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烟看了一眼掌心,道:“奴婢失仪,这就告退。”
待朝烟小步退出去了,萍嬷嬷也正想走。魏王却又喊住了她:“萍嬷嬷。”
“殿下…还有何吩咐?”萍嬷嬷满面虚汗。
魏王眯了眯眼,打量着她,道:“虽说只是个感觉,但本王总觉得,朝烟不大喜欢你呢。”
萍嬷嬷有些诧异,心底嘟囔了一句“可不是么”。她与朝烟都想要掌事令牌,能和睦相处才奇怪呢!
却听魏王道:“这宫里已经有朝烟了,就不需要你了。萍嬷嬷,收拾收拾,挪个地儿吧?”
第19章 信赖
朝烟好不容易将手上的墨渍洗干净了,回到前庭时,恰巧看见小楼等几个公公正拘着甘蜜,将她向外赶去。
天阴阴的,一片灰蒙蒙模样,四下里泛着一股潮意。朝烟没有急着回到魏王跟前,而是驻足眯眼多看了一阵子。
甘蜜从前是小管事,此刻自也是不甘心就这样被赶出去。她甩着肩臂,竭力地挣扎着,声音掐得尖细,丝毫没有往日的清甜。
“好端端的,凭什么把我赶出去?让我见萍嬷嬷……”
小楼揣着拂尘,在旁苦口婆心道:“甘蜜姑娘,这回可是萍嬷嬷特地指认了,说你有意陷害烟姑姑,这才惹得殿下大发脾气呢。”
甘蜜愣了愣,面色顿时恼得炸开:“萍嬷嬷?!竟然是她这个老虔婆在背后耍花招?!我苦心苦意地帮她,她竟背后捅我一刀!”
眼看甘蜜的嗓门越来越大,几如泼妇一般,浑然不见平日里讨喜模样,小楼生怕甘蜜的挣扎惊动了魏王,便劝道:“甘蜜姑娘,这是殿下亲自发的命令,您是留不下来啦!还是别挣了,省的伤着了自己……”
甘蜜正在气头上,闻言便将气都迁到了执命的小楼公公身上,怒斥道:“楼公公,想我平日待你也不薄,有什么好吃好喝都要捎你一份,你如今翻脸倒是快!”
小楼不擅言辞,被她逼得几乎失语,说不出话来,只是讪讪地揣着拂尘,催手下的小太监快点儿把人拉出去。
朝烟见甘蜜闹个不停,一直辱骂小楼,便上前一步,道:“甘蜜姑娘。”
原本正在死命挣扎的甘蜜瞧见朝烟来了,目光一转,立刻瞪向了她,怒哼道:“烟姑姑,你倒是好运气,竟然能让萍嬷嬷那老虔婆都倒向你那边!我可真是没想到!”
朝烟淡淡道:“世上哪有这么多好运之事?若你自己不曾做过亏心事,鬼又怎会敲上门?不过是你咎由自取罢了,与我和萍嬷嬷没什么干系。”
“你……”甘蜜愣了愣,想起自己设计陷害朝烟的事儿,怒不可遏道,“什么叫‘咎由自取’?!这宫里原本就是尔虞我诈,胜者为王!从上到下,谁不是如此!你出身寿康宫,在太后娘娘身旁十年,又岂会不知这个道理!还在这假装老好人,也不害臊!”
她的腌臜言语,叫朝烟有些不适地蹙了蹙眉。小楼见了,忙不迭对小太监说:“快快!还不快将甘蜜姑娘带走?省的回头殿下发火!”
甘蜜尚在骂骂咧咧,几个小太监已是合力将她拖走了。没一会儿,庭内就恢复了清静。
朝烟舒了口气,回到了魏王的殿上。
“朝烟见过殿下。”
她再度踏入殿中时,萍嬷嬷已不在了。这偌大的殿宇内,只余下她与魏王。她恭恭敬敬地蹲身一福,低眉顺目。
魏王原本正在逗弄笼中的鹦鹉,见她回来了,便道:“朝烟,本王已令那萍嬷嬷收拾收拾,去往别宫了。此后,这长信宫的掌事,是真真正正地只有你一人了。”
——此后,这长信宫的掌事,是真真正正地只有你一人了。
朝烟抬起头,纵是平日再面色清冷、不爱显山露水,此刻也不由流露出了几分惊诧色。
魏王竟主动将萍嬷嬷赶走,令她来执掌整个长信宫的庶务?
这…是何意?
她可是寿康宫的段太后亲自指派的人,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她是段太后的眼线。当真让她执掌全宫,岂不是将整个长信宫都置于段太后的眼皮之下?
莫非是魏王自恃光明正大、毫无阴私,浑然不怕段太后疑心,这才令她担当执掌全宫?可便是魏王当真光明正大、毫无阴私,那也不当如此。没有哪一位主子,会希望自己宫中的掌事竟是旁人的眼线的。
还是说,魏王另有什么阴谋,以退为进,在等着她跌入陷阱?
魏王看着朝烟诧异不定的面色,心底暗暗好笑。
方才他告知萍嬷嬷收拾收拾,挪腾个地儿之时,萍嬷嬷所流露出的神情,也是一般的诧异。这在长信宫独大已久的老掌事,极为不甘地劝道:“殿下,那朝烟可是段太后的人呀!若是叫她做了掌事,您岂不是成了案上鱼肉?”
彼时,魏王哼笑一声,道:“本王不在乎这些。”
萍嬷嬷的面色越发古怪,仿佛看到了什么荒唐至极之物。
此时此刻,魏王迎着朝烟诧异的面色,信然道:“朝烟,既然本王亲点你做掌事,那你决不可辜负本王的信赖。明白了?”
这话便如有千斤重似的,压得朝烟脊背沉沉。
她低下了头,口中道一声“奴婢明白”,但心底却有了丝丝缕缕的烦乱——
魏王似乎有意拉拢于她,可她又只能忠心于段太后。
若不然,留在寿康宫的妹妹兰霞,又当如何是好?
魏王却没有再追问更多了。他又懒洋洋地倚上了榻,半眯着眼打量朝烟,道:“朝烟,你来本王这里也有一段时日了,但本王却没怎么了解过你。不如就趁着今日,说说你为什么会来长信宫吧。”
朝烟微呼一口气,恭敬道:“回殿下的话。太后娘娘见长信宫缺人使唤,便点了奴婢来服侍您。”
“你可少骗我!”魏王说着,眉心一挑。他的容貌生的艳丽,这样懒懒地半卧着,乌黑的发散乱了一肩,袖如流云,依稀竟有玉髓之光华。“你都要二十五了,这是本该放出宫去的年纪。段太后让你来,你便当真愿意舍弃回家的机会,就这样来了?想必是有什么掣肘吧?听闻你有个妹妹在寿康宫呢……”
朝烟的心微微一跳。她没料到魏王已开始洞悉这些,忙语气淡然道:“殿下多虑了,奴婢是自愿来长信宫服侍的。”
“哦?”魏王哼笑一声,道,“自愿?为什么自愿?本王可不觉得这长信宫有什么好的,值当你眼巴巴往这里跑!”
“……”朝烟思虑了片刻,立刻道,“宫女年至二十五,确实应放出宫去。但朝烟家中相了一桩朝烟不愿之婚事。为了免于此事,朝烟适才恳求太后娘娘另按差使。恰巧长信宫缺人,朝烟便来了此处。”
魏王听闻此言,目光意味深长。
“原来,你还险些出宫嫁人了。”他喃喃念道,“可见这都是命,若多走一步,一切便都不同了。”顿了顿,魏王又打起兴致,问道,“你怎么就不愿嫁给人家了?”
朝烟有些犯难。
说实话,她只是这么随口一编罢了。家中确实给她相了亲事,但她也不知道那男子是什么模样、什么品性。魏王问她为什么不愿意嫁,她又哪里说得出一二三?
于是,她只好硬着头皮道:“听闻…那男子整日酗酒,不学无术。既不读书考功名,也不经商做生意,每日里就知道吃吃睡睡、耗费光阴。奴婢虽微贱,却也不愿委身于这等顽劣之徒,因此才想方设法免于这桩婚事。”
等硬着头皮说罢了,朝烟抬头一看,却发现魏王的面色很不好,隐隐像是山雨欲来的架势。
朝烟有些困惑。
魏王这是怎么了?她明明在说那不存在的未婚夫婿呢,他发的什么火?
她眼带困惑,魏王却越来越咬牙切齿。半晌后,魏王冷哼一声,道:“本王知道了!”
朝烟:?
魏王知道什么了?
“你快下去吧!”魏王一副不高兴的样子,道,“迟早让你知道本王的厉害……”
朝烟更不解了。
但殿下有命,她不得不从,道了一声“奴婢告退”,便从这玉殿之中退下了。
萍嬷嬷被赶出长信宫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阖宫上下人的耳中。晚上朝烟沐浴过后,回房便见得香秀无比兴奋的脸蛋。
“烟姑姑,咱们办完太后娘娘的事儿了!”香秀脱了鞋履,盘腿坐在床上,一边梳着头,一边高兴道,“萍嬷嬷被赶出了长信宫,那这差使也差不多成了一半儿了!”
见香秀高兴的早,朝烟叹了口气,道:“傻丫头,这活儿才算个开始呢。”
日后,她们二人还要留在这长信宫里,盯着魏王的一举一动,回禀给寿康宫的段太后。
天黑漆漆的,外头好似隐隐下起了雨,有细细的淅沥之响。朝烟听着窗外的春雨之声,忽而想起白日甘蜜被赶出去之前,朝她怒吼的那番话来——
“这宫里原本就是尔虞我诈,胜者为王!从上到下,谁不是如此!你出身寿康宫,在太后娘娘身旁十年,又岂会不知这个道理!在这假装老好人,也不害臊!”
其实甘蜜之言,也并没有什么错。
至少,她觉得她与魏王之间,如今定是尔虞我诈的。魏王令她做掌事姑姑,心思必然不单纯。保不准,这背后有什么阴谋。
“也不知道殿下怎么就答应将掌事之权当真交给我了?萍嬷嬷在他跟前的时日也不短,说赶走就赶走了。”朝烟喃喃自语,“真是奇怪。”
她只是自说自话,但香秀却听进了耳。香秀捏着梳子,思虑片刻,忽而郑重道:“烟姑姑,我知道了。”
“嗯?”朝烟诧异地回头看她,“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殿下为什么赶走萍嬷嬷,让姑姑你做掌事了。”香秀信誓旦旦道。
“……为什么?”朝烟颇有怀疑,她并不觉得傻乎乎的香秀能当真猜出个三六九来。
“也许…也许是因为……”香秀挤了挤眼睛,小声道,“魏王殿下,瞧上您了!”
朝烟:…………
“这绝无可能!胡说八道!不知羞耻!”
第20章 敲打
这春雨一下,就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起来,外头还在淅淅沥沥地下雨。从窗里望出去,便见得条条雨丝,在庭中檐下细细地织出一道珠帘来。天色晦暗,阴阴灰灰,但因春雨乃是好雨,是能润物抽芽的雨,因此倒也不讨人嫌。
萍嬷嬷被赶出了长信宫,掌事的权利便彻底落入了朝烟手中。她谨记段太后的话,在午后时寻了个空,托辞要去内务府上,悄然回了寿康宫复命。
寿康宫的敷华堂内支起了窗,雨丝打得窗外芭蕉沉沉如坠。段太后倚在案边,正在翻着宫账明细。她翘起的尾指上戴了一枚螺钿嵌玳瑁的护甲,上头的金丝流转出暗弱的光毫来。
“你的手脚倒是比哀家想的要利索多了。”段太后信手翻过一页账簿,眸也不抬,散漫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将萍嬷嬷给弄出了长信宫。”
朝烟道:“奴婢倒是不曾多做什么手脚,此事乃是魏王殿下主动为之。奴婢暗猜,兴许魏王殿下本就与那萍嬷嬷有些龃龉,因此才会趁机将她赶走。”
她这样说时,话语有轻顿。盖因她想起了昨晚在耳房中时,香秀那玩笑之语——“魏王殿下,瞧上您了!”
听听香秀这说的是什么话?!真是烦死人了。
朝烟压低了眉,面色不由紧凝。
段太后听罢了她的话,眯了眯眼,道:“魏王竟主动赶走了萍嬷嬷,让你做掌事?这可是一桩稀罕事。这魏王莫非是有什么算计不成?还是说……”段太后的嗓音一沉,眸光也锐利了些,“他想将你拉拢至手下?”
朝烟的心微微一跳,抿唇不敢擅答。
段太后这话说的有些尖锐,让她不知如何作答。若是魏王当真想拉拢她,那段太后日后也会疑心她是否背叛了寿康宫。如此一来,岂不麻烦?
思来想去,好一阵子,朝烟才道:“奴婢倒不这么觉得。奴婢猜,是那魏王殿下有什么后着在候着。”
在旁伺候的李姑姑适时地摆出一副严肃面孔来,对朝烟说:“朝烟,你可千万别因为这点儿小恩小惠,便觉得那魏王是什么好主子了。”
李姑姑的面上没了平日的和蔼,很有威严。
朝烟正想回话,一旁的段太后就放下了手中账簿,对李姑姑笑道:“说的什么话?朝烟跟着哀家的时日这样久,她是何等忠心,哀家能不知道?”说着,段太后又转向朝烟,“朝烟,你说是不是呀?”
朝烟微呼一口气,自知李姑姑与段太后的这出戏是做给自己瞧的,便忙垂头答道:“奴婢省得。朝烟定不会辜负太后娘娘所期。”
这样一唱一和、一红一白,不就是为了提醒她,莫要背叛寿康宫,莫要背叛段太后?
听她这样说,段太后满意地勾起笑唇,点了点头,又给李姑姑使个眼色。
李姑姑最明白自家主子的意思,立时苦口婆心地关切道:“朝烟,太后娘娘也是为你好。那魏王瞧着确实风流倜傥,人殷勤起来,怪能讨小姑娘家欢心的。可你要知道,他品性荒唐,从不将人命当回事。这样的人呀,你多少得小心。”
朝烟皱了皱眉,有些疑惑。
魏王荒唐,她一清二楚。可魏王不将人命当回事,又是说的哪一桩事?
像是明白她心中所惑,李姑姑压低了嗓音,偷偷摸摸与她道:“朝烟,那魏王的宫中可是出过许多桩人命官司的。咱们这般的宫女,在魏王的眼里不如草芥,想打想杀都是常理。你在长信宫中做事,也要小心着些,免得哪一日,魏王他……”话未说完,李姑姑便眯着眼收了声儿,眼中颇有深意。
朝烟的眉心一跳,心底泛开了一阵复杂之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