑便沉下面色来,道:“太后娘娘,奴婢听闻那魏王殿下对朝烟颇为宽厚殷勤,似是有意拉拢。您瞧……”
“慌什么。”段太后拨弄着腕上的玉镯,语气不咸不淡,“不过一个宫女罢了!朝烟若想做下一个萍嬷嬷,哀家有的是法子叫人顶替了她。这世上神仙妖怪难找,可这宫里头想要出人头地的宫女,却满地都是。”
李姑姑点头:“娘娘说的是。”
朝烟离开寿康宫后,又去内务府走了一趟,这才姗姗地回了长信宫。这段时辰她不当值,本应是空闲的,谁知她一回长信宫,就看到小楼公公在前庭里乱转悠着。一看见她来了,便如看见救星似的,扑上来道:“烟姑姑,您总算回来了!殿下找您找的急呢。”
朝烟见状,有些诧异,问:“出了什么事?”
小楼摇头:“我也不知道,只听殿下喊您过去。”
朝烟说了声“知道了”,便直接向着魏王的寝殿去了。寝殿前守着欢喜,欢喜一见她到了,立时向殿里通传道:“殿下,朝烟来了。”
“还不叫你姐姐进来!”
魏王的嗓音从殿内传来,似乎有些薄怒。欢喜无端挨了怒火,露出一副可怜戚戚的表情,对朝烟巴巴道:“姐姐,您快进去吧。”
朝烟跨进了门槛,道:“奴婢见过殿下。”
寝殿里点着淡木香,气味清幽。魏王原本翘着脚倚在案后,扬手翻着一本杂书。一见她进来了,立刻放下了手里的书,道:“朝烟!本王有东西要给你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