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帝与宫女——Miang
时间:2021-06-09 09:10:53

  ——魏王的宫中,出过许多桩人命?他将人命视作草芥,随意打杀?
  还有这样的事?
  朝烟心底微乱,面上却沉静如水,妥帖道:“谢过姑姑叮嘱,朝烟自会小心的。”
  段太后微微颔首,重新拿起了账簿,道:“朝烟,李姑姑也是关心你,你可别觉得她人老了,嫌弃她啰嗦。你到底是寿康宫的人,李姑姑肯定得多关心你一二。”
  “奴婢明白。”朝烟回答。
  一番回话,朝烟终于得以踏出敷华堂的门槛。檐外依旧在下着细细春雨,芭蕉叶上滑着雨珠,碧色如滴。朝烟立在石阶上,眼看着敷华堂的门在身后徐徐合上,心底略有杂乱。
  李姑姑说那番话,定是为了稳她的心神,让她不至于当真被魏王拉拢了,成了下一个萍嬷嬷。
  可这番话,是真是假?
  若那魏王当真是个草菅人命之徒,她定会打心底厌烦。宫女太监,命本微贱;可再微贱,那也是一条人命。
  这些事的真相,恐怕得等她自己去探寻了。她既不可全信段太后之辞,也不能对那魏王报以太多奢想。在这宫里,她能相信的,只有自己的眼睛。
  朝烟定了定神,撑了伞徐徐出了寿康宫,穿过了两道宫巷,回了魏王的长信宫中。
  雨已下了一夜多,细细密密的雨声最是催人困乏,阖宫的人都有些懒懒的,香秀亦是如此。朝烟摇醒了她,叮嘱香秀去打听李姑姑口中的“人命官司”是怎么一回事。这边才叮嘱罢,朝烟扭身走了未多久,迎面便遇上了魏王。
  他立在檐下,抬眼瞧着自屋顶上头落下的雨珠,一袭松烟色广袖锦袍,腰系金犀,一身的靡丽风流。他听闻朝烟的脚步声,目光不转,依旧盯着屋檐上头的雨串儿,口中懒洋洋道:“朝烟,你又去寿康宫探望妹妹了?”
  朝烟低身一礼,道:“是。”
  “下这么大的雨,还要去瞧她,可当真是姐妹情深啊。”魏王挑眉,转过了眸光来,“本王就不见得有这样的好兄弟。”
  朝烟皱了皱眉,心下却不这么觉得。其实皇上待魏王还算客气,不仅常常送赏赐来,前一回还请魏王过去吃茶下棋了。只不过魏王不怎么耐烦,还故意摆脸色给皇上身边的何公公看。
  想归想,朝烟嘴上却只老实解释道:“奴婢的妹妹近来身子小恙,奴婢心急,适才冒雨过去了。”
  “本王倒也没有怪责你的意思。你不在值上,去内务府时顺道看一眼妹妹,也算不了什么大错。”魏王哼笑一声,抬袖朝她勾了勾手,道,“进来吧,本王有话要与你说。”
  朝烟见他这么轻易地松了口,心底略感奇怪。
  没有哪个主子,会希望自家的宫女成日在外头没名目的乱转。若是没发现倒也罢了,既然知道了,怎的还会如此宽容?更何况,她去的还是段太后的寿康宫。
  要她说,这魏王一定有古怪。
  朝烟凝了神,跟着魏王跨入了玉殿的门槛之后。殿内一片清寂,毫无人声。她的鞋履一踏上那光可鉴人的方砖,心底便已涌上了一股不安的猜忌——
  这一回,魏王喊她过去,是想说什么?是想逼问她是否为段太后的线人?还是说,要借萍嬷嬷之事挟恩于她,将她拉拢至麾下?
  心中有千思百转,朝烟循着魏王的背影,向着玉殿的深处走去。途径榻边时,她又瞥见了魏王藏在枕下的那把匕首。蓦然间,朝烟的耳旁似乎又响起了李姑姑那番意味深长的话——
  “咱们这般的宫女,在魏王的眼里不如草芥,想打想杀都是常理。你在长信宫中做事,也要小心着些,免得哪一日,魏王他……”
  朝烟的心咚咚跳了起来。
  她定了定神,仰起头来,却见魏王依旧是一副懒洋洋的面孔,并看不出什么杀意来。他从来如此,玩世不恭,瞧什么都带戏谑,仿佛世间没什么值得他认真以待。此刻,他便身姿闲散地倚在书案后头,道:“朝烟,昨日本王帮你将萍嬷嬷赶走了。这事儿,你没忘吧?”
  朝烟心道一句“果然来了”,口中则说:“奴婢不敢忘记。”
  魏王挑眉一笑,道:“你不喜欢萍嬷嬷,本王便帮你将她赶走。本王待你这么好,你是不是得报答一番?”
  朝烟稳下心神来,道:“殿下乃堂堂魏王,朝烟则是一介宫婢。不知朝烟身上有何物,是能让殿下看的上眼的?”
  其实,她心中早已猜到了魏王会说什么。十有八.九,是要求她如萍嬷嬷一般舍弃段太后,成为他的人手。
  只听魏王道:“别怕,本王也不会为难你。本王所要之物,只有一件——你的墨宝。”
  ……
  等等?
  朝烟微微一愣,抬起了头,疑惑地问:“殿下的意思是,要奴婢…写字么?”
  魏王笑嘻嘻地点头,说:“是!本王要你手抄一首诗歌。怎么样,是不是很简单?”
  “是。”朝烟应了,心中却越发困惑了。
  魏王竟丝毫不问她与段太后的关系,也没有趁机敲打她不得背叛长信宫,而是要她写一副字?这算什么?
  但那头的魏王却已让开了座椅,道:“来,你坐这,照着这首诗抄就是了。本王给你磨墨。”说罢了,他当真撩起袖口,悠悠地将手搁到了砚台上。他的手腕修长漂亮,磨起墨来,也很是赏心悦目。
  虽说魏王让她坐他的椅子,可朝烟哪里当真敢坐?她只能起了身,立在书案前,又伸手提起了笔。耳旁的魏王正悠闲地说着话:“等你抄完了这首诗,本王就将它日日贴身带在身上,去哪儿都藏在袖子里,你看怎么样?”
  朝烟权当没听见,低头瞧了一眼魏王给她的诗本。这一看,她的面孔立刻僵住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竟然是一首表女子思慕焦恋之情的诗歌。
  魏王竟要她抄这样的一首诗,然后再将诗纸“日日贴身带在身上、去哪儿都藏在袖子里”——!!
  朝烟险些没气坏了。
  登时间,她便搁置了笔,不高兴抄了。
  魏王问:“怎么了?怎么把笔给放回去了?”
  朝烟:“殿下,忘了说了,奴婢不识字,也不会写字!”
 
 
第21章 写字
  “殿下,忘了说了,奴婢不识字,也不会写字!”
  啪嗒一声响,朝烟将笔搁了回去,板着脸,垂头立在了桌案旁,一副绝不动手抄诗的架势。
  魏王停下了磨墨的手,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来,道:“朝烟,你可知道,欺骗本王乃是大罪?你侍奉太后十年有余,又岂会不识字!若不然,怎么看账簿,怎么抄佛经?”
  这种问题,朝烟游刃有余:“回殿下的话,奴婢确实识几个大字,可也不是识所有的字。奴婢认得账簿二字,但却不知道这诗上的字是什么,抄起来,料想也只会闹笑话。”
  魏王眉头一挑,当即板下脸来,把墨磨一扔,道:“你就是故意气本王是吧?”
  “奴婢不敢。”朝烟恭恭敬敬地答,“奴婢才疏学浅,出身微贱,确实不曾学过几个字。”
  “你…”魏王眯眼瞧着她,好半晌后,冷哼一声,道,“那你别抄这首诗了!你会写什么字?自己的名字总会写吧!你写了自个儿的名字,本王带着,也是一样的。”
  朝烟有条不紊答道:“殿下,奴婢不精学问,自己的名字虽然认识,写来却别别扭扭的。不过,殿下若是要带着奴婢的字迹,奴婢也可写上两个最为擅长的字。”
  魏王蹙眉,心下暗觉得事情不简单。朝烟若有那么容易松口,那她就不是朝烟了。但他还是半信半疑道:“最擅长的两个字?你…写给本王瞧瞧。”
  朝烟应声说“是”,重新提起笔来。她俯下身,工工整整地落墨于纸上,一气呵成,娴熟地写下两个大字。待字成,她将墨迹吹干,将写有大字的纸递给了魏王,道:“殿下,请看。”
  魏王目光一垂,便瞧见纸上两个隽秀的大字:账簿。
  他嘴角一抽,一张俊俏的脸如吃了酸梅一般拧了起来。偏在这时,朝烟还恭敬道:“殿下若要将这张写有‘账簿’二字的纸随身带着,那奴婢荣幸之至……”
  “朝烟!”魏王恼起来,斥了一声她的名字。
  朝烟噤声了,低声一礼,道:“殿下息怒。”
  她低着头,额上几缕黑发柔软地垂散,露出下头黑白分明的眼;眼睫纤长,似小扇一般落下极淡的影。细嫩的耳垂下挂一对小小的圆珠。不是什么值钱的料子,但一摇一晃的却分外可爱。
  “……”他原本是想斥责她的——她竟敢戏弄他,这是何等的大罪?但他瞧着朝烟的模样,却又没法子把先前的话说出口了。片刻后,魏王道:“既然你不识字,那本王教你写。”
  朝烟没想到他竟未曾变脸发怒,反倒提出这样的要求来。但魏王到底是主,她只好低声应了:“殿下若不嫌弃奴婢愚笨,奴婢自是高兴之至。”
  魏王斜睨她一眼,不提笔,反倒走到了她的身后。正当朝烟不解于魏王的意图之时,他却伸出手来,掠过了她的肩臂,挟着她的手掌,握起了那支笔。
  “……殿下?”朝烟愣了愣,心跳的快了一拍。
  男子就这样靠在她身后,距离极近,只有寸毫之遥,淡淡的沈水香传入她的鼻尖。这显然是不合规矩的,她正欲开口劝说,魏王却已握着她的手,开始缓缓写字。
  “本王教你写三个字。”魏王道。
  手把手写字,难免不如本人亲自写一般流利。可饶是如此,魏王握着她所写出的字,竟还颇有刚正之气。
  第一个字,是燕。
  第二字是,是晚。
  第三个字,是逢。
  “这是本王的名字。”魏王写罢了这三个字,终于松开了手,道,“朝烟,你要记住了。无论是上辈子,还是下辈子,你都得把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里。”
  朝烟微愣,目光有些怔怔,手上隐隐似乎还传来魏王肌肤的温热。失神片刻,她才低头道:“奴婢谨从殿下吩咐。”
  燕晚逢,这是魏王的名讳。
  他竟然教自己写这三个字……真是好生奇怪。
  朝烟偷眼以余光望他,却见他只是专注地望着纸上的那三个字,不言不语。此刻,他不见了平日那懒散悠慢的玩世不恭之味,显露出几分正经徐然,眸中一片阒静,似眷山月,叫人忍不住多贪看了几眼。
  殿中安静片刻,魏王终于道:“好了!朝烟,本王用不着你,你先下去歇着。”罢了,眉毛一挑,很不高兴地说,“回去了,好好看书,认字!那首诗,本王回头还要你抄的!”
  朝烟一听,原本好不容易缓和的心思,又被他气得懊恼——说到底,魏王殿下还是要迫她抄那首“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这可真是不知羞耻!
  朝烟心底恼归恼,面上还是客客气气道:“奴婢告退。”旋即,便小步朝着殿外走去。
  朝烟低身退出后不久,欢喜公公就来了。他眼瞧着朝烟跨出门槛去,很殷勤道:“姐姐慢走。”罢了,欢喜公公才进了殿中,对魏王道,“殿下,将军大人的回信来了。”
  “将军大人”,指的是魏王燕晚逢的舅舅,殷大将军殷松柏。
  此人在边境领兵多年,乃是段太后与摄政王的心腹之患。若非当初废掉魏王之时,殷将军卧病昏迷在床,不得行动,谁也不知道如今坐在皇位上的人会是谁。
  不过,朝中人皆知,殷将军与魏王殿下虽是亲舅甥,但关系却极是不好。究其原因,魏王顽劣散惰,偏偏殷将军刚正不阿。这脾性相冲,可不就疏远了?
  魏王正倚在桌案后头出神,听闻小欢喜的话,便冲欢喜招了招手。
  欢喜老老实实地将信奉了上去,等魏王拆开了仔细看,欢喜便小声劝道:“殿下,将军大人到底是您的亲舅舅,心底肯定关切着您呢……”
  “舅舅他又在骂本王呢!”小欢喜的话没说完,魏王便冷哼一声,将信纸拍在了桌案上。
  小欢喜见状,话锋一转,道:“但将军上了年纪,也有识人不清之时。他定然是听信了旁人的谣言,才会在信中与您不客气!他心底呀,八成是指望着您好呢……”
  魏王挑眉,并不答话,心道:舅舅来信骂他,也是好事,总好过舅舅一封信也不回。至少舅舅骂他,就代表心底还有着念头,想将他骂醒呢。
  舅舅说话是难听,什么“上愧先祖下羞万灵”,什么“勿以舅甥自诩”,不过难听归难听,他却知道舅舅的心还是好的。
  这世上许多事儿,都是从前的自己不懂,唯有经历过一遭生死后才能看清的,譬如舅舅刀子嘴豆腐心,心底始终记挂着他;譬如荣华飞散一如云烟,他失去一切时,众人皆会背身离去;再譬如,这长信宫里有个宫女,也是唯一的一个宫女,会在一切终尽之时,对他淡然道:“若殿下不嫌弃,奴婢愿与殿下做个伴,一同上路。”
  “殿下,您还要给将军去信么?小的给您磨墨。”欢喜殷勤的声音,打断了魏王的沉思。
  “要,当然要。不仅要写,还要常与舅舅寒暄。”魏王以指点了点桌案,“只是,你要记得本王的吩咐,送信之人,只可用本王寻来的那几个。明白了?”
  欢喜点头不迭。
  也不知殿下是施展了什么神通,找了两个带些功夫的下侍,当真就在段太后摄政王的眼皮子底下,将信送到了殷将军的手中。如今瞧着,将军与殿下的关系似是有些缓和了。这是好事。
  “以后要做的事儿,可还多着呢。”魏王哼了一声,提起了笔来。
  京城的春雨,一连绵绵润润地下了许多天,将长信宫的翠叶青柳洗的清清爽爽。这日午后,纤雨终于停了,有了片刻的放晴。朝烟寻了个空,将长信宫的宫人们都唤来了自己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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