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第143章 陶屿诗宴 联诗?不行,不行,我身体不……
合真说完那些话后, 便默然不言,似乎又沉入往日思绪。
“娘娘……”半夏流着泪,跪到了合真榻前。
当初, 贵妃身死之时, 半夏尚且不知背后的暗潮涌动。或者,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主子,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可是这些年的相伴下来, 尤其合真的病体憔悴、梦中喃语,难道还能瞒人吗!
她只好努力地, 从旁人角度劝:“便是不为了您自己,您想想小李贵妃……”
半夏哽咽:“您也关心小李贵妃的,她是贵妃的妹妹。如今,小李贵妃已然觉察了不对。可是圣上不曾真心待她,您也刻意瞒着她。这样下去,小李贵妃分不清谁敌谁友——”
“你要慎言!”却是合真抬起首来, 厉声道, “什么敌人?谁是敌人?这样的话, 也是能浑说的么!”
这番动怒牵动了她的肺腑, 合真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她边咳, 还边断断续续地说:“不要提这样话……永远不要提这样话……”
“好、好, 奴婢再也不敢提了。”半夏连连保证,泪珠却滚滚而落, “可如今, 小李贵妃也等于是眼上蒙着一层雾, 在摸索着行走。您不告诉她真相,她若跌了坑里,甚至因此出事, 到时候,又该怎么办呢?难道到了那一天,娘娘就会不管她了。”
“我自然不会不管她。”合真的眼睫微微颤动,“但……”
不需要她说下去,半夏已然领悟合真的言外之意。
苏贵妃的脸上,始终有一股淡淡的傲气。
她也在意李玉河,但这份在意,全然出于对方李贵妃之妹的身份。而且,她并不会为了玉河改变自己的原则——当年下定的决心。
这世上能让她改变决心的唯有李月河一人,可对方已经不能复生。
而在李贵妃死前,当时的合真,也认为那是最好的选择。
“我不是不顾惜玉河。”合真缓缓道,“可是,半夏,我也是天子嫔妃。从小,我父亲教导我忠君爱国,苏家举家如此——而玉河,是李伯父最宠爱的女儿。”
话至此,言外之意已然展露。
她爱惜玉河,但却忠于皇帝。这份忠诚,背负着家族的期望。
不会做任何,可能对皇帝不利的事情。
或许这是她当年失去友谊,如今快要失去生命的原因……
可是,娘娘为别人考虑了那么多,谁来顾惜顾惜她呢?
半夏掩面痛哭。
此时此刻,她心里竟真的因合真的话,而生出了妄想:
老天啊,你若有眼,请让李贵妃回来吧。
让她亲眼看一看,当年的真相是什么……
……
越荷在告别宁妃后,立即派人去请了薛婉仪。
等到对方落座,她先不提与宁妃合作之事,而是就着回忆起来的那些话,向薛婉仪请教发问。越荷留心着对方的神态,果然薛婉仪稍露一丝迟疑之色。
“娘娘,怎么会突然说这些?”她声音有些低落,“其实,这些东西嫔妾想过不止千遍。只是唯恐自己嫉妒心起,唯恐自己是文人相轻,污蔑了对方,才不敢提。”
越荷轻柔道:“无妨,我信得过你。”
薛婉仪这才略带迟疑地说了下去:“娘娘方才提到和慧妃生前对金贵姬的评价,说她自私怯懦。这一点,嫔妾恐难判断。”
“但是,和慧妃所言的,金贵姬诸多文章词句之中,风格极杂、内里并无一统,甚至句法、典故也偶有抵触之处……以嫔妾所见,的确如此。”
“嫔妾从前也常常疑惑,但因这些诗句前所未见,圣上又极喜爱,不敢有疑。”
“可是娘娘方才一说,倒让嫔妾想起一桩旧事来。”
“从前金贵姬写出那些诗词时,嫔妾也曾十分钦慕,想要向她讨教。但她总是躲避,嫔妾不解之余,只以为她谦逊。后来大抵是缠得她烦了,终于谈过一次。”
她轻轻地笑了笑:“可是那日,金贵姬先是用错了‘柳眼梅腮’的典,以为是夸美人。后又在我称赞她诗中‘浓春’一词创得妙时,微露得意之色。”
越荷不禁露出了错愕的神色。
她不算是精通诗词,但也知道,柳眼梅腮,是夸柳如女儿眼、梅如美人腮,赞颂的是春景。怎么会被错解成,夸人美貌?但“浓春”一词——
“会否确然是她所创,无意重了前人?”越荷问。
薛婉仪只是摇了摇头:“嫔妾当时,是刻意试探。‘浓春’一词,在过往的诗词中出现的的确不多,只有五六次,而且没有广为流传的。金贵姬没有听过,也说得过去。”
“但是,金贵姬在此之前,写过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她脸色肃然:“沧海水的典故,最早出自三百年前的诗人王扇。其人名声不显,最有名的便是一句‘历劫易翻沧海水’。金贵姬的诗,若非凭空造典,只能、也只能来源于此!”
“而‘历劫易翻沧海水’的下一句,便是‘浓春难谢碧桃花’。”
“假如她是正常地写诗用典,她既然能写出沧海水,就没道理不知道浓春!”
薛婉仪越说越快,脸色涨红,神色已有几分激动。
“嫔妾便是从那个时候起,真正起了疑心!”
越荷此时,已然回忆起,她曾在太后跟前,听金羽念过些关于雪的诗词,也在那时产生了莫大的疑问——北方干雪,南方湿雪。金羽幼时在南方,长大后来到了北方的京城。
为什么她的忆旧诗,描摹的却是干雪之景。而口占的京城雪景,却是湿雪之景。
思及此处,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脑海中炸开!
越荷忽然身体前倾,紧紧抓住薛婉仪的手,诚恳道:“你能帮我这个忙吗?对照金贵姬所有流传出来的诗篇,找出前后矛盾、或与她本人经历出入极大之处?”
“只有你能真正做这件事。而我相信,一旦真正地对比追查,像这样的破绽,还会有极多!”
薛婉仪早已有疑,如今听了越荷同样提起此事,便像是得到了证实一般。
假如……那些绝妙的词句,并非金羽所写,而是另有主人!
“定不辱使命!”她保证,“快则七天,晚则半月。嫔妾定然给娘娘一个准信!”
……
九月的天气愈发凉了。宁妃之前染恙,小病一场,但病也渐渐好了。
人们都说,她在从失去皇子的悲痛中走出来。
倒是没人敢因此小觑她,或觉得她就要失了势——不提宁妃自己年轻康健,还有可能再生。她的父亲、她的皇恩、她手里的宫权,哪一样不惹人羡慕!
但只有宁妃自己知道,她是在怎样的悲痛之中压抑着自己。
她快熬不住了。只有仇人的血,才能稍稍缓解她的焦灼、痛苦。
宫中这段日子没什么喜事,因着二皇子死后的大肆排查,气氛至今都有些沉闷。在这样的情况下,便有人向皇帝提议,再办一场小宴,冲淡连日以来的不快。
提议的人是沈婕妤,大约是新投效了宁妃,急于在她面前卖好。
皇帝自然希望宫里和乐,同意下来。
于是,沈婕妤又带着人手,布置准备了几个日子。这才在九月十一日这天,向各宫室下了帖子,邀于九月十四日在太液湖心的陶屿岛上,赴一场小宴。
众人私底下都说:既然只是吃席,何必跑去陶屿上。想来是又准备了花样。
虽然如此,收到帖子的,也无有说不去的。
怪异的是,沈婕妤的帖子,只发给了正五品及以上的。
宫中正五品及以上嫔妃,计有十三人。除去苏贵妃沉疴不愈,楚怀兰被锁宫中,那么来的便是十一人。皇帝也说要来的,那便是十二个主子。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倒也考量着沈婕妤的能力。有人私底下便说,这是宁妃开始提拔人手,参与宫务了。
但不管众人心里有何揣测,陶屿之宴的日子,终究是到来了。
……
金羽身着碧桃花绫裙,揣着精巧的手炉,立于扁舟之上。
扁舟过水,湖有微风。她披了雀羽的斗篷,整个人远望,颇有些飘飘欲仙之感。脸被风吹得有些白了,她侧头向侍女云娘抱怨道:“也不知今日是个什么章程,怎么瞒人呢?”
云娘便笑着奉承:“凭她什么章程,以主子的本事,还怕么?”
“你说的有理。”金羽想,便是“妃嫔献艺”,左不过当场献一首诗。她自从下定决心以来,早已将记忆中的诗歌都梳理一遍,弄清楚了该对应的场合。
想来主题只要不是太偏,她也能扯出来应景的。
这样一想,心中便不慌了。待到小舟靠岸,她脸上带着一丝浅浅微笑,提着斗篷下了舟船。正要吩咐云娘给划船的宫人打赏,忽然洛昭仪的宫女白术匆匆忙忙奔过来,脸上有些急迫。
“怎么了?”她讶异问道。
“贵姬、贵姬主子!”白术略有些提气困难,“今日的主题是诗宴!娘娘刚来便听说了,吩咐奴婢来告知您一声。说是……要即景联句!”
金羽的浅笑,在白术说出“即景联句”四个字时,便僵硬在了脸上。
她甚至都来不及思考,为什么洛微言一听说此事就派人来提醒她——发现她的“诗才”古怪的,可不止薛婉仪一人——只是仓促地白了脸,眼睛大睁开来。
金羽猛然回过身,喊道:“快别走!再等一等,我身子不适,想要回去!”她急促地呼吸着:“云娘,你去和主办的沈婕妤说一声,就说我——”
但她的话语,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女声打断了。
“金贵姬,要去什么地方?”
正是沈婕妤那张容色寻常的脸!金羽脸色煞白,正想编造个理由,沈婕妤忽然让开一步——
在她的身后,皇帝正伴在理昭仪的身边,向这里走来。
第144章 咏絮之才 朕看,便称作《十一嫔妃即景……
在这一刻, 金羽的头脑忽然无比清醒。
为什么,明明是诗会这样的主题,沈婕妤却出力不讨好地先瞒了所有人?
为什么, 自己乘坐的扁舟来的这样慢, 几乎是最后才抵达?
又为什么,仿佛有人算准了她想跑一般,不光沈婕妤在这里候着, 就连皇帝也被理昭仪带来了!举目一望,岸边赏景的嫔妃竟然不少……
金羽这一刻, 是真的有了强烈的晕眩之感。
她念头一起,便想晕倒。谁知沈婕妤有先见之明,已亲亲热热地过来搀住了她,同时不露声色地托住了她的背,道:
“好妹妹,你可不能走呐。缺了你, 我们的诗会还有什么光华?”
一面又带笑奉承:“妹妹你就坐坐, 也给姐姐个面子, 给姐姐添些光彩。你瞧圣上也在这边, 他听说咱们要联句, 也是颇有兴致。他能冲着谁呀?还不就是妹妹你么!”
“姐姐们诗才平庸, 今日全都仰仗妹妹出手了。妹妹呀,快随姐姐入席罢!”
“我……”金羽虚弱地开口, “我方才吹了些风, 现在头很晕, 也有些恶心,怕是想不出什么好句子。我、辜负姐姐一番好意。”
“妹妹今日怕是不成了,想回去休息, 咱们来日再——”
“怕什么呀?”更多嫔妃亲亲热热地涌了上来,把金羽围在中央,“也不用妹妹你费神苦思。须知这联句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会胡乱应答些个便好。”
“是呀,是呀。妹妹有顾虑,怕堕了名头,我们心里清楚,也绝不会为难妹妹的。古往今来多少文学大家,做这游戏,也没见有一首联句诗流传的。妹妹不必紧张。”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见了我们便跑?知道妹妹是谦让咱们呢。不妨事的,大家尽兴一回罢了。便是谁一时没有佳句,勉强作答,能够韵律协调、前后对称也算过了。这可是基本功。”
“联句本就重应答而轻文采。妹妹纵然身体不适,可是会作诗的人,对对子便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随意敷衍我们几句也好啊。这游戏缺了妹妹,总不对劲。”
“金贵姬……”
“快来呀……”
她们一句一句,竟然将金羽的话给彻底堵死。她的辩解都被堵到嘴里,说不出口。
最后,就连江承光都笑着说了一句:“羽儿,别谦让了。朕方才还同理昭仪说,这诗会少了谁都可,独缺你一个不行。还不快快入席?”
皇帝发了话,金羽知道自己是再无法推辞的了,更何况还有沈婕妤盯着。
只好屈了膝,应答道:“羽儿遵旨。”
身边的妃嫔们于是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又簇拥着金羽,将她一径儿推到了席位上。
金羽心中,愈发惶恐不安。
她又找了三四个理由,想要半途逃席。可是沈婕妤这人盯她实在极紧,甚至都叫了两个医女在旁边,随时给她看脉。这般,便是连装病也不成了。
再是迟钝,金羽也明白自己是遭了旁人算计。
她左顾右盼,众人皆是一派期待之色。在自己之前,宫中以饱读诗书著称的只有薛婉仪一人,为何其他人都不惧反喜……金羽,你要冷静!
向洛昭仪投去求助的目光,但后者除了先前帮她说几句话外,这时也不看她了。