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烟看着香秀圆润的面盘,淡淡道:“我不过是在思虑如何应对萍嬷嬷罢了。我瞧她这人不大稳重,能在长信宫独大这么久,也不过是因这长信宫无人,魏王殿下又不爱管事罢了。倘若能激她一激,再露出什么把柄来,那便最好不过,也省得脏了我自己的手。”
朝烟素来不爱主动惹是生非。但人若是犯她,她便绝不会轻易退却。
二人正在细声说话,外头忽而传来一道清清甜甜的嗓音,原是厨房那头管事的甘蜜姑娘,正拧着一方帕子笑吟吟地在门前说话:“烟姑姑,殿下走得急,有件事没交代给你,让我转告吩咐呢。”
朝烟与香秀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缕疑色。香秀去应了门,甘蜜便道:“殿下说殿中的书架上积了灰,那几个小太监打扫不干净,他还是只信得过你收拾的本事,叫你趁着他去御前的这点子功夫,好好将灰给清理了。”
这话乍一听是传令,可却又令人疑窦丛生。香秀也不傻,当即便道:“若是殿下的命令,如何不是小楼公公来传话?他是欢喜公公的徒弟,怎么也是他更亲近些。”
甘蜜眼珠一横,道:“我哪儿知道?你若是不信,那就放着不管便是!我可是将命令带到了的,到时候殿下问起罪责来,也不是我的错处。”
香秀圆脸一鼓,小声嚷道:“信你才有鬼呢!”罢了,又与朝烟说,“烟姑姑,等我去打听打听此事真伪再说吧!”
“无妨。”朝烟却站了起来,很客气地与甘蜜说话,“是殿下让我去洒扫书架积灰么?我去就是了。殿下之命,想必无人敢假传。劳烦甘蜜姑娘走这一趟了。”
“烟姑姑,可是……”香秀大惊,想要劝阻。但她见朝烟神色沉稳,不像是毫无对策的模样,原本已到喉口的话又吞回了腹中,改口附和道,“那就听烟姑姑的吧。”
甘蜜见状,拿帕子掩唇笑起来,道:“殿下之所以让烟姑姑去,还不是因为烟姑姑受宠?这可是恩典呢,快些去。”
朝烟点了点头。
甘蜜见她答应了,很快便告辞离去。香秀瞧着甘蜜那颇有得意的背影,忧虑道:“烟姑姑,若此事当真是陷阱,那该如何是好?谁知道这事儿里有什么玄机呢!”
朝烟眉目清冷,声音静持,道:“若是陷阱,岂不更好?”罢了,便对香秀道,“我们屋中不是有一盘劣质的粗墨?将它取来,我有用处。”
香秀听闻她的话,一头雾水,但依旧服从了。不过片刻,朝烟便已收拾妥当,如言进了魏王的寝殿。
魏王不在,这殿中空无一人,玉梁高横、锦柱盘云,满眼的奢靡金贵。她的鞋履踏上光可鉴人的地砖,发出了寂静的轻响,竟令人身上起了一层淡淡的疙瘩。
她一人待在这孤高殿宇里,便已觉得如此清寒难耐,更何况那人日日独身在此呢?
朝烟想着,慢慢朝寝殿深处步去。桌案书架离魏王的锦榻不远,此刻这锦榻已被小楼公公收拾好了,被褥叠起、帘悬玉勾,脚踏上雕着螺钿花枝。她站在榻前,目光落到枕下,忽的发现那里似乎藏着什么。
定睛一瞧,竟是一把匕首。
朝烟陡然想起,早上她来唤魏王起身之时,尚在睡梦之中的魏王惊觉身旁有人,第一反应便是将手探入枕下。那时,他便是想拔.出这把匕首的吧?
朝烟不知当说什么,一时心绪复杂。
她正在出神,忽而听得殿门外传来一声通传:“殿下回宫——”
下一刻,便有一阵凌乱疏疏的脚步声上了台阶。门扇嘎吱一响,朝烟扭过身去,便见得魏王跨入了槛内,身后是欢喜公公与萍嬷嬷。魏王抬起头时,目光与朝烟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他那双漆黑的凤眸间,涌出清淡的诧异之色来。
朝烟落在他的眼底,身形颇有些僵硬。
魏王竟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她着实是有些尴尬。
“谁在那儿?”欢喜也瞧见了她的身影,颇有些警觉,“真是好大的胆子!殿下不在,是谁准你擅自入内的?!”
朝烟出了玉帘,向着魏王请安,道:“奴婢朝烟,见过殿下。”
欢喜有些讪讪,连忙低下了头,小声嘀咕道:“原是烟姐姐呀……”
萍嬷嬷眯了眯眼,语气惊怪,道:“殿下您瞧,这不是寿康宫来的朝烟么?好端端的,朝烟怎么趁着殿下不在宫中之时,跑进来在书架上东翻西翻的?这是想找什么东西吗?”
此言一出,玉殿之中便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朝烟低下了头,心里大抵猜到了萍嬷嬷与甘蜜的主意——她朝烟的死穴,便是她出身寿康宫,是段太后的人。倘若今日坐实了她在此处翻找书架,那她便是实打实地在为段太后搜集密报。如此一来,魏王想不恨她都难。
萍嬷嬷倒是懂事了,明白抓人要抓痛。若非自己早有准备,故意踏入这陷阱,恐怕当真要吃上一记大亏了。
朝烟蹙了蹙眉,正想为自己辩解,便听到魏王懒洋洋开了口:“多大点事?也值得这般大惊小怪的!本王的书架上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她爱看便看了。”
他的语气中一片懒散敷衍,仿佛对这事儿一点都不上心。
此话一出,朝烟、萍嬷嬷与欢喜俱是愣住了。朝烟抬起头,却见魏王负着手,正专注地看着她,眸中似有深意。小欢喜则揣着拂尘,一副想说又不敢说话的架势。
魏王身后的萍嬷嬷愣了片刻,立刻道:“殿下,这事儿可非同小可呀。您的书架,那可是奴婢与欢喜公公都不敢随意乱翻的地儿。这朝烟不但无命擅闯殿内,还随意翻动您的东西。再加上她本就是寿康宫来的人,殿下您瞧……”
魏王挑眉,道:“这有什么!本王哪里舍得为这点小事发落朝烟?”
第18章 甘蜜
萍嬷嬷千算万算,都没算到眼前这一幕。
好不容易等到了魏王出长信宫,她与甘蜜商量好了,骗朝烟进入寝殿内打扫书架。倘若魏王在此时回宫,定会以为朝烟擅自入殿,搜集情报。
朝烟出身寿康宫,乃是段太后亲指,这身份在魏王眼底想必原本就是个槛儿。如今魏王疼她,不过是因为朝烟的模样生的漂亮。一旦魏王醒悟过来了,这也就是朝烟的死期。
萍嬷嬷精打细算,掐着时间点指派甘蜜做局,谁料到,魏王殿下倒是撞破了朝烟擅闯寝殿之事,可竟全无追究朝烟过错之意!
听听魏王殿下的话,什么“本王哪里舍得为这点小事发落朝烟”,这像什么样子?!这朝烟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之貌,怎么就将魏王殿下蛊得这般死去活来?
萍嬷嬷心底又惊又气,看向朝烟的眼神中都带上了几分恼恨。她不甘错过这大好的机会,对魏王道:“殿下,宫有宫规,此事乃是朝烟有错在先,无论如何都需追责一二,以儆效尤。若不然,则人人效仿,这长信宫迟早要乱了套!”
魏王原本正冲着朝烟笑得开心,闻言,面色一改,不快道:“关你什么事儿?你早不是长信宫的掌事了,还在这插嘴!”
萍嬷嬷被斥,面色一白,心底又恼又尬。可偏偏魏王所说又是实话,她无可辩驳。
朝烟虽有些古怪于魏王对自己的包庇,但她却是不想背上不明不白的罪名的。于是,她道:“殿下好意,奴婢受领。但有些事儿,奴婢不得不张口辩驳一二。”
魏王道:“你说就是。”
朝烟道:“奴婢确实进了这寝宫,但绝未如萍嬷嬷所说那样随意翻动书架。”
萍嬷嬷低声道:“你说没有,便没有了?岂有这样的好事!”
朝烟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言,便将双手自袖中伸出,道:“殿下请看。”
魏王垂眸一瞧,却见她两只手的手掌心上竟是漆黑一片,依稀是倒了一团墨汁。这墨显然是劣质的,干的极慢,如今瞧去,掌心还油的发光。要是被不小心蹭上一下,绝对会抹上一片腻黑。
“你这手是怎么了?脏兮兮的!”魏王皱了皱眉,说罢了,眸光又上移,瞥见朝烟墨痕下的指尖上有厚厚的茧子,眉不由蹙的更紧,“你也是个掌事姑姑了,许多事儿别亲自去做,叫手下人去做,省的把茧子磨得更厚,看着就难看。”
朝烟没料到他还有后半句,心底微诧,但她很快转回正题,道:“回禀殿下,奴婢来寝殿之前,误将墨台打翻,沾了一手墨汁;来寝殿又太过匆忙,来不及洗手,适才弄成这副狼狈模样。这墨汁如今还未干,要是奴婢当真翻动了殿下的书架,那些书籍信件上,定然会沾有黑墨。若是殿下不信,可请欢喜公公一查。”
这话一出,萍嬷嬷的眼睛瞪得滚圆。她的眸光在朝烟那双黑漆漆的手上钻来钻去,心里气得要炸开了——这朝烟怎会如此刁钻?!竟想出这等馊主意来,往自己白白净净的手上抹脏东西!
欢喜被点了名,问道:“殿下,要小的去查查吗?”
魏王轻踢他一脚,道:“这有什么可查的!你烟姐姐是什么人品,你还不知道?”
他的踢脚不重,但欢喜却摆出一副吃瘪嘴脸,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讨饶道:“殿下说的对,是小的多嘴了。烟姑姑又岂会当真翻您的东西呢?”
眼见着魏王是查也不打算查了,萍嬷嬷极是不甘心,又道:“殿下,万一是朝烟翻完了东西,再偷偷将您的墨抹在了手上——”
“聒噪。”魏王冷了她一眼,道,“滚出去吧。”
一旁的欢喜最懂看人眼色,见状,便一扬拂尘,上前赶人:“萍嬷嬷,您都不是掌事姑姑了,何必操这份心呢?赶紧去后厨瞧瞧吧!”
“哎,欢喜,你!”萍嬷嬷被赶着,一路向殿外倒退而去,嘴上很不高兴。
欢喜见她还有话要说,埋汰道:“嬷嬷你也真是老糊涂了!连我都能一鼻子闻出来,烟姑姑手上的墨乃是松阳劣墨,与殿下用的徽安青墨乃是天壤之别。你竟说烟姑姑手上的是殿下所用的墨汁儿,这不是折辱殿下呢?”
萍嬷嬷闻言,愣了一愣,哆嗦着嘴,反驳不出话来。
眼看着这大好的机会从眼前溜走,萍嬷嬷不得不在心底暗恨朝烟狡诈,又恨甘蜜无能,竟连这点小把戏都看不出来,连累了她在殿下面前丢脸。
就在这时,朝烟忽而道:“殿下,奴婢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可否请萍嬷嬷留下,再与我对峙一二?”
“你要做什么?”魏王有些不解,“本王不都把这事儿处置妥当了么!”
朝烟道:“难道殿下就不曾怀疑,为何奴婢会身在此处吗?明明没有殿下之命,奴婢却擅闯殿宇。纵是不曾翻过书架,此也为一桩大过了。”
萍嬷嬷闻言,心底暗暗惊疑。朝烟竟敢自己将这等大过说出口,莫非是早已有对策?可她又能有什么对策?
怀疑之下,萍嬷嬷一时竟有些不敢与朝烟对峙,生怕这是个圈套,而朝烟又使出什么阴险狡诈的主意来暗害自己。
但魏王眸光一转,却已答应了朝烟的话,道:“萍嬷嬷,听见了?朝烟让你进来说话呢。”
萍嬷嬷微吸一口气,心头已有不妙的预感。她讪讪笑了笑,面上两团肥肉乱抖着,客气道:“烟姑姑还有什么见教呀?”
朝烟气定神闲地问道:“萍嬷嬷,明明是你指派甘蜜来告诉我,说这殿中的书架需要洒扫。怎么如今,你却装作不知道此事一般?”
“这…这……”闻言,萍嬷嬷心底很是懊恼。
她确实是指派甘蜜去诓骗朝烟了,可她明明事前与甘蜜商量好了,绝不透漏她的名字,只说是甘蜜得了魏王殿下的指令,没有她萍嬷嬷什么事儿。
莫非,是甘蜜又阳奉阴违了?
“我…我确实不知道此事!”萍嬷嬷嘴硬辩解道。
“甘蜜还劝我呢,说这事儿蹊跷。魏王殿下明明早已走了,如何再给萍嬷嬷口信,吩咐我去洒扫书架?”朝烟斜睨一眼萍嬷嬷,道,“可见甘蜜还是个明事理的人,知道是萍嬷嬷想要害我呢。”
闻言,萍嬷嬷脑袋中嗡嗡炸开了。
真是好一个甘蜜!明明是她与甘蜜二人一起诓骗朝烟,这甘蜜却三言两语的,将所有的事儿都甩到自己身上来了!
这也确实像是甘蜜会做的事。甘蜜甘蜜,只捡蜜糖,不吃苦果;骑在墙头,风往哪边吹,人往哪边倒!
甘蜜这是打算好了,若能扳倒朝烟,那则再好不过。若扳不倒,则把自己这个旧掌事也给一并解决了。甘蜜是管厨房的,指不准这么一来,还可以晋升呢!
萍嬷嬷气的咬牙切齿,一时间,对甘蜜的恼怒已超过了对朝烟的妒恨。她道:“烟姑姑,甘蜜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也未必太单纯了!她说是我指使的,你便信了?”
“这我又如何知道真假?”朝烟眼珠一兜转,道,“我只知道甘蜜说了,是你要她告知我,赶紧着点去洒扫书架的。”
萍嬷嬷怒道:“这分明是甘蜜自己嫉妒于你,才出谋设计!我早先就听到甘蜜在念叨了,什么‘迟早要朝烟失信于殿下’,你先前不还和她在小厨房起了冲突?这便是了!”
朝烟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道:“哦?这么说来,萍嬷嬷也能为我作证,是甘蜜设计在先,妄图谋害我了?”
萍嬷嬷不假思索,立刻点头,道:“正是如此!”
甘蜜平日里就对她阳奉阴违,仗着有点姿色,便总想着向上爬,让萍嬷嬷心底甚为不爽。一想到甘蜜这一回竟还想谋害自己,她更是恨得恼怒不已。如今恰好借了朝烟的手,将这只捡蜜糖、不吃苦果的臭丫头给除掉!
朝烟颔首,对魏王道:“殿下,事情便是如此,您瞧瞧要如何处置?”
魏王眸光左右一转,道:“这甘蜜怕是留不得了。你身旁不是还有个叫香秀的姑娘?叫她去顶了甘蜜的差使吧。”
“殿下英明。”朝烟低身一福。一旁的萍嬷嬷,眼底也显露出暗爽之色来。
朝烟行礼之时,手搭在了膝上;那原本沾在掌心的墨汁儿,也在衣服料子上糊开了。魏王一见,皱了皱眉,道:“你还不快去把手洗了?还是在等着本王亲自帮你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