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波云诡谲,多少目光盯在皇子身上。喜鹊儿纵然身份特殊些,果真能够永远豁免么?
宁妃有宫权,尚且保不住孩儿。她自己……
思绪纷纷杂杂,越荷告诫自己:为了孩子,以后要更加谨慎才是。而皇帝透出的、愿意让她接触宫权的口风,也可以探一探。不过总得过了现在这段时日。
正在此时,忽听宫人传报:“宁妃娘娘来了。”
越荷微感诧异:“请她稍候片刻,我马上来。”
……
宁妃独自坐着,捧了一盏茶。
她看上去很瘦。妆容藏不住苍白和乌青。
但是看到她的第一眼,越荷便知道,这个女子,没有被打垮。
她脊背很挺。许是刚做完法事、送了孩子最后一程,身上还有些香灰之气。但是这一切,都无法抵消钟薇脸上,那种投入后宫厮杀的决心。
进来之前,越荷已经拿到了宁妃此次送来的礼单。出人意料,非常丰厚。而翻到礼单的后半部分,尽是些两三岁儿童所用。
越荷对钟薇的来意,已然有了猜测。
二人互相见礼。
“本宫冒昧来访,打扰理昭仪了。”钟薇开口,“想必本宫之意,昭仪已有领悟。不妨直言:本宫有意邀昭仪暂时结盟,联手对付害我孩儿之人!”
越荷不动声色:“宁妃这话,我听不明白。既然宁妃已经找到了谋害二皇子之人,自然应该上达圣听。如何好端端来邀我结什么盟?”
“自然是因为证据不足。”钟薇坦然地看她眼睛,“而害了馧儿之人,本宫绝不让她逍遥。”
“想要害人是没有理由的,但以处境、利益论,嫌疑最大的不过是三者。其一,云婕妤,她是大皇子生母,本宫的二皇子没了,她得利最大。其二,汪嫔。”
钟薇眼中闪过一丝嫌恶:“她素来疯癫无状,又极为敌视皇子生母,欲拉人同归于尽。先前她夭折了的那个皇子也行二,因此记恨,极有可能。”
“但是问题在于,云婕妤与汪嫔,都没有这个本事。或者说,单凭她们做不到这样。”
“那么也只有第三人了——舍洛微言其谁。”她下了定语。
事实上,无论真凶是谁,钟薇都已决定,就此动手铲除威胁最大的洛微言。如今她失了皇子,和后者间的差距又一次被抹平。不借着失子之痛与人联手对敌,难道还要纠缠下去么!
再者说了,洛微言的嫌疑的确最大。
看似她没有皇子,她不得利。可是若将眼光放长远些,放到未来的后宫第一人之争,洛微言的确极为可疑。
越荷听她斩钉截铁,以为她果真有渠道侧面证实。
其实,宫里有不少怀疑李贵妃的。毕竟自从霍妩死后,贵妃的名声素来不太好。钟薇没有提及李玉河,无论是真心认为如此,还是刻意给她颜面,她都领情。
但云婕妤……
越荷道:“云婕妤,你疑她是因她为皇子生母。可我同样是三皇子之母。”
“理昭仪素来聪敏,不做无谓之争。这些年下来,我还是信得过的。”宁妃淡淡道,“再者说,我要对付的是洛微言。”
“在这宫里,除了她,我还没见你出手针对过谁,想来这次邀约,于我们都有利。”
的确,洛微言对前世的李月河出手,板上钉钉。
越荷此前被禁闭一事,背后正与洛微言有所瓜葛。虽然当时皇帝隐去内情不提,但是以宁妃的本领,打听到事情真相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以她之言,这份邀约,的确是两相便宜。
“我也不瞒你。”宁妃眼神一肃,“从前为争宠得位,我也对你使过手段。但是此时,尽可放在一旁,甚至你要求我赔罪也行。这次也并非长久之约,不过暂时联手。”
“时限是——彻底斗倒洛微言,让她永无翻身之日!”
第142章 人间难留 除非是她活过来了,我才有解……
“宁妃如何信我, 又认为我能做到什么。”
“昭仪是圣上的贴心人。本宫丧子,纵然圣上连日多加宽慰,但终究不比昭仪。有些时候, 昭仪的话在圣上心中会更有分量。更何况, 若本宫所料不差,圣上很快便会让昭仪接手宫权了。”
“如此,本宫与昭仪联手, 和洛微言,便是二对一之局, 更何况昭仪又与李贵妃亲善。”
纵然如今李贵妃势力有所衰退、大不如前,钟薇也并不看好对方的未来。但是,在现在,李贵妃无疑也是后宫的重要力量。而据她观察,越荷在李玉河面前也很说得上话。
越荷如何得到了李贵妃的欢心?钟薇从前或许好奇,现在并不好奇。
只要能联合更多的人, 彻底压死洛昭仪。便是视而不见, 又有何妨?
“宁妃送给我的那些孩子小衣, 想来原是备给二皇子的。”越荷道, “是觉得, 我会念些情分, 或者心存不忍,与你联手么。”
“不。”钟薇答, “后宫中藏着这么一条咬人的毒蛇, 敢毒害皇子, 而且已经尝到了甜头。理昭仪,你也是皇子生母,你就不害怕吗?”
见到越荷微变的神色, 钟薇知晓,自己已经成功了大半。
须臾,主座的女子开口发问:“洛微言在宫中深耕多年,要废掉她,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这段时日,是否你我两宫之间,真能完全不起摩擦?——包括李贵妃。”
钟薇心中微惊。先前针对李贵妃的,也有她一份。看来越荷的确警醒。
她和李贵妃的情谊倒不假,在这个时候,要求自己保证这段时间不能对付李贵妃……
念头不过在心中一转,钟薇应答毫无犹豫:“这是自然。”
“便是宫人有些许摩擦,你我一同压下。越荷,咱们同时入宫,景宣七年的秀女,唯有你我二人走得最远。这些年下来,虽未深交,彼此的性情,应当有所了解。”
“你是聪明人,知道黜落洛微言,对咱们都有好处。我们都与她早有仇怨。”
“这段时日,我绝不会行背后捅刀之举,相信你也一样。”
越荷微微点头,算作同意这桩。
她又发了第二问:“既然宁妃主动邀约,心中想必已有计划。不知,打算以何为突破?”
钟薇淡淡一笑:“金贵姬。”
“请详解。”
“欲除洛微言,必先除去金贵姬。这便是斩断她的一臂!”钟薇掷地有声,“自从洛慎行出事后,洛微言的势力已不如前,你没有发现吗?”
“换做以前,为求稳妥,她害了我的皇子后,就该把金贵姬扔出去顶罪。这是她一贯的作风。可是,这一次,她没有。”
“固然可能是金贵姬机敏,抓住了她什么把柄威胁——那我们便更需撬开金贵姬的嘴。更大的可能是,洛微言已经承受不起失去金贵姬的代价。”
“她本人已经半失宠了,笼络到身边,最得力、最得宠、位份最高的,唯有金羽!”
“是以,若能废掉金羽,必使洛微言元气大伤。”
“更何况——”宁妃此刻,终于露出一丝掩藏极深的恨意,“宫里什么人对番邦之物最是熟悉?什么人最善于摆弄些机巧心思?舍她金羽其谁!”
“便是主谋为洛昭仪,出主意、动手脚的,定是这个可恶的金羽!”
越荷默默不语:金羽其人,宫里想必很多妃嫔私下都揣测过,毕竟她身上实在有些古怪之处。然而,皇帝喜欢她的诗才,这些讨论才没发酵开。
对于金羽,她始终是有些难以释怀的。并不只为金素——她与金素的感情没那么深。但是,在金家姐妹事件中,金羽表现出的刻骨冷漠、自私,至今想来仍令人心惊。
尤其在,金素是为了她才顶替入宫的情况下。
更何况,这些年她在宫里的顺遂,多少也承了,当初聂轲给她那批人手的情……
这样算下来,她与金羽,确然是不可调和的。更何况后者已经投向了洛微言。以洛微言的品性,会怎样把人逼为伥鬼,金羽又是凭什么得到了她的信任。
思及此处,越荷不再犹豫。
“你打算如何做?”
“目前是两个办法。”钟薇颔首,“其一,继续就着皇儿之死,乃至更多先前的疑案,对着洛微言穷追猛打。逼到她心慌至极,不得不抛弃金羽,断尾求生。”
“其二,便是设法去捉金羽本人的把柄了。金羽这个人很离奇,满身的破绽不少,可又偏偏有些运道,撑着她在宫里扑腾了这么些年。”
钟薇冷笑:“若你我二人一齐针对于她,金羽慌乱之下,必露破绽。”
“甚至,让她和洛微言狗咬狗起来,才算好看。”
要撬开金羽的嘴,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她跟洛微言本非同心同德,一旦落入绝境,为了求生乃至报复,互相攀咬是极有可能的。
但,金羽也算是数得上来的宠妃。想要拿下她,没有充足的罪证,不行。
“两手准备吧。”宁妃总结,“多从她的身份入手考量。你和聂婕妤要好,聂婕妤又是金仙儿之友,看看有没有遗漏的消息。甚至可以想法子,请金仙儿来宫里一趟。”
“要击垮金羽,瓦解圣上对其宠爱也是一条路子。”
“顾盼这两年心绪郁结,不大在人前。但论起来,她本人远胜金羽。你与她似乎有隙,那便我去请她,设法说服她重新争宠。想来圣上一时新鲜,必会弃金羽而选顾盼。”
边说,边留意越荷的表情。
毕竟圣宠这东西,在后宫怎么都是不够分的。一个人的异军突起,往往意味着其他人都会分薄了日子。而越荷作为近年来的宠妃,必然也要受到冲击。
然而理昭仪的神色始终淡淡,倒是钟薇心里赞叹,前陈还真是送了个好苗子入宫。
她不知此时越荷只在想:
宁妃果然心智过人,短短时间便点出两条路子,还从外引了仙儿,从内提了顾盼。且慧眼如炬,轻描淡写便道出了她与顾盼不合一事。实在……是个人才。
但是,宁妃生二皇子时似乎受了大的损伤。长秋宫之前也是接驾的日子远多过留宿的日子。
她选择亲自去拉拢顾盼,是不是,真的迫切需要一个“自己人”的宠妃?甚至是,尽快再度拥有一个属于本方阵营的皇子——由顾盼来生。
念头不过一转而过,越荷刚要开口应答。忽然之间,有什么划过脑海。
“她有小智小勇,而无大智大勇……在我看来,却是远不如顾婉容的。”
是傅卿玉气喘微微的声音,判词下得却平静。隔着几年的时光,那日的场景竟又浮现出来。就在这句话之后,傅卿玉还说了什么?她说的是……
“金羽身上破绽或许有,但能击垮她的不多。”越荷肃然道,“我现在想起了个苗头,但暂时不能确定,还需之后细思详问。若宁妃肯信,不妨等我一二日。”
钟薇微微诧异,又露欣然之色:“如此,便等待昭仪的好消息了。”
……
长信宫,承晖殿。
玉河注视着奔跑欢笑的幼玉,神色柔和。琼英脚步极轻地走进来,附到她耳边,悄声道:
“娘娘,未央宫那边又要取一批药材,听说是苏贵妃的病症恶化。”
玉河脸色微微一变。琼英问:“这一次,咱们还要拖延么?”
先前玉河落难,宫中最急切伸出援手的,除了理昭仪,便是苏贵妃。理昭仪还有几分情有可原,但苏贵妃么……玉河恨她的事,并不瞒人。
苏贵妃的动机,实在难以解释。但无论如何,玉河终究是受了对方的帮助。
琼英听到贵妃的叹气声。
“她依然不肯与我相见。”玉河眉目有些冷肃,“为什么有话,不能说清楚。”
经过之前的事,苏贵妃的立场,在玉河的心中再次罩上了一层似有若无的迷雾。她如今虽愈发果断,但既然生了疑心,便不愿那样轻易地伤人。
最要紧的还是和苏合真见面。只要见了面,许多疑问便可以出口。
但是,苏合真却似有回避之意……
玉河皱起眉头:难道,除了强行闯宫,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思忖良久,发觉琼英仍在等候,她叹道:“不必了。”
“以后这样的事,都不必做了。”
“琼英。”她轻轻地唤,带着一丝不确定,“我记得,医女说……”
“她,是快要死了吧。”
……
未央宫,广明殿。
“娘娘,为何就是不肯见小李贵妃呢。”半夏劝着,“被误解的滋味,怎会好受。何况如今小李贵妃自己也起了疑心,便是冲着为她好——”
苏合真半伏在贵妃榻上,看上去几乎没有了生机。
可是她的话,却是坚决的。
“半夏,不必再劝了。”如今,她说一句话,都要花费很长的时间,“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我不会后悔的。”合真笑了笑。
“不好受么……确然的。但玉河怎么看我,于我并不重要。”
“除非是,”她的眼中,倏尔有了一星亮光,又黯淡下来,“除非是她活过来了,真的来到了我的面前,到那一天,我才会觉得,解释是必要的。”
“才会觉得,蒙受着这样的罪名在她面前,会多么难熬。”
“不要紧,我也快去见她了。”
苏合真轻轻地吐出了这句话。脸上,好像又焕发了生机与希望。
半夏随侍合真多年,也读书写字。但是这刻,她脑海里忽然涌现出的,却不是什么诗家绝唱。而是金贵姬,不久前的一段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